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津唯睿律師事務所 陳 濤
國網天津市電力公司城南供電分公司 韓文嵩
供電人與用電人是供用電合同關系中的合同當事人。在正常的供用電合同關系中,兩者的法律地位是明確且具體的,而在一些非正常的供用電合同關系中,盡管供電人具有唯一性,但用電人卻時常發生變化。明確實際用電人在供用電合同關系中的地位,是明晰供電人、用電人、實際用電人在供用電合同關系運行期間,各方權利義務的關鍵所在。
通過以“實際用電人”作為關鍵字來檢索法律數據庫,筆者發現,在規范性文件中,僅有《天津市供電用電條例》中有“實際用電人”的提法。該條例第三十一條規定:“依法與供電企業簽訂供用電合同的用戶需要將合同中約定的其權利和義務轉讓的,應當到供電企業辦理供用電合同變更手續。不辦理變更手續的,由原用戶繼續承擔其權利、義務;原用戶不存在的,實際用電人應當承擔合同的相應權利、義務。”但如果以“實際用電人”作為關鍵字來檢索案例,則出現了1038個案例都涉及使用了“實際用電人”的字眼。因此,雖然從規范性文件上,沒有對“實際用電人”進行有效的規定,但司法實踐中,“實際用電人”作為一個區別于“用電人”的概念,時常被提及。
出現以上情況的原因有二:(1)規范性文件所規定的視角,是以事實關系和法律關系為切入,規范了一般性的法律關系,而法律關系在實際運行過程中,會存在多種多樣的變化,從而導致法律關系中的一方當事人,雖然作為該法律關系的主體,但其實際并不必然直接行使權利或者履行義務,而是有法律關系之外的當事人來執行,這就導致了司法實踐中必然需要創制一個概念,來區別于法律關系中的主體和實際運行中的主體。以合同法律關系的視角,法律關系中的主體是必然應當承擔合同責任的主體,但實際運行中的主體,因其游離于合同法律關系之外,雖然其行為也介入到合同法律關系之中,但并不必然享有合同權利或者履行合同義務。(2)有別于雙方當事人簽訂有書面合同的情形,在很多交易中,雙方當事人是以自己的行為來履行合同上的權利義務,此時,在法律定性上,會認為雙方已經建立了合同關系,但因沒有書面合同的約定,會認為雙方事實上存在合同關系,故在任何合同關系中,都可以事實法律關系對雙方的關系作出定性。例如,買賣合同中,買方到商店購買展示的商品,買賣雙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省略了簽訂合同的環節,法律上會以雙方的行為來判定,雙方形成了事實上的買賣合同關系。但從法律規范的角度來說,《民法典》中沒有“事實買賣合同關系”的概念,司法判例中也通常只會強調雙方形成了買賣合同關系,而不會特別強調是“事實”買賣合同關系,當然,即使在判決書中表述為“事實買賣合同關系”,我們也能夠理解是源于雙方沒有簽訂書面合同而形成的買賣合同關系,不會有其他歧義。
比較常見的會提及事實法律關系的情況是事實勞動關系。以“事實勞動關系”檢索法律數據庫就會發現,無論在部門規章、最高法院司法解釋還是地方發布的規范性文件中,都會有“事實勞動關系”的提法。而對事實勞動關系的界定,也比較清晰,即雖然沒有簽訂書面的勞動合同,但勞動者實際接受用人單位的指派和管理提供勞動并接受勞動報酬,用人單位則實際接受勞動者的勞動并支付報酬,由此,在法律上認定雙方存在事實勞動關系。這種認定邏輯,實際上與任何“事實”合同關系的認定邏輯都是一致的,即雙方沒有簽訂過書面合同,但通過雙方的履約行為,可以界定雙方存在某種合同關系,只是在其他合同領域沒有特別強調“事實”合同關系,而在勞動關系中更注重表述為“事實勞動關系”。顯然,事實勞動關系中的用人單位和勞動者,就是正常勞動關系中的兩方主體,不涉及正常勞動關系之外的第三方。
