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潔
陳翰笙(1897年2月5日—2004年3月13日),江蘇無錫人,我國著名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和馬克思主義者,中國農村社會學的先驅,代表作有《美國壟斷資本》《印度莫臥爾王朝》《中國農民》等。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他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中國農村經濟狀況,采用實證研究的方式,得出了中國農村性質的重要結論。他依據中國農村的特性提出五類農田分類法,并以此展開對中國社會結構的研究。陳翰笙不僅開創了中國農村社會學之先河,還培育了孫冶方、薛暮橋等新一代研究中國經濟學和社會學的專家。陳翰笙關于中國農村社會的研究推進了馬克思主義社會學中國化的發展,為新民主主義社會學的成立奠定了重要基礎。
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由于中國政治經濟發展的不平衡性等多種因素的影響,新老軍閥在帝國主義的支持下連續不斷地混戰。農村勞動力由于應征入伍而短缺,加之農業商品化現象和異常氣候問題,造成了嚴重的農村危機,“水旱蝗蝻之天災,兵匪苛稅之人禍,物價之飛漲,舉債之絕路。”[1]31在這個背景下,共產黨人、國民黨人、“滿鐵”職員、有關社團和研究機構人員本著不同的立場和目的涌入農村,開展調查和研究,試圖提出解決中國農村危機的對策。因此,中國農村社會學的誕生是為了研究中國農村實際情況,解決農村危機,正是這種來自于實際的需要為中國農村社會學提供了現實的土壤和鮮明的實踐色彩。
在五四運動時期,陳獨秀、李大釗、李達等人在學習和宣傳馬克思主義的同時,運用唯物史觀學習了解馬克思主義社會學基本原理,并試圖運用科學方法來分析和解決中國的社會現象和社會問題,從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推動了馬克思主義社會學中國化的進程。在陳獨秀、李大釗、李達等人的影響下,中國農村社會學逐漸從理論走向實踐。中國農村社會學是以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為理論基礎的理論經濟學。陳翰笙認為,社會學是“探討人類進化之原則,以研究史學為方法”[1]33,而中國缺乏本土調查的理論和實踐材料,因此開展農村社會調查是發展農村社會學的理論和實踐的要求。陳翰笙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開展的農村調查,對中國農村社會學的創立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價值,是公認的將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際相結合開展社會調查、改造中國現狀的典型。
從學科屬性的角度看,中國農村社會學是以中國農村社會為對象,揭示其社會性質、社會結構和社會發展規律的科學。中國農村社會性質的問題是了解中國社會的基礎。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由于受外國資本的入侵和打壓,軍閥混戰等天災人禍不斷,城鎮化的規模和速度有限,無論是從地理面積還是從人口規模上看,農村都是決定中國社會性質的基本盤。毛澤東同志認為,“農民問題乃是國民革命的中心問題。”[2]農村社會性質問題不僅是一個社會問題,還是一個政治問題、經濟問題。農村社會性質決定中國共產黨人對中國社會的認識,也影響著中國革命的道路和未來。陳翰笙集中精力研究中國農村社會,他認為土地問題是解決中國實際問題的關鍵所在。
