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丁
“我有種能把一切人住的地方住成廢墟的天賦。”最初聽他這么說的時候我們都不以為然,他的屋子的確是雜亂了點,如同大多單身男子的居所,卻也還說得過去,“廢墟”不過是文學化的夸張。后來我們中的一個去找他,發現他住的地方已是碎磚瓦礫,一片狼藉,那可真是一大片貨真價實的廢墟。受邀去他新家做客時,他一邊招呼我們,一邊微笑著說:“早就告訴過你們我有這天賦。”隨后便聊起當下最熱辣的話題,比如疫情、大選,和一些我們共同感興趣的東西。總之,朋友們都很喜歡他,盡管他住的地方總是亂糟糟,可是客廳卻一直保持著之于他而言最大限度的整潔,這個最受重視的地方傳遞出的信息是這個人還算好客。穿戴也干凈得體,每次見他都是清清爽爽的,那些叫不出品牌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像是從此有了品牌——這得益于他一直以來保持不錯的身材和他的幽默感。這也讓他成了聚會中最受歡迎的人。我們之中很有幾位女士對他感興趣,有一兩位甚至為他發狂,證據是在某一次家庭聚會上,一位女士以星級保潔員的細致與勤勉,把他那下不去腳的廚房收拾得井井有條、光可鑒人,順便還勇敢地殺死了若干只蟑螂;另一位女士則趁著大家聊興正濃之時偷偷溜進他的臥室,把他的房間拾掇得比上一位女士的“作品”有過之無不及,據說他的內褲和襪子有史以來首次擁有了各自的“隔間”。然而后果是,我們頭一回看到他臉上露出不悅之色,本來按照慣例會持續到午夜的Party 草草結束。再見到他是數月之后,每個人手機上都收到了他的新地址和聚會的時間。頗有些意外的是,那兩位“惹了事”的女士也在受邀之列,一進門我們就看見早到的她們在雙人沙發的兩端正襟危坐,臉上是別無二致的膽怯小學生的表情。另一個共同點是,她們的兩手都十指交叉,妥善安放在并攏的腿上,意味著她們對自己宛若人妻的賢惠欲望做出了最大限度的抑制與管束。晚餐開始之后,又有人說不久前偶然經過他上一個居所,同樣是看到了一片廢墟,這次的“廢度”(講話者說這是他恒量廢墟的專有名詞)驚人,“一人多高的蒿草,我都聽見蛐蛐兒叫了”。對此,他的回答與之前差別不大,之后卻主動把這個話題延續了一小會兒。他說他的“熵增”速度很可能比常人要快,非此不足以解釋為什么他的住所總是發生迅速的自毀。“不對呀,”那兩位女士中的一位忍不住開口了,“你看你就沒什么變化,既沒有更老,也沒有變年輕,好像時間在你……身上凝固了一樣。”另一位女士也加入,“還有你的車,那輛你開了好多年的雪佛蘭也不顯舊。”他臉上再次浮現出準備結束話題的微笑:“也許我的‘熵增’只作用于我住的地方,誰知道呢。”便就此不語。我們卻想讓這話題進行下去,于是紛紛打趣道,應該把他劃歸超級英雄的序列,按照Super Hero 的命名原則,該叫他“廢墟俠”。隨即我們就討論起“廢墟俠”該怎么行俠仗義、拯救世界。正在討論陷入無序的時候,他居然也主動加入了:“看來你們該把我派到世上所有君王的豪宅里住上一遍。”語罷眾皆稱是。確實再沒有其他設想比這更能發揮他的超能力的了。那天晚上大家因此活躍異常,他卻再沒有就這話題說什么,只是微笑著為大家遞煙斟酒。有敏感的人注意到他的笑容之后隱隱有憂傷,或者,總之說不清的某種情緒。再聽到他的消息已是隔年的初夏,在某次他缺席的聚會上,那位曾擅自進入他臥室的女士在眾人起身,準備各自散去之時說,就在“廢墟俠”命名儀式之后,她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女朋友。“是他主動約的我,”這位女士淅淅瀝瀝地抽泣著,“那段日子既美好又古怪,美好是因為他真的對我很好,好到讓我預感到以后再也不會有的好。古怪是因為,幾乎每天晚上我都能聽到墻壁里有嘆息聲,仿佛每一面墻的夾層里都住著個厭世的人。可他總是拍著我的背說那是我的幻覺,他說他就從來沒聽到過。”再后來的某個早晨,他毫無征兆地,平靜地讓她收拾東西離開,說他要搬家了,“下一個廢墟就要出現”。他許諾等搬家后會第一時間通知她,“為了安全不得不讓你離開”。之后他擁抱了她。“那是我最后一次聞他身上的味兒,沒有一丁點兒自毀的氣息。”這之后我們再沒見過他,他所有的聯系方式也變成了“廢墟”。那位女士倒是偶有露面,她說她終于想明白了,“他之所以跟我短暫地在一起,似乎是想用我身上的某種他沒有的東西來延緩‘熵增’的過程,可他發現無效。”“而且,”她最后說,“他當然也能聽到墻里的嘆息。還有,我相信他會聯系我的。”如今我們已漸漸把他淡忘,只是偶然經過某處廢墟時,才會想起曾有這么個人存在過。然而除了那位女士,所有人都認為他不會再次現身,心照不宣地懷疑他早已成為廢墟的一部分。
