《工傷保險條例》第十五條第一項之適用評析
——以張某訴人社局案為例

錢 昕

我國酒文化歷史悠久，“這種酒文化不僅滲透至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在日常工作中，都自然而然地遵循著喝酒才能談業務的潛規則”[1]，因此一些從事營銷業務的職工在日常工作八小時之外陪客戶吃飯喝酒已成為常態。由此引發了因喝酒或酒后陪客戶參加其他活動導致的傷亡案件，形成了行政爭議。本文以張某訴人社局案件為例，就《工傷保險條例》第十五條第一項的適用進行探討。

一、張某訴人社局案件基本情況

原告張某之夫孫某系某市一飾品公司營銷人員。某日孫某與公司客戶一起吃晚飯。飯后22時許，其與客戶去洗浴中心洗浴，次日零時許，孫某被洗浴中心工作人員發現昏迷在澡池中，后經醫療機構搶救無效，于凌晨2點11分死亡。其后，該飾品公司向某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以下簡稱“市人社局”)申請認定孫某為工傷。市人社局經審查認為孫某的死亡不符合《工傷保險條例》規定的認定工傷或者視同工傷的情形，遂作出不予認定工傷的決定，孫某之妻張某對此不服向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

二、法院審判結果

一審法院經審理認為，第三人飾品公司向市人社局提供的牛某的證言顯示：事發當日，孫某與牛某、周某在吃晚飯過程中，三人談了花紙的常識和解決此次花紙問題的辦法。周某證言顯示：孫某與周某洗浴過程中，雙方就后續花紙生產應注意的細節問題進行了商談，孫某表示將全力以赴安排好后續生產。市人社局在工傷認定程序中對第三人提供的上述證據未核實清楚，對孫某的死亡是否屬“工作時間、工作原因”的事實認定不清，對證據之間的關聯性未予審查，也未核實孫某突發疾病前從事的是個人行為還是與工作相關的職務行為，因此市人社局作出不予認定工傷決定事實不清楚，主要證據不足，故判決：1.撤銷被告市人社局作出的不予認定工傷的決定；2.責令被告在法定期限內針對原告的工傷認定申請重新作出具體行政行為。

一審宣判后，被告市人社局不服，提起上訴，請求人民法院依法撤銷市人社局不予認定工傷決定并責令其重新作出工傷認定。二審法院經審理認為，《工傷保險條例》第十五條第一項規定“職工有下列情形之一的，視同工傷：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的；……”，孫某系在次日零時許在洗浴中心洗浴、泡澡時突發疾病并在48小時內死亡，但根據社會公眾的通常認知，孫某在洗浴中心泡澡的時間不能認定為工作時間，洗浴中心也不是其工作崗位，故孫某的死亡不屬于上述法律規定的視同工傷情形。一審判決認定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故判決：1.撤銷一審法院行政判決；2.駁回被上訴人張某的訴訟請求。

三、《工傷保險條例》第十五條的適用問題

(一)背景情況

隨著我國經濟社會的發展，由于工作中各種原因導致的勞動者事故傷害與職業病有增多的趨勢。為此，國家相關部門先后制定了《社會保險法》《工傷保險條例》等法律、法規來規范工傷社會保險活動以保護勞動者的合法權益和分散用人單位的用工風險。2010年國務院根據實踐中出現的新情況對《工傷保險條例》進行了修訂，進一步擴大了工傷保險賠償的范圍。修訂后的《工傷保險條例》(以下簡稱“《條例》”)對勞動者權益的保護起到了更為積極和有效的作用，充分彰顯了我國工傷保險制度關注人權保護的一面。

實踐中需要注意的是，保護勞動者合法權益并不等同于要把勞動者的一切與工作都關聯，或者說把“沾點邊”的行為帶來的傷害或損失都算作工傷，這是由工傷保險的立法本意決定的。《條例》立法的目的是“為了保障因工作遭受事故傷害或者患職業病的職工獲得醫療救治和經濟補償，促進工傷預防和職業康復，分散用人單位的工傷風險”①。可見，工傷保險的范圍是有一定限制性的。嚴格地來講，本案涉及的“視同工傷”的情形本不屬于工傷，因為它“不具有工傷的基本特征”[2]23。只是法律規定相關情形可以視同工傷，按照工傷情形對待，勞動者可以享受相關的社會保障以補足其因其他原因造成的損失。這完全是“基于社會政策的考量而列入工傷范疇的”[2]23②，故對“視同工傷”的情形應嚴格按照法律規定的構成條件進行比對。

《條例》中“視同工傷”涉及三種情形：一種是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的；二是在搶險救災等維護國家利益、公共利益活動中受到傷害的；三是職工原在軍隊服役，因戰、因公負傷致殘，已取得革命傷殘軍人證，到用人單位后舊傷復發的。實踐中上述第一種情形最多，屬于因一般疾病而引發的死亡。因為一般疾病本不屬于工傷保險保護的范圍，故條例規定了“工作時間”“工作崗位”，并且強調了“突發”，以使這種工傷的成立須有和工作緊密相連的外在形式。從實質上來講，法律對此種情形并不是持有寬容的態度，即不是簡單地認為與工作有關聯，在48小時之內死亡了的就可以算作工傷。