經過李大釗介紹,陳翰笙于1926年加入共產國際,1927年他在莫斯科第三國際農民研究所工作。在這一年,中國大革命的失敗引起了共產國際內部激烈的討論,關于中國社會的性質問題則是討論的議題之一,陳翰笙在農民研究所就中國社會性質問題與來自匈牙利的馬季亞爾展開爭論。為了研究中國社會性質中資本主義與封建主義的關系問題,1928年陳翰笙回國組建團隊,在華中、東南和華南地區開展廣泛的農村經濟調查。1933年陳翰笙成立了“中國農村經濟研究會”,成員有薛暮橋、孫冶芳、馮和法等人,并創辦了《中國農村》月刊,由薛暮橋擔任主編。
1927年共產國際的論戰引發了中國學術界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三次論戰,其中關于中國農村社會的性質問題是有關中國社會性質論戰和中國社會史論戰的延續。在這個問題上,以陳翰笙、薛暮橋等人為代表的“中國農村派”主張中國農村社會依然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農產品商品化并不代表著中國已經進入資本主義社會,雖然中國農村農民所有的土地、人口和財富存在區域差異和個人差異,但是農民貧困化、封建主義和帝國主義勾結、商業資本和高利貸資本聯合是普遍現象。“中國農村派”學者堅持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和觀點,以《中國農村》月刊為主陣地,發表系列文章反駁以王宜昌、王毓荃為代表的“中國經濟派”。因此,開展農村社會學調查不僅是推動中國社會調查本土化發展的要求,還是認清中國農村社會性質的現實需要。
陳翰笙以農村經濟狀況為重心,研究中國農村人口和土地,為中國農村社會性質的論戰提供了事實依據。他從生產關系的角度對無錫、保定和廣東這三個工商業發展迅速而農業發展相對不足的地方展開田野調查。在對廣東的調查中,針對廣東耕地面積少而農戶眾多的情形,陳翰笙指出要想解決“農村生產力無從發展的情形”必須從“農村生產關系中找尋”。由于外國資本的入侵,導致中國社會工業化發展和農產品商品化的現象。由于中國農村社會中封建土地制度和小農集約化生產方式的存在,再加上帝國主義壟斷先進生產方式抑制中國民族工業的發展,所以中國農村社會既不是完全地被殖民化的社會,也不是傳統封建社會,而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帝國主義與封建勢力是相互合作關系而非敵對關系,他們為了維護各自的利益達成同盟,共同剝削和壓迫農民,致使農民生活狀況日益艱難。陳翰笙通過實證的方式認清了中國社會基本的國情,揭露了封建主義和帝國主義相互勾結的關系,這為中共六大正式提出中國社會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提供了學術支撐。
中國農村的社會結構問題是中國農村社會學的基本問題。陳翰笙認為社會學是研究社會結構的科學,社會結構是社會學現實的出發點。社會基本結構由生產關系系統集合組成,社會結構包括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多個方面的結構系統。陳翰笙以階級分析法為研究方法,從農村生產關系入手,研究農村社會的階級結構和關系,將馬克思主義運用于中國農村實際。
在對廣東農戶的調查中,為了解決原有農戶劃分中地主和鄉紳將賦稅轉嫁農民的弊端,陳翰笙提出五類農田分類的新方法。區別于傳統以土地面積為標準將農戶劃分為自耕農、半自耕農和佃農的方式,陳翰笙以土地所有和雇傭勞動關系為基礎,將農戶劃分為貧農、中農和富農。中農是有自己的田,自耕自種的農民,他們是“又能夠過活的中等富力而在雇傭關系上不剝削他人,也不被人剝削的農戶”[3]87。以中農為基礎,富農就是田比中農多且雇傭貧農勞動的農民,他們“雇傭長工或雇用散工而超過當地普通農戶所必需的忙工人數”。貧農則是土地面積比中農少,需要出賣自己的勞動維持生計的農民,他們“主要靠出賣勞動力替人耕種以過活”。那么以經濟狀況為基礎的階級分析法反映出中國農村社會各階級和階層現狀是什么?