你永遠也想象不到讓那些土人信奉上帝有多難,為此我敢說我付出的艱辛超越了所有的同行。后者無疑要幸福得多,人家可以求助荷槍實彈的殖民警察——不得不承認,武力威脅有時比任何直指人心的教義都好使。可是在我被派去的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離我最近的殖民辦公機構也在百公里之外,不受教化的土人分分鐘就能把我撕碎,要知道他們不久前還是熱衷于獵頭的食人生番。這就是我成為殖民地唯一的荷槍傳教士的原因。不過我絕不崇尚暴力,更厭惡使用暴力,所以那把柯爾特永遠會藏在我寬大的教袍內,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拿它指向任何人,更不會叩動扳機。說到底,作為上帝的奴仆,我篤信信仰與文明的力量,那才是馴服野蠻的不二法寶。事實上,在我的努力之下(我甚至不得不學會了他們的土語),雖然收效離預期尚遠,土人們還是接受了我,如今頗有些人跟著我鸚鵡學舌般學習文明世界的語言。那個最聰明的土人少年已擁有初步的閱讀能力,當他磕磕絆絆地讀出福音書第一行的那一刻,我險些哭出來。而年輕的女土人們,在我諄諄勸誡之下,已然學會像那兩位人類始祖一般,拿麻布把胸和下體遮掩起來。年長些的雄性土人則桀驁得多,依然精赤著身子,兩腿之間鐘擺般丑陋地晃來晃去,每每我恰好經過時晃得尤其起勁兒。可我不惱怒,也不焦躁,因為除了文明與信仰,我還相信時間。這些外在的東西不難改變,心靈里的才叫難呢。雖說我一直懷疑這些野人黑得發亮的胸骨之下究竟有沒有叫作“心靈”的東西。因此上,最讓我頭痛的是土人的舞蹈,如果非得管那玩意兒叫“舞蹈”的話。我早就意識到,那才是深入他們野蠻骨髓的,最頑固、最難以清除的毒素。土人們盡管饑飽不定,活得像狗一樣,卻怎么也不肯放棄他們的“群魔亂舞”,哪怕我把文明世界最優雅的舞蹈教給他們——話說這些個野蠻人居然很快就學會了,居然有模有樣,簡直比我這個老師跳得還好——可也依舊會在晚飯后聚在一起,跳起他們自己的,那種不堪入目的所謂舞蹈。所以每天夜晚來臨之后,在我簡陋無比、一點也不隔音的小教堂里,總能聽到讓我發瘋的鼓點聲。某些最危險的時刻,穿著莊嚴的教袍正襟危坐誦經的我,都幾乎隨著那邪惡的節奏跳起來。逢此時,只有把神圣的經書捂在胸口才堪可遏制。我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了。于是在那一日,我摸出懷里那把柯爾特,走出教堂,來到他們聚集之地。土人們大為驚訝,鼓聲與癲狂的動作戛然而止,用他們癡傻蒙昧的大白眼珠子瞪著我。片刻后,那個最聰明的、已經會閱讀福音書的土人少年,狗見到主人般歡快地蹦跳過來,拽我,顯然是讓我加入他們。我抬手把他搡到一邊去,沖那只癡肥的咕咕噥噥個沒完沒了的渡渡鳥開了槍——我當然認得那是少年養的,他最喜歡的寵物。本來鼓樂聲已再次響起,此時又被這聲撼動整個山谷的槍響截停了,土人們也又一次呆住,制造出死亡的聲音在所有人耳畔回響。最先作出反應的仍然是我的教徒,我最聰明的學生,那個土人少年跪在地上,抱起死鳥,哇啦哇啦地哭起來。野蠻人終于把我手中的家伙與死亡聯系到一起。此時槍口仍在夜色中冒著山嵐般的煙,月光下槍管的燒藍與夜空渾然一體。當我覺得震懾已生效,準備開始宣布此后將禁絕他們跳舞之際,野人們猛然撲向我,立馬我就失去了知覺。醒來后我已經像頭野豬那樣被四蹄倒攢地捆住,架在一堆尚未點燃的干柴上。頓時我的眼睛就濕潤了,倒非是因為恐懼,而是為自己將像布魯諾那樣為真理悲壯地死去陷入深深地感動。隨后我就聽到野蠻人的竊竊私語,似乎是正在商議有關我的烹飪方式。幾分鐘后,那張猶帶淚痕的年輕的臉出現在我眼前,少年望向我,那一瞬間的眼神讓我確信這些土人同樣擁有如我一般的心靈。他割斷繩索,我跌落在硬邦邦的柴堆上,好不容易爬起來,就看到那個黑洞洞的槍口指著我——少年用我的語言、文明世界的語言跟我說,要么成為烤豬,要么跟他們一起,跳他們的舞。我迅速從殉道的悲壯與感動中擺脫出來,答應了他,加入他們。原本用來烤我的篝火點燃了,在歡快無比的火焰與鼓聲中,在少年的引領之下,我馬上就學會了他們特有的舞蹈。之后我回歸祖國,揮別上帝,以教授我最擅長的土風舞為生。