關于視同工傷中的“工作時間”與“工作崗位”的界定，既要考慮相關概念的本意，如工作時間是指“法律規定的勞動者在用人單位必須用來完成其工作任務的時間”[3]，同時也應當注意對這兩個概念的理解不能過于機械，應從立法目的出發，“作普遍性和正義性的理解。”[4]“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并非僵化了的法律概念，而是在考慮具體的工作性質、職業特點的基礎上總結出來的合理的“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即允許它們有適當、合理的延伸。畢竟現代社會的工作形式朝著多樣化和復雜化的方向發展，一些工作的時間和崗位已經超越了人們傳統理念中的固定時段和特定場所，比如外賣行業、不坐班的教師，等等。如果仍固守著某個時段和場所來判斷勞動者是否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上顯然是不合理的。

(二)裁判理由分析

《條例》對勞動者可能遭受的應予認定或視同工傷的傷害或疾病進行了較為細致的分類。在工傷認定和司法審查程序中，行政機關與人民法院應按照相關的規定作出具體決定或裁判。對于法條文義解釋不能囊括但符合立法目的并能契合當前社會普遍認知的傷害與疾病，有權機關可根據實際情形作出適當的擴張解釋，將相關傷害或疾病認定為工傷。但對于與立法目的明顯不符、不屬公眾普遍認知的“工作時間與工作崗位”發生的傷害或疾病，有權機關也不應一味以職工是弱者為由刻意向單位職工進行有利的傾斜，任意擴大工傷保險賠償范圍，因為超越了法律規定的利益傾斜不僅會對用人單位(當單位未交工傷保險費而職工所受傷害本不應被認定為工傷時)和工傷保險基金造成一定程度的損害，而且會使工傷認定決定或行政案件裁判背離依法行政與司法公正的準則。

在本案中，飾品公司職工孫某所從事的職業(營銷員)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其實際工作的時間難以被普通職業的“8小時”工作時間完全涵蓋，故結合營銷人員的職業特點來認定所受傷害的法律屬性是必要的。但這并不意味著行政機關需將與其工作有涉的一切活動的時間和地點都認作“工作時間”與“工作崗位”。本案職工孫某陪同客戶到洗浴中心泡澡可能與單位業務具有一定的關聯，但從時間上看，孫某發生昏迷的時候是在雙方用餐后、進行洗浴活動中，且已至次日凌晨。盡管飾品公司提供的客戶證言(暫且不論此份證言的合法性與有效性)含有孫某與該客戶就后續花紙生產應注意的細節問題進行商討的內容，但仍存在兩方面不足：一是這種說法并不能證明孫某當時是在履行工作職責③；二是這一時刻已明顯超出了合理的“工作時間”④，為“工作時間”之外的時段。再者，據社會公眾的一般認知，洗浴活動非營銷員接待客戶的必需。洗浴中心既稱不上營銷人員的工作場所，也算不上其合理的工作崗位⑤。因此，孫某與客戶在洗浴中心泡澡至凌晨突發疾病死亡不屬新《條例》規定的應予認定工傷或視同工傷的情形，不應認定為工傷。

(三)其他問題探討

關于本案，值得繼續討論的問題還有三個：

1.營銷人員合理的“工作時間與工作崗位”的界定

依據傳統文化和職業習慣，我國從事營銷工作的勞動者通常不僅負責與客戶之間的商談，而且還承擔陪同客戶外出就餐等招待事宜。這些活動雖然可能給單位的產品銷售帶來了一定的益處，但如果不加以限制，對國家的整體發展及社會的持續穩定來講未必影響良好，相反卻可能帶來不利的影響⑥。筆者認為，這種活動應當隨著經濟社會的逐步發展、國民素質的日漸提高逐漸減少，乃至消失。但就目前國情看，我國絕大部分營銷人員尚未做到只在普通職工的“8小時”工作時間里從事營銷工作。為切實保護這一職業群體的合法權益，應將他們從事的符合公眾普遍認知的活動視為履行工作職責⑦，相關時間和場所看作合理的“工作時間與工作崗位”。若發生傷害或疾病不屬于保險排除情形，應將之認定為工傷⑧。

2.職工因陪客戶洗浴發生傷害應如何進行賠償

本案中，職工孫某在陪同客戶洗浴時發生了昏迷并由此失去了生命。從工傷保險賠償方面看，其所受傷害不應被認定為工傷，因而無法得到相應賠償，但孫某所從事的洗浴活動并非純粹的個人行為，其陪同客戶泡澡亦有努力為公司創收的一面，且這種做法常因能給單位帶來收益而被單位默許。從本案飾品公司在兩審中均同意孫某之妻的觀點認為孫某的死亡應被認定工傷這一點來看，也能證明該公司是認同陪客戶喝酒及泡澡這種公關活動的。因此，從公平角度出發，其受到的傷害應當獲得所在單位的一定數額賠償。尤其在單位默認職工陪客戶洗浴為合理的營銷活動，是履行營銷員工作職責的情況下，職工在該項活動中遭受的傷害更應得到所在單位的經濟賠償。故孫某之妻可向飾品公司請求一定數額的賠償，若得不到合理的賠償，可通過民事訴訟等途徑解決。