由以上兩個比較常見的實際主體所存在的范疇來看,根據其規范性文件對實際主體的概念的界定不同,該實際主體并不一定屬于正常合同中的合同當事人。那么,實際用電人究竟是正常供用電合同關系中的用電人,還是游離在正常供用電合同關系之外而享有一定權益的主體,至少在目前的法律規范上并沒有予以界定,而司法實踐中對此的認識是比較混亂的。
依據《民法典》第四百六十五條第二款規定:“依法成立的合同,僅對當事人具有法律約束力,但是法律另有規定的除外。”合同的相對性是合同法律關系中的基本特性,但司法實踐中大量存在突破合同相對性的案例,使合同相對性的基本特性面臨越來越大的挑戰。雖然《民法典》對該問題作出了較之《合同法》更為嚴格的表述,用了“僅對”的字眼,但不妨礙司法實踐中一再突破合同相對性裁判案件的情況,極大了影響了合同關系的穩定性,也使得本來的合同義務人逃避了合同義務,而合同之外的第三人獲得了合同主體才擁有的權利。在存在合同之外第三人使用電能的有關案件中,因客觀存在實際使用電能的人,法院極易將供用電合同關系的主體定性錯誤,從而導致供用電合同關系主體的混亂。
例如,(2021)津0116民初18217號一案中,供電人與村委會簽訂了書面的供用電合同,用電地址則長期被村委會對外承包,在供電人催交電費時,因村委會告知可以直接找承包人,故供電人的工作人員始終向承包人告知當月電費金額,承包人則以自己名義到供電營業廳交納電費,領取的發票抬頭仍是村委會的名稱,承包人對此也沒有提出過異議。該案爭議發端于村委會所屬用電線路故障導致缺項運行,造成承包人魚苗大面積死亡。如果按照侵權法律關系,承包人當然可以直接針對供電人提起訴訟,但承包人按照供用電合同關系提起訴訟,要求供電人承擔不能連續供電的違約責任,顯然本案首先就需要解決供電人與承包人是否成立供用電合同關系的問題。雖然法院追加了村委會作為案件第三人,供電人也抗辯與承包人不存在供用電合同關系,但法院仍就以承包人實際使用電能和交納電費的事實認定,承包人與供電人之間存在事實供用電合同關系。這就導致在一個供用電事實上,因法院擴張性的解釋了實際用電人的含義和事實供用電關系,就出現了兩個并存的供用電合同關系,即一個是簽訂有書面合同的供用電合同關系,一個是以實際使用電能而產生的事實供用電合同關系。
該案二審法院對此也是同樣認識,于是就產生了諸多疑問。在生效判決書認定供電人與承包人存在事實供用電關系的情況下,供電人與村委會簽訂的書面供用電合同的效力究竟是什么狀態?因本案判決書的形成,按照供電人與承包人成立事實供用電關系的邏輯,供電人與村委會簽訂的合同是否自然解除?將來該戶發生欠費時,供電人究竟應當依據哪個供用電合同關系來向誰主張追繳欠費?供電人是否必須要解除與村委會的供用電合同關系,而與承包人重新訂立供用電合同?但村委會享有權益的用電設施歸屬如何處理?該案判決的形成產生了一系列矛盾的法律后果,可以說,法院通過判決書的形式,強行改變合同關系主體,這又與締約自由的基本原則明顯矛盾。顯然,這與法院對實際用電人的定性和法律含義的理解混亂息息相關。
如果按照簡單的語義解釋,實際用電人應當專指實際使用電能的人。可以看出,實際使用電能的人,未必屬于供用電合同關系中的用電人,兩者不能在同一個層面上來理解。法律關系的建立是以事實關系的成立為前提的,但在法律關系成立之后,法律關系中的當事人可以根據實際情況,將合同的權利或者義務交付給法律關系之外的當事人實際執行。《民法典》第五百二十二條規定了向第三人履行的規則,第五百二十三條規定了第三人履行的規則,就體現了這層含義。在向第三人履行和第三人履行的情況下,承擔合同權利義務的主體仍然是合同當事人,而不是第三人,所以在債務人未向第三人履行債務時,應當向債權人承擔違約責任,而第三人不履行債務時,債務人應當向債權人承擔違約責任。這也是合同相對性的必然體現,不能因向第三人履行和第三人履行,而使第三人被納入到合同中,成為合同當事人。