夜幕四垂時,街角有幾個流浪漢圍著個破桶烤火。桶的邊緣參差不齊,橙黃色的火焰也跟著參差不齊,遠遠看上去像朵不斷伸展花瓣又卷起的怒菊。再走近些就不大像了,倒是酷似某個演講家手勢夸張的拳頭。我走過去,加入他們,桶的圓周恰好留著一個位置。我沖他們親昵地打著招呼,流浪漢們也對我這個不請自來的陌生人表示了同階級的熱情,雖說有那么一點點遲鈍的狐疑。沒人問我的名字,我也就沒說,我懂這些流浪漢,因為我自己就是,譬如此刻我們還在一起親密無間地烤火,明天或許就相隔數十公里了,甚至天人永隔也有可能。所以相識實在是件累人又毫無必要的事。出于禮貌,我還是向他們坦承了自己加入他們的目的,我說我來并不是為了烤火,而是來采摘一些于他們無害、于我倒是頗為有益的東西。“是的,采摘。”我說,“就像農民從棉桃上采摘棉花那樣輕易而且輕柔,無害的。”“棉花?”挨著我左半邊身子的流浪漢側過臉問道。我迅疾無比地探出手,動作熟稔、連貫,把他呼出的一小團含有疑惑味道的白氣收攏,像吃棉花糖那樣捂進嘴巴里。“喏,就這樣,”我說,“你們呼出的那一團團小云朵就是我要采摘的東西。”看得出,對此他們吃驚不小,瞬間集體失語。就在他們驚訝的間隙,我的上顎反饋回剛剛被我吞下的小云朵的味道,那是流浪者特有的,因為饑飽不定,又長期吃生冷變質食物,混雜有胃酸味兒的,消化不良的噯氣,實話說味道真的不如體面人的小云朵呢!可是里頭有純粹的快樂與真實的成分啊,就是這些微小的成分讓我不至于干嘔出來。與此同時我聽到流浪漢們在交流著什么,隨后他們似乎派出了一個代表,那個站在我十二點鐘方向的胡子拉碴的老流浪漢問我,為什么要吃他們的哈氣。“你們管這叫哈氣?”我沖他們友善地笑,我說,“可我只叫它們小云朵,有著濃郁人味兒的小云朵。”顯然,流浪漢們很喜歡有人這樣稱呼他們呼出的氣,因此都松弛下來,輕松地說笑,并繼續等我做出更加美妙的解釋。“我以吸食小云朵為生,”我說,“因為我是個沒有溫度的人,另一種說法是,我是個缺乏人味兒的人,我的身體里好像缺少某種制造人味兒的器官與機制,所以——”為了證明我所言不虛,我提醒大家注意,然后背轉身子,離開被火烘暖的區域,大口呼吸著——我的觀眾發出驚呼,“真的沒有哈氣呢!奇怪,奇怪。”是的,他們的觀察沒錯,盡管寒冷覆蓋了整個塵世,也沒有哪怕一個小傘菇大小的云朵從我嘴里飄出來。“你們看,這就是我不得不吸食他人小云朵的原因。”流浪漢們又是一陣驚呼,交頭接耳地談論著這件奇事,之后以驚人的善良和頑皮的姿態,此起彼伏地主動向我吐出無窮無盡的富含人味兒的小云朵。我熱淚盈眶地采摘,吞食,雞啄米般地點頭致謝,擁抱每一個人,將他們引為無需互道名姓的知己。那時,在高遠冷寂的夜空下,我,一個沒有溫度的人平生頭一回感到溫暖無比。于是,我和我慷慨的新朋友們更加緊密地圍攏在搖曳的火光中,我跟他們講述自己曾經在另一個國度被毆打、被驅逐、被扔進火光沖天的汽油桶的故事,那個國度的人認為我是一種吸食他們精魂的可怕怪物,所以除了動用武力,為避免為我所害,還發明了一種叫作“mask”的東西。“我日,那種地方得有多可怕呀!”你瞧,我的新朋友們或許出語粗俗,卻不能不說很明事理呢。
有個人,某天突然發現,他與整個世界都不合拍了。感覺自己就是走在游行方陣中的一個異類。雖說這是他在某一時刻的警醒,然而與世界不合拍這事卻不是驟然發生。如同某人在一次體檢中發現自己得了不治之癥,但那不治之癥顯然不是一下子冒出來的,總有根由,或者說從量變到質變的不為他所知的潛在過程。
的確,世上沒有憑空而至的事,哪怕一塊隕石砸在某個行人頭上也不是突如其來的,太空中一定會有諸多條件促成了此事發生。
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如今他因為體察到了不合拍而陷入了被動的回憶。
那時候多好啊,每走一步都踏在世界運行的節律上,身邊每個行走者在彼時的他看來皆可引為同道,隨時可以親密無間,只要他想。可是想到這兒他又開始糾正自己了,因此他說:“那時候多糟糕呀,走在世界運行的節律上就是沉默著接受自我被一寸寸磨損,直至消弭,成為他不想成為的人。”
自我都沒有了,那活著還能算是活著嗎?