陳翰笙以廣東番禺農村地區的土地所有和土地使用狀況為例,說明了農村社會中生產資料分配不均導致農民貧困化的問題。“占番禺農戶總戶數12%的富農,他們所有畝數占農戶所有畝數的50%。可是,占總戶數58%的貧農只有農戶所有畝數的22%。”[3]89這種現象具有特殊性,在土壤越肥沃的地方,生產的集約化程度就越高,佃農赤貧化的程度就越嚴重。是什么造成農民赤貧化?從社會關系的角度看,一方面,社會地位的差距導致地主有權勢欺壓普通百姓,搶奪土地,致使農民脫離生產。另一方面,在農村地區存在宗法制度的殘余,同一姓氏、同一廟堂、同一祖先,在家族事務的管理中,“理數”主管家族各項事務,他們與家族中的富有人家相勾連,暗中謀取私利。農民向“理數”借谷物的種子或錢,到期需還錢加上利息。若逾期未還則需利滾利,要以抵押自己或親屬的財產、出賣子女的方式來還租。
陳翰笙發現借貸不僅是為了再生產的需要,也是農民填飽肚子的需要。由于農業商品化導致基本農作物短缺,當商品化的農產品受市場影響時,最終的后果還是要農民來承擔。這種市場經濟的不穩定性加劇了農民的貧困。“按”“押”“當”是農民接受高利貸的三種方式。其中“押”以一年為期,“按”以兩年為期,“當”以三年為期。由此可見,“押”是資本流轉最快的一種方式,因此受到了商業資本的喜愛。從抵押農作物到抵押農作工具,從抵押子女到抵押土地,高利貸一步步瓦解農戶的生產方式直至其破產。
陳翰笙調查上海楊樹浦都市地區的工人生活狀況,發現生產資料私有制基礎上的社會分工造成工人飽受廠主的剝削與壓迫。農村經濟危機導致大量無地的農民涌入城市謀生活,但是其生活依舊艱難。在以紡織業為代表的輕工業中普遍存在“包身制度”,陳翰笙將其視為中國社會中的“現代勞動雇傭制度”,工人將自己的勞動力和自由出賣給工廠以換取僅能維持生存的微薄工資。工人在工廠打工需要聽憑招工員的吩咐,即使這樣也難以維持生計。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許多中國農民被拐賣出國,“豬仔”們或充當農場奴隸,或充當戰地后勤,或充當工廠工人,全球化加劇了落后民族國家生產力的流失。戰爭造成工業生產停滯、機器被摧毀、工人失業,這加劇了農民和工人的貧困。
陳翰笙不僅關注中國國內農村危機,還具備世界眼光,將國內國際聯系起來思考,強烈譴責以美帝國主義為代表的西方列強對中國的侵略,因為這使中國社會陷入了嚴重的社會危機。譬如在《英國帝國主義的前途》中,陳翰笙通過對比英國和美國電業發展、英國和德國船廠規模、英國和美國大宗商品的出口額表明英國已經走向衰弱,鼓勵英國工人和中國工人走向聯合,反對英帝國主義欺凌,努力改變英國政治經濟格局和世界政治經濟格局。在《日本在中國南端省份的深入》中,陳翰笙警醒國民要警惕日本勢力南下擴張,無論是掠奪中國煤礦,還是扶植傀儡政權;無論是鼓動反對國民政府勢力,還是打壓中國市場,日本在經濟、政治、軍事、文化等多方面嚴重侵害了中華民族利益。陳翰笙在1936年就發表了這篇文章,可謂是真知灼見、一葉知秋。英國以貿易交換為由,用堅船利炮打開中國市場。日本以人口問題為由,走向了擴張和征服中國的道路。侵略中國的國家由最初的英國擴展到十一國集團,中國市場、資源、環境、人口被掠奪和征服。“生產工具乃現代工業之命脈;當此項工具之制造為帝國主義國家所壟斷時,殖民地與類似殖民地無論如何模仿工業先進國之技術與經營,決無產業獨立之希望。”[1]39雖然在“一戰”期間,中國民族工業逐漸興起,但當“一戰”結束后,中國民族工業又轉入低谷,這意味著只要不打倒帝國主義,掌握先進生產方式,中國就無法走向獨立、走向富強。