3.用人單位如何防范類似事件給自己帶來的損失

作為用人單位，本案飾品公司原想通過事先購買職工工傷保險的辦法來分散用工風險，不料仍未免除為職工所遭受的傷害承擔賠償的責任。對于企業而言，這種額外的賠償金支付無疑將增加其經營成本并相應削弱其市場競爭能力。因此，用人單位要有效防范類似事故的發生。筆者認為，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是用人單位主動關心和關注員工的身心健康、詳細明確營銷人員的從業活動范圍。企業有權要求從事銷售工作的職工努力做好本職工作，積極開展各種有利單位發展的公關營銷活動，但也有義務適度地約束這部分職工進行各種活動的時間與場所，以避免不必要的傷害或疾病發生⑨。為此，用人單位應完善公司的制度、章程，明確營銷人員從事公關活動的時間和場所⑩，以最大限度地預防此類事件的發生，減少損失。

注 釋：

①見《條例》第1條。

②從工傷保險的起源和各國確定工傷保險責任普遍使用的原則來看，“職業的危險”不可或缺，而視同工傷情形，我們并不能夠看到相關情形源于職業本身帶來的危險或風險。

③飾品公司提供的第一份證言內容是：孫某在就餐時與兩位客戶邊吃飯便商談，談了花紙的常識和解決此次花紙問題的辦法。這份證言用以證明孫某在處理工作事務較符合日常生活經驗。但其以第二份證言“孫某與客戶就后續花紙生產應注意的細節問題捋順了”證明孫某還是在履行工作職責卻是非常牽強的。按照公眾的一般認知，較合邏輯的推理應是：孫某與客戶在進餐時基本談妥了工作事宜；二人接著去洗浴中心，邊泡澡，邊聊天，說話的部分內容與工作有一定關系，但很有限(因第二份證言提及的二人工作方面的談話并未超出第一份證言的內容，只是說“作了捋順”)。因此，孫某昏迷時所從事的活動不能算作履行工作職責。

④“凌晨零點多是營銷人員合理工作時間”的說法缺乏充分根據。

⑤工作崗位的認定與工作時間的認定原理相同。

⑥如，對家庭關系產生的影響，營銷員過多地參加公關活動是當下“假性單親家庭”出現的重要原因之一(最早出現的詞語是“假性單親媽媽”，意指丈夫長期不在家或與家人極度缺少溝通而形成了媽媽與孩子相依為命、丈夫與家人疏遠的家庭現象。這種現象不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長以及家庭的和睦穩定)；對市場競爭秩序產生的影響則是營銷員采取低俗的公關策略(如選擇價格高昂的酒店或其他場所招待客戶)可能對市場的公平競爭的秩序造成不良影響。

⑦(2017)川行再4號“林海艷、文運全勞動和社會保障行政管理(勞動、社會保障)再審案”法院認為涉案“文某是德陽良居酒店的總經理助理，其工作職責是負責酒店日常事務管理，而酒店的工作性質決定了需要應酬客戶。2014年4月3日下午18時許，文成林和德陽良居酒店總經理黃剛在該酒店旌湖餐廳宴請相關客人，屬正常工作應酬，應認定是在履行工作職責”。筆者認為不僅如此，營銷人員早晨、中午或下午下班后一定時間內陪同客戶進餐都可以算作履行工作職責。

⑧如果營銷人員在營銷活動中有醉酒等工傷保險排除的情形則不能認定工傷。如廣東省某單位職工因陪酒導致心源性猝死，沒有被認定為工傷(此案法院認為陪客戶吃飯不屬于工作范圍且又醉酒，筆者認為當下我們還不宜以陪客戶吃飯不屬工作范圍為由不認定工傷但可以當事人醉酒來排除工傷的適用)，見《陪客戶喝酒醉亡，是否算工傷？》，載blog.sina.cn，2019年6月21日訪問。也就是說，法院在案件的審查過程中“應當嚴格區分飲酒與醉酒的區別，正確適用醉酒排除條款”(見蔡鵬：《工傷認定的排除理由的適用》，載《人民司法》2013年第12期)。

⑨允許甚至鼓勵營銷員為公司利益無限加大公關力度(如凌晨仍堅持陪同客戶洗浴)不是一個具備現代文明意識、遵守社會公德的企業應有的行為。用人單位應主要通過提高產品質量、做好售后服務、優化營銷策略以及增強員工素質等方式來實現利潤的增長，而非不良競爭手段。

⑩譬如，我國東部地區(西部因有時差問題應做相應調整)的用人單位可在公司章程中規定：一般情況下，營銷人員結束活動的時間不得超過9點半(從6點開始就餐，除卻飲酒程序，公關人員于三個小時內完成與客戶進行主要議題的商談是可能的。即便有未能討論完結的內容，他們也可以通過其他方式與客戶繼續交流。營銷員以沒有談完工作為由任意延長公關活動時間、增加意外事件發生概率的做法應當受到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