他知道這不斷地糾正其實正是不合拍的表征或者說癥狀之一。于是他又本能地去糾正自己的糾正,糾正自己剛剛糾正的糾正,糾正自己剛剛糾正糾正的糾正……
此人慌亂起來,出了一身虛汗。虛汗他是無力糾正的,他無法命令那些飽含鹽分與慌張的液體從毛孔返回。出了就出了,他損失了自身體液的一部分,并因此陷入慌亂的二次方三次方無窮大次方。他清楚自己必須找到一個解決之道。
他的選擇是虛擬了一個由無名金屬鑄造的盒子——其實那還不能算是盒子,只是六塊等面積等厚度的金屬板,他乞求它們從不同的方向向自己擠壓、擠壓、擠壓——
終于,盒子的形態出現了,他靠這種令自己窒息的方式阻止了慌亂的無窮次方向無窮次方的腫瘤式蔓延。然而自此很難說他還算是個人了,他已經是個盒子。或者說,盒子成了他的外骨骼。假如失去外骨骼的保護,他會像條蛞蝓那樣柔弱無比。
年深日久,他習慣了盒子,已經能在盒子里思考了。盒子雖然并不能使他與這個世界合拍,但盒子也給他帶來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好處——盒子對這個世界而言是有欺騙性的,這種不明元素的金屬具有一種屏蔽洞察的功效。換句話說,世界看不穿盒子,所以也看不到盒子里隱藏著一個與自己的運行不合拍的生物。而盒子的外壁是與世界的規則不悖的。盒子里的他因此很是慶幸,世界沒有因為發現自己被蒙蔽而像對付索多瑪和蛾摩拉那樣發雷霆之怒。世界的目光每一次都從盒子的外部有驚無險地掠過,仿佛饑餓的猛獸無視任何一只途經的螞蟻。
如今盒子里的生物還活著,他在盒子里哭在盒子里笑甚至在盒子里手淫,因為真真切切地知曉——他已經把自己與整個世界隔絕了,也就不再像之前那樣掩飾自己的齷齪。有時,他把心里最臟的東西涂抹在盒子的內壁上,然后像遠古人類那樣背著手,欣賞自己剛剛在山體上創作的巖畫。然后像剛剛欣賞完自己作品的遠古人類那樣,笑一陣哭一陣,再拾起尖銳的石頭,把那些痕跡刮砸得面目全非。
然后是重復重復重復。
未來的走勢他頗能控制,當他想那么干的時候,就會用念力驅使那六塊金屬板同步合力擠壓,屆時他會鑲嵌在金屬里。但因為金屬本不存在,他也就隨之不復存在,避免了上古生物被封在樹脂中供人把玩的可悲命運。以盒中生物的智商,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結局。
正午時分,一輛加長皮卡在鎮中心的路邊停下。司機汗津津地下車,重重關上車門,舔著干燥發白的嘴唇仰頭看招牌。咖啡館,沒錯,趕路的人急需一杯,不,兩大杯冰咖啡來解渴并澆熄越來越火燒火燎的煩躁。
異鄉人走進咖啡館,鎮上的人向這輛破舊的皮卡聚集過來,每個人都注意到貨箱里那個像鏡子一樣反射出強光的東西,樓上的人幾乎被那東西晃瞎了眼,更是沒好氣地招呼著遠處的人們,好去幫他瞧一瞧那玩意兒究竟是個什么東西。離車最近的人已有答案,那是一具沒上漆的棺材,散發著濃烈的新鮮木料的味道。有人據此說這是松木的,反對者則說是白桑木,也有說是櫸木的。材質并不重要,有人說,這東西在人們享用午餐的時刻出現在鎮子里,怎么說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幾乎是一種赤裸裸的冒犯。“哪怕蓋個苫布也好啊。”于是剛剛喝完半杯冰咖啡的異鄉人被精準地識別出,兩個孔武有力的年輕人薅著前者的脖領子,推搡過來,人群頓時分開一個紅海般的通道,旋即圍攏,此起彼伏的質問在日頭下猶如曬爆的豆莢。異鄉人半張臉無辜,半張臉討好,他說他并無惡意,只是個開車的,負責把棺材運送到下一個鎮子的公墓,其余一無所知,甚至連棺材里躺著的究竟是人還是條死狗都不知曉。他只是整件事中的一個環節,抵達墓地后,自有人會卸下,至于是不是有個葬禮他也不清楚。他還說付他定金的人穿著死神的兜帽衫,整張臉都隱藏在黑暗中,惜字如金,還用凌厲如野獸的眼神阻止了他的提問。
“這么少的信息那筆定金一定很可觀。”有人說。“定金那么可觀里面的死人一定不尋常,說不定有什么蹊蹺。”鎮上的年輕人開始躍躍欲試,好奇心最強的那個已經跳上車,攀上棺蓋,試圖打開棺材。異鄉人急赤白臉地抗議、哀求,卻被淹沒在鼎沸的人聲中。這時幾位沉穩的老者叫停了年輕人的妄動,合議之后認為,當前最合理的處理方式是讓開車的人原路返回,假如他還想去另一個鎮子就要兜個圈子,此處不允許一個陌生的死亡穿越,以免引發什么不祥的事。驀地,一聲凄厲而短促的慘叫打斷了眾人的附議,只見,一個原本站在棺木之上的人——那個好奇心最強的年輕人像是被無形的彈簧彈到半空,重重地摔在石板路上,隨后是殺豬般綿長的號叫,年輕人捂著腿在地上翻滾。然而人們的注意力轉瞬就從那個可憐的家伙身上移開,因為,每個人都聽到了來自棺木中的敲擊聲。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每下都敲在人們的心臟上。看得出,包括那異鄉人在內的人都想逃開,可那敲擊聲似乎把現場所有人都魘住了,除了那個還在滿地打滾兒的年輕人,每個人都瞠目結舌,呆立當地。足足半分鐘后人們才醒過神來,屏住呼吸,整齊劃一地退后。那輛車重新獲得了空間,整個車體得以暢快地呼吸,伴隨著敲擊聲,吞吐出一種詭異加嘲諷的氣息。