按照此邏輯來理解,實際用電人可以是供用電合同之外的第三人,例如在房屋租賃關系中,出租人作為用電人與供電人簽訂有供用電合同,是供用電合同關系中的用電人,而承租人在使用房屋過程中,實際接受供電人的供電來使用電能,承租人就可以被認為是實際用電人。農村地區的承包戶亦是如此,盡管承包戶實際使用電能并以自己的名義交納電費,供電人通常也會直接向承包戶主張支付電費,但不意味著承包戶就是供用電合同關系中的用電人,其法律地位僅可能是實際用電人,也就是供用電合同關系之外的第三人,這正符合《民法典》中向第三人履行和第三人履行的行為方式。
從事實法律關系的角度來看,任何沒有簽訂書面合同的合同關系,都可以作為事實合同關系來對待。因為不管是原來的《合同法》還是當前的《民法典》,對大部分合同的規定,都沒有強制要求必須簽訂書面合同,即使有部分合同類型要求應當簽訂書面合同,比如建設工程施工合同,但如果雙方當事人沒有實際簽訂,也不會否認其存在合同關系,僅是要求當事人在訴訟爭議時,對存在該種法律關系負有舉證責任而已,并不會天然的認為未簽訂書面合同就不存在合同關系。故事實合同關系無論在法律上還是司法實踐中,都是會基于雙方當事人的舉證情況,來予以認定是否存在。由此可知,在未簽訂書面的供用電合同的情況下,同樣不妨礙供電人與用電人之間建立供用電合同關系。但是,在成立供用電合同關系的主體之間探討用電人是否為實際用電人,并不是實際用電人概念的使用范疇,因為此時,即使雙方沒有簽訂書面的供用電合同,用電人仍然是作為供用電合同關系的用電人,而非以實際用電人的身份來成為供用電合同關系中的主體。換句話說,當實際使用電能的人,被作為事實供用電合同關系中的用電人對待時,其“實際”與否無關緊要,也不應當是實際用電人這一概念所規范的目的。
由以上分析可知,實際用電人應當包含兩個層面的含義:(1)作為供用電合同當事人之外的第三人,是供電人向其履行供電義務或者其向供電人履行支付電費義務的第三人,從這個意義上理解,實際用電人不能因其實際用電或者實際繳費的事實,而與供電人成立事實上的供用電合同關系;(2)作為實際使用電能的主體,在符合一定情形下,其可以以實際使用電能的事實,來成為供用電合同關系中的主體,即實際用電人在此時就轉化成為了用電人,而成為供用電合同關系中的當事人,不再是第三人,原用電人則退出了供用電合同關系,使在同一用電事實上僅維持存在一個供用電合同關系。
由此可見,《天津市供電用電條例》第三十一條是從第二個層面對實際用電人的規范,即當原用戶不存在時,原用電人不再需要向供電人申請辦理過戶,實際用電人就轉化為了用電人,也可以理解為這是一種電力行業法規中所規定的法定權利義務概括轉讓的情形。當然,這種表述可能與《民法典》關于權利義務概括轉讓的含義不符,但其法律效果是相同的。
綜上所述,實際用電人在當前的法律環境下,其在供用電合同關系中存在兩種截然不同的法律地位。如果簡單的以實際用電人的身份、使用電能、交納電費的表象事實,就判定存在事實供用電合同關系,完全拋開了法律關系認定的基本規則,是把現象當作本質對待的錯誤邏輯,顯然是不可取的。實際用電人究竟是供用電合同關系之外的第三人,還是滿足一定條件下,成為了供用電合同關系中的用電人,是厘清實際用電人法律地位的重要問題。只有在此基礎上,認定實際用電人享有的權利和應當承擔的義務,方能不違背法律的基本規則,穩定供用電合同關系,使供電人可以依法行使權利和履行義務,也避免用電人逃避合同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