在《工業資本與中國農民》中,陳翰笙通過分析美種煙草在制作工藝上和生產成本上要比土種煙草和谷物或豆類的費用高的現象,說明買辦資本、封建資本與國外帝國主義資本相勾結是造成美種煙草在中國農村規模化種植的主要原因。由于美種煙草高成本高收益,導致不掌握煙草這種生產資料的農民,不得不通過借貸煙草、借貸豆餅和借貸煤炭這三種實物借貸的方式,通過直接或間接的高額貸款種植煙草。待農民種出煙草后,由國外資本主管,中國買辦負責的收煙廠將各地煙草收集,再加工制成卷煙。“然而,值得指出的是,根據條約規定,只準外國人在條約口岸或根據國際協定開放的口岸購置土地和設立工廠。”[1]117沿膠濟交通線而拓展的收煙廠主要依靠“中國買辦、官僚和地方士紳”的援助。這種現象不僅存在于煙草領域,還廣泛存在于農業商品化領域,依靠中國封建階級和官僚階級提供的媒介而滲透中國農業和商業的帝國主義資本,也絕非英美煙草公司一家。因此,在特殊性的背后揭露出一個普遍化的現象:中國封建階級和官僚階級與國外資產階級相互勾結導致了農業商品化現象,農民受高利貸剝削的程度進一步加深。
陳翰笙高度重視合作化運動,認為它不僅能夠吸納農村剩余勞動力,還有利于民主政治的發展。他走訪了全國各地,發現合作社在全國普遍存在且發揮重要作用。從衡陽的婦女紡織合作社、曲江機器作坊和福建長汀制傘合作社的案例中,陳翰笙發現中國合作社多集中于輕工業,具有促進生產和消費、提高生產效率和促進分工合作的作用。埃德加·斯諾夫人是第一個提出依靠工業合作社發展中國現代化生產的人,她充分認可合作化運動對中華民族復興的重要作用。合作化運動始于1919年五四愛國學生運動,在學生游行示威遭北洋政府鎮壓后,先進學生不僅意識到議會制民主救不了中國,還認識到經濟對政治的決定性作用,于是他們將救國的可能從議會民主轉向了經濟變革,開始了合作化運動。1922年中國信用合作社成立,1931—1932年南京國民政府設立水災救濟委員會,中國的合作化運動迎來了自下而上的轉變,這意味著合作化運動受到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符合社會需要。在抗日戰爭時期,合作化運動逐漸走向成熟,成為解決由戰爭造成工業生產中斷和工人失業問題的重要途徑。這些既缺乏資金投入又缺乏先進技術的合作社憑借中國共產黨的土地政策、少許機器設備投入、充足勞動力資源、廣泛國內市場遍布全國各地,陳翰笙將其稱之為“小本錢卻是大生產”。
通過合作化運動進行土地革命,其目的在于實現公民社會意志的覺醒和實現中華民族的復興。不同于蘇聯集體農莊式農業現代化,中國農業合作社走的是一條破除封建土地制度、憑借密集勞動力和低微土地稅發展的合作農業現代化道路。合作社作為一種新的社會組織形式,有助于破除傳統農業制度生產效率低下的弊端,以人力、物力、資源的集中,彌補高新技術的欠缺。從類型上看,合作社分為農業合作社和工業合作社。就農業和工業的關系而言,農業是基礎,農業支撐工業,工業反作用于農業。因此,合作化運動不僅對農村、農業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還對工業的發展具有重要推動作用。從民族國家的角度看,合作社運動使中國逐漸實現農村經濟和工業經濟的獨立,這對于抵抗帝國主義壟斷,復興民族企業和民族事業具有重要意義。經濟的獨立決定了政治自主、武裝強盛和社會意識覺醒。合作社為中國共產黨提供了抵御外來侵略、喚醒民族品格的新道路。
陳翰笙是中國農村社會學的先驅,他積極投身中國農村開展社會調查,將馬克思主義運用于中國農村實際。他對中國農村生產關系的調查和對農村社會結構的分析,為了解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農村社會性質和農村社會結構提供了實證資料。他留下的著作有《陳翰笙文集》《華工出國史料匯編》《四個時代的我》等。他制定的調查研究表格、五類農戶分類法為了解中國農村提供科學方法。為了了解中國農村社會性質問題他開始農村社會調查,通過農村社會調查他不僅了解中國農村社會的性質,還提出了變革農村社會性質的方案,這為新民主主義革命提供了學術支撐。為了徹底地解決土地問題,陳翰笙主張土地革命,以破除原有的生產關系,重新平均分配土地。陳翰笙培育了中國新一代經濟學家,如孫冶方、薛暮橋、駱耕漠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