與此同時,敲擊聲越來越響,節奏越來越快,鐵釘與木料的摩擦聲聽上去像是有人在轉動地獄入口的門樞,空氣在烈日下抖動,棺蓋已被頂開一道黑魆魆正在生長的縫隙。
人們已經退到兩側的墻根兒了。高處的人正在噼里啪啦地關窗。敲擊仍在持續,一聲緊似一聲——“這他媽是末日的鼓點。”有人顫巍巍地說。“停!”老者中看上去最威嚴的那個從他那老邁的胸腔中喊出一個字,帶著衰朽的痰音——實際上人們早就停下了腳步,除了逃回各自的家,已無路可退。老者迅速念出幾個男人的名字,看面相即知乃是鎮上好勇斗狠的翹楚。老者下達命令,七八個壯漢克服了膽怯,爬上車,跳上棺木,一屁股坐下,發現并未像那個倒霉蛋那樣被高高彈起,便以大無畏者的驕傲姿態招呼更多的人上來。那道黑色的縫隙消失了,敲擊也停頓了片刻,里面的東西仿佛陷入了思考。隨即,更多的人爬上棺材,敲擊聲再次開始——幾十輪屁股制成的消音器還是有作用的,聲音小了許多,悶了許多,隨著更多的屁股加入,敲擊聲已細不可聞。人心中的恐懼隨之大幅度衰減,一個剛剛爬上棺頂的人在沒找到地方安置自己的屁股前放了個屁,引發了一陣連綴的笑。老者抬手制止,面色凝重,一個穿著連體工裝褲的人領命上車,發動車子,調頭,拉著棺材和棺材上的鎮壓者向鎮外駛去。
太陽落山之前,連人帶車全須全尾地回來了。工裝褲告訴老者,棺材已被深深掩埋。“我們在那東西上面足足壓上了一座山。”鎮上的人開始狂歡,喝酒、彈琴、跳舞,男人們趁機撩撥覬覦已久的女人,以此慶祝他們從未知的災禍中成功自救。好奇心最強的年輕人不知從哪兒弄了副拐,拄著走向老者。“就不看看里面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嗎?”老者憐憫的目光從年輕人臉上掃過,叼起一根雪茄,說:“不。”至于那個拉著棺材的異鄉人,沒人在乎他的命運,交不了差那是他自己的事。
先是腳踝的內部,然后沿著脛骨上行,再然后是股骨永無盡頭的髓腔——他不知道那些快要把他逼瘋的東西最終要爬向何處,只知道再這樣下去那道通往癲狂的閘門就要失守,必須做點什么能夠終止它們前行的事了,必須。事實上他早就嘗試去解決問題了,比如用中指最堅硬的關節去頂、去壓,發現無效又升級為重重的敲擊,可是除了把手弄疼別無用處。
透過皮膚他能看到蜿蜒著的,在他腿骨髓腔里爬行的一整支隊伍。那些多足的,像狼蛛般生著濃密腳須、酷似螞蟻又絕非螞蟻的生物,強大如鉗的螯沿途夾剪,粉碎一切舒適,制造出難以言說的痛苦。這古怪生物的胸節和梭形的飽滿肚腩呈半透明狀,內里沸騰著黏稠的黃色膿液,隨著行進,不斷由泄殖腔排出,再堅硬的骨質都禁不住這毒液的腐蝕。在不得不承受不幸的外部,那個苦人踅摸著一切堅硬的東西,鑰匙的尖端,腰帶上的銅扣,最后動用了刀,戳在那些生物行進的路徑上。片刻,那條腿已是血糊糊,疼痛借助神經一寸寸收復失地,似乎延緩了它們的行進,可他清楚也僅僅是延緩。于是他命令自己在血淋淋的現實中平靜下來,褪下卷起的褲子,走出門去。
陽光如刺,街上走著的每一個人都活該。必須找個人狠狠地踢上一腳,他想。那些蟲子才會盡數覆沒,自己的腿才會康復如初。可他終于還是沒找個哺乳綱的生物下腳——那個惡言惡語與攤販爭吵的老者;那個衣著艷俗,嘴里塞滿食物的快速行走的女人;那個為了一己之私欲在地上撒潑打滾的人類幼崽以及他無能的父母;那條早已修煉成老油條,在人類腿間自如穿梭的資深流浪狗……均無知無查地躲過了一場無妄之災——自己終究是個夠格的人呢。逆行于人流中苦人沮喪地自責,悲壯地行進,最終,在這條街的盡頭他看到了真真切切的希望,唯一可以拯救他的事物,一扇嵌在紅磚墻之上的黑色鐵門。
磚墻不過是兩個殘端,并未圍裹住什么,消解了門作為門的意義。令他奇怪的是,沒有誰推開門穿過去,所有人都極其自然地選擇繞行,經由殘墻走向這扇毫無意義的門以及并不存在的內外兩端。門與鎖通體皆黑,質地是金屬確鑿無疑,卻不似人間材質。此時陽光熾烈,按說總該有些許反光,可是偏偏全無光澤。
這是塊死鐵。他給出了鑒定,旋即毫不猶豫地抬起那條讓他絕望的腿,繃直腳面,迅捷無比地踢過去。
不用說,腳骨骨折,且不止一根。這時他跌坐地上,正要懶洋洋躺下,享受下以巨大代價換來的舒坦——那支導向他陷入癲狂的大軍消失了,瞬間灰飛煙滅,骨爛筋折的痛感甜美無匹,波瀾壯闊地向他的心臟放射,苦人平生頭一回感受到劇痛的美好——與此同時,警笛四起,人們的驚呼飛上半空。
席間我格外注意不讓自己的右胳膊碰到他的左胳膊。我沮喪地發現,在這一桌人當中,只有我不得不面臨這一窘境,為避免尷尬的觸碰,整個進食過程中我都夾緊肩膀,兩根鎖骨都快挨到一起了,我的嘴巴都跟著口徑變小,得格外用力并投放精準才能把東西塞進去。
所以我不說“就餐”,而是“進食”。
所以我很是羨慕坐在他右邊的那個人,此人因為獲得了整張桌子最廣袤的空間而空前活躍,話多,手勢夸張,就差就地撒泡尿宣示并炫耀自己的領地了。然而沒人據此認為他就是酒局中的王者。明擺著的,我最最親密的鄰座,這位左撇子先生才是。他應該是吃差不多了,此時正談笑風生。我正好借機再扒拉幾口。可還是被他揮舞的左臂碰掉了筷子,我很想鉆進桌子底下去撿,或許我還會貓在下面待上一小會兒。因為很顯然,該尷尬的是我,人家根本就沒留意到他剛剛做了什么,或者知道卻全然不在乎。而順理成章的,其余的人也都在那一瞬間被他的坦然所征服,無聲無息達成共識:筷子是我自己不慎脫手的,后果也理應我來承受。于是在那一刻,只有我離開了話題,就像一堆小豬仔中唯一被擠出去的那個——這讓我越發不知道是該彎腰去撿還是不撿為好了。
為了不成為那一刻的異端,我決定不撿,以生硬的面部表情重新加入他們,卻越發瑟縮。
說到底,令我瑟縮的原因不僅僅是他的左胳膊,還有他的話語,他的目光,他的每一個舉動。作為酒席上唯一的左利手賓客,他似乎認為自己擁有天然的權力,或者說責無旁貸,要讓這一餐變得別具意義,將之從古往今來人類世界中發生過、正在發生以及將要發生的任何一次聚餐區分開來——因此,即使在剛才進食時,他也在百忙之中說著話,隨時在某個話題即將走向歧路之時撥亂反正;在他認為當下的話題業已由自己蓋棺論定,沒有再討論下去的必要之時,就溫文爾雅又不容拒絕地截止,隨即開啟下一個話題。總而言之,左利手先生是這酒局中當之無愧的話題引導者,他的口才的確上佳,那些碩大的、閃著歷代先哲智慧光芒的詞匯一經出口,人們就只有全盤接受、俯仰由他的份兒,所以辯論不曾存在也從不存在。根本就是一次注定只會收獲掌聲與信眾的演說。包括主人在內的賓客(“主人在內的賓客”,我知道這樣有違語法,然而事實如此,人們已經忘記了那個可憐的主人,那個賬單支付者),都在拼了老命搜索枯腸,好在一個合適的時機插入一句能夠被演說者稍稍頷首的話。因此每一個尚未開口的人都把臉憋得通紅,活脫脫一副便秘患者的面容,他們實在是更應該去廁所,而非如此刻這樣圍坐席間。唯獨我應該感謝這一切,就是在這一時段我把筷子撿了起來,演說家與便秘者無暇注意到我。用紙巾擦了擦,我迅速喂飽自己,幾乎吃撐了,有幾個我很愛吃的菜幾乎就沒動過。當我終于可以打開肩膀,松弛地靠在座椅上喝茶時,高潮來臨了,演說家高高舉起他的左手,在燈光下展示它的完美——皮膚的光潔,關節的靈動,握緊時的力量與攤開時的輕柔,他說他感謝造物主賜予自己的這只手,讓他由簡單的系鞋帶到復雜無比的精密儀器的操作皆可從容搞定,他甚至都曾懷疑起萬物的主宰為什么要多此一舉地賦予人類右手,但隨即又悟到那不過是造物主出于對稱的需要,他也因此最大限度地容忍了右手的存在——接著他又抬起那只令他嫌棄的手,讓此刻正在痛恨自己不是左撇子的信眾審視,他對自己的右手何其漫不經心——那只手的確不同于他的左手,皮膚粗糙黯淡許多,甚至在墻壁上,由燈光主動參與制造的投影,完全是一個丑陋的鳥爪子的形狀——
“我不會用這個東西來做任何尊貴、優雅、體面的事,只有如廁之后我才會用到它。”他說,“那是它唯一的用途。”
這之后他又談起蝸牛與海螺的左旋,左旋的多巴胺和給寵物打蟲子的左旋咪唑,一切朝向左側的美好的事物。說到激昂之處,他還舉起左手在空中舞動,指揮著每個字詞掀起一波波話語的高潮。信眾們興奮地拍著巴掌,同時在心中暗恨自己為什么不能僅用左手就能發出響聲,就能表達由衷的贊美與附議。
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才在心里暗想把他那只左手剁下來,可我知道這想法邪惡,每個人的口腔里都曾尸橫遍野,但是并不意味著要把每張嘴巴都縫起來。何況盡管我不是個左撇子,可我從來不討厭使用左手的人,我那可愛的侄子就是個小左撇子。在他小時候我那兄長還曾經極其專制地逼迫孩子改用右手,還是因為我的抗議才讓我哥打消了這個反人性的念頭。我說我可是練過拳擊的,我的左刺拳不怎么樣,不過我的右手重拳可不是吃素的。說完還不忘拿拳頭在我哥臉上晃了兩晃。我哥怕了,但是他還是囁嚅著說出了他想這么干的理由,他說用左手不方便,會被小朋友們歧視的。“那簡直就是個異類。”我哥說,“你最清楚人們怎么對待跟他們不同的人。”可我最終還是說服了我哥,我說我現在就開始教我的小侄子打拳。至于效果按下不表。此時左利手先生的演說還在繼續,聽眾們已經離開了他們原本的座位,都已被吸附到演說家的左側,也就是說,假如我還待在原處的話,他們就都擠在我的左邊。
謝天謝地,在某個高潮的波峰,我偷偷撤離了。此刻我倚在門口抽煙,時不時瞅兩眼從我身邊經過的香噴噴的女招待。哦對了,應該用“服務員”,“女招待”可是涉嫌歧視的——這是我從左利手先生那兒聽來并記住的為數不多的內容。然后就在我開始想該怎么稱呼“公狗”和“母狗”的當兒,在走廊的盡頭,一位服務員,女的,以嫻熟的迎賓動作引領著一位魁偉的男士正向這邊走來。老遠我就認出了他,一位用一只手,隨便哪只手就可以把我們這一屋子人捏死的大人物。我心良善,覺得有必要預警一下,就趕忙進屋,硬生生擠進綿密的語詞之中,說道:“他來了。”
是的,“他”就夠了。大人物就是那種不必說出名字每個人都清楚“他”是誰的人。于是,所有人都從激越的話題中迅疾無比地抽離出來,迅疾無比地起身,齊刷刷站在門口,迎接“他”的到來。彼時我很慶幸自己趁亂排在了隊尾,這意味著我將成為跟大人物握手的最后一個,那可不得了啊。心跳都開始加快了,便暗暗調整呼吸,強壓抑著往前蹭,以至于都沒注意到排在我身前的是左利手先生。
就要輪到他了,然后是我……
我不能更清晰地看到,那一刻大人物向他伸出手,右手,而他早就提前彎下了腰,一個足夠表達尊重又不至于猥瑣的弧度——伸出那只鳥爪般丑陋、只有如廁之后才被他使用的右手,握住,而非那只專行尊貴、優雅、體面之事的左手。
那個人從竹林向這邊走來的時候,我正在練刀。爹說,每日務須揮刀九百次。爹給我的是把木刀,日頭下倒也寒光閃閃,可終究是塊木頭,揮起來不過癮。以我的膂力,該是早就揮得動爹的鬼頭金背刀了,可他不讓我碰,看一眼都不許,總是以青布周密地裹了,安放在祖宗牌位上面的房梁上,出紅差時才取下。請刀前少不得要沐浴更衣,再焚三炷香的。“還不是時候。”爹說。
此時那個人在我身前站定,沒頭沒腦地說:“是時候了。”
我沒見過神仙,爹也多半沒見過。可我覺得這人就是神仙該是的樣子。只是一張臉也忒蒼白了些,像是打生下來就沒在日頭底下待過。這個人瞥一眼我手中的木刀,取下斜挎的長條包袱,同樣是青布纏裹,卻不是一把刀的樣子。他把包袱不由分說遞給我,說了些文縐縐的話,便返身入林。那時恰好有風,吹得他長衫飄起來,越發像個神仙了。我呆頭呆腦捧著包袱望著那怪人的背影在竹林中隱沒,念叨著他說的那些話,卻只記得 “主富貴”三個字。我沒念過書,可也知道他是讓我把這物什妥當珍藏,至于將來派什么用場,一概不知。本該問個仔細的。也不能怪我,那時我畢竟還是個孩子。況且以我的家世,素來沒人跟我父子二人來往,見的世面著實有限。
察覺胳膊酸脹才醒過神來,打開青布,卻是一把琴。琴木仿佛熏燒過的,倒像是一大條過年時才能吃到的臘肉。弦有七根。想彈撥來著,硬生生忍了。我的手可不是干這個的。
拿給爹看,爹皺著眉頭端詳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又或許他知道些什么不肯告訴我,只悶著頭重新包好,擱在堂屋另一頭的梁上,與那刀正好對著。入夜,我在炕上側耳聽——爹說他的刀每出紅差之前是要自鳴的,我可一回也沒聽到過——我聽的是琴。那晚,我是真覺得那物什自己會彈響呢,卻只聽到村東的狗叫聲。日里爹把那琴擺在膝上半晌,也沒去彈弄一下。不消說,爹的手也不是干那個的。
天還沒亮爹就把我搖醒,扯著我進了棚屋。爹撥開干草,露出個鐵環,輕輕一提,掀開個木蓋子,露出黑洞洞一個地窖。我探過頭去,一股子冷氣升上來,登時打了個激靈。
饒是黢黑,也能瞧見一具白生生的尸骨橫在地窖里。是爹殺的還是他盜來的我不問,幼時吃過打,早就知道不該問的不問,單等爹吩咐。那人骨是趴著的,爹牽了我的手,引我去摸,先是涼森森圓鼓鼓的髑髏,后是頸子,脖頸的骨頭有麻繩穿著,爹扯了扯,椎與椎之間便有了空隙。爹摁著我的手在一處間隙停下。“便是下刀的所在。”爹說。我知道,爹這是要正式授我家傳的精要了。“一刀下去,人鬼殊途。”爹跟我說,這行當在外人看來是殺人是作孽,在我們眼中卻是送人體面的上路,無罪亦無咎。這行當干好了,反而是一樁功德,技高者刀過頭落,椎間進,喉頭出,受刑者并無絲毫罪受,黃泉路上也要贊一聲的。手藝不到家,挨刀的可就有得受了。“人不人鬼不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行當也就干到頭了。” 至于怎么個到頭,他沒說。這之后爹命我每日摸索那尸骨的脖頸,力求骨間分寸爛熟于心。白日里還讓我摸他的頸子,夜間摸自己的頸子,初時感覺怪怪的,后來漸漸如常,腦子里便只有那下刀的方寸之地。月余,爹與我一把刀,真刀,形狀與那把鬼頭金背刀無異,寒光凜凜,吹毛毛斷,只是尺寸小了一號。自此四里八鄉的野狗便遭了殃。再后來遇上常在坊間游蕩,平日里赤身裸體的瘌痢癡漢,就綴在他身后,盯著他腌臜的頸子看,那憨貨只迤邐歪斜地走,毫不曉得。
這樣的人沒了便沒了,無人問。
約莫三年光景,爹睡了就再沒醒來。死得無聲無息,跟他親手送上路的人一般干脆爽利。父死子繼,我接了爹的差事。第一趟紅差就滿堂彩,看客們蹺起大拇指,彩聲中還聽到人們提到爹的名號。虧我命好,新登基的皇帝似乎是要立威,因此上有的是人頭砍,我的技藝亦愈發熟稔,也有了自己的名號,“琴刀劊子”。因為出紅差的時候我左挎琴右挎刀。
就是那尾神仙說主我富貴的琴。
人問我背琴作甚,笑而不答。遇上自己也說不清的我就笑而不答。再問就說是爹的遺物,隨身背著是為了庇佑我不失手,倒也不算誑語。便有人竊竊地說,那個老劊子怎么可能會操琴。
又一年秋,又一趟紅差,事后想想也沒什么不尋常的。照例請了刀背了琴,沿著祖宗踏得平整堅實的路走向刑場。我識不得字,也不去記死囚的名字,這不成文的律條爺傳給爹,爹傳給我,未來我還會傳給我的兒。要殺的人姓甚名誰什么身份,一律不聞不問,不過是些待砍的頸子。到得法場,卻與往日頗有些不同,這不同自然使我覺察出這待宰殺的死囚之不同。觀刑的人圍成一圈,與平日無異,都是些愛瞧熱鬧的,想偷學我刀法的不三不四的游俠兒,有異之處是不成圈的外圍,零零散散幾人箕踞而坐,有抓髻童兒隨侍,酒壇酒碗撂在腳邊,自顧自飲著,仿佛與殺頭這件事并無相干,卻顯然是相干的。另有一人一襲長衫,摟住個看身形幾歲大的孩童,遠遠立在邊角,望向刑臺。此時行將受死的已被差人押上,是個高大壯碩的漢子,五花大綁著。甫一登臺,臺下女子驚呼聲四起,似是窺到了什么絕世美男子,惹得一眾無知荊釵發出下賤的哭喊。
單只我不看他,看也是囫圇的模糊的,此亦是祖訓,出紅差前先散了瞳,待揮刀一瞬再聚焦,絕不使死囚清晰的面目入眼,那死鬼也就入不了我的夢,兩兩相安無事。那邊廂已有監斬官下令松了綁繩,差人按頭迫其跪下,這邊廂我拆掉青布,除去魚皮鞘,灌一口酒,噴在刀身,以白布擦拭,日頭下一照,鬼頭猙獰,金背奪目,信手一抖,銅環嘩啦啦作響。
驀地,幾乎同時,似乎聽到背后的琴無故自鳴,“鐸”的一聲穿帛而出。那人顯然也聽到了,轉身看向我,倏忽間竟探過手來,差人一驚,忙以刀鞘壓住。“這位劊子小哥,可否借琴一用?”
只一愣,我便察覺出了什么。“是時候了。”那神仙又在我耳邊說。我單腿跪地,沖虎頭椅上的監斬官抱拳,那官捋長髯,看了看死囚,又瞥了眼我背后的長條包袱,點了點頭。我起身,摘琴,撤布,兩手捧了,遞給那頗有些古怪的將死之人。后者接了,席地而坐,將琴放在膝頭,旁若無人地彈奏起來。后頸上筋肉膨隆。
我不通音律,聽不出什么好壞,兀自捧刀環視四周,單等他彈完。那個遠遠的長衫人原本以寬袍大袖罩住他腋下的孩童,此時允他見了天日,雙手搭在那小童肩上,似是在一同傾聽。另一端一個飲酒的,此刻已匍匐在地,似是已把自己醉死過去了。
總算彈完,尾音還在我耳畔響。那人說了句什么“從此絕矣”的話便緘了口,把琴輕輕放在腳畔,并指推遠了些,垂首不語,單等我下刀。
人頭滾落黃土之時,我忘了散瞳,瞧見那嘴角真真切切的一絲笑意。追魂炮響,人群紛嚷,趟起漫天塵煙。凈手時,長衫人攜那孩童沖我走來,問我可否借一步說話。我點點頭,隨他踱到無人的街角。長衫人說他要跟我談一筆生意。那小童避在身后,探出小腦袋,黑亮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我。
長衫人買走了那尾琴,黃金五十兩。從此我不必再背著這物什了。有了這些金子,原本不必再干這行當,可我還是照舊出我的紅差,管你是姓劉姓曹還是司馬,管它什么世道,總得有頭殺,總得有殺頭的,先人傳下的手藝不可打我這兒絕了。此番金子在手,討個順眼的媳婦,養上一窩子女,足足得夠了,往后盡是大好的日子。后來聽說,那穿長衫的本是操琴死鬼的朋友,不知為何,死鬼活著的時候跟他斷了交。還有人說那孩童就是死鬼之子。大人物們的事我是不懂的,不懂,不問,我只知神仙沒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