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職場

耿永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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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的冬至，對于中學教師楊柳枝而言，是一個特殊的日子，特殊到此后任何時候想起這個時間，都會怔怔發呆。因為這一天，是她生命軌跡的一個分水嶺，這一天發生的一幕幕場景，令她今生都無法忘懷。

一大早，楊柳枝便匆匆起床，精心收拾一番后，開車來到鎮上最大的農貿市場，購買了豬肉、羊肉、牛肉、大蝦、芹菜、大蔥、香菇、白蘿卜、蓮花菜、雞蛋、韭菜、香菜、白蒜、苦菜、皮凍、黃瓜、杏仁等食材，快速回到學校食堂。這一天是星期天，學生都回了家，但楊柳枝卻閑不下來，她的姑舅哥哥，也是她們學校的校長白天順，要在這一天邀請他的新領導，也是他的老同學，剛從其他縣城調入本縣主管教育的副縣長萬美華敘舊。姑舅哥哥熟悉楊柳枝高超的做飯手藝，便請她主廚烹飪一桌應景的餃子宴招待這位身份特別的客人。

周末的校園相對空寂，楊柳枝在有條不紊地忙碌著，她做得非常用心，她與姑舅哥哥通過頭天晚上的商量，決定第二天的冬至餃子宴，做香菇豬肉、蘿卜羊肉、大蝦三鮮等共計六種餡料的餃子，以及杏仁苦菜、醬香牛肉等葷素四個涼菜，還有兩個口味不同的清淡蔬菜湯。聽姑舅哥哥說，萬縣長是一位干事雷厲風行的美女，事業心非常強，天遂人愿，四十來歲就升任了副縣長之職。此次來訪的目的，其一是姑舅哥哥盛情難卻，其二是新任主管教育的副縣長，萬美華第一步要走遍全縣所有的學校，實地調研。楊柳枝心里非常好奇，想親眼看看又美麗又強勢的女人長什么樣子，說話時都是些什么腔調。

這是一次公私兼具的會客，萬美華只帶了一名本縣司機，初來乍到，她對桃花縣各鄉鎮的地理地形還不熟悉。走了近一個小時的車程，萬美華來到了距離縣城七十公里的水源鎮中學。白天順早早駕車在鎮域地界處等候。白天順帶著萬美華在整個校園轉了一圈，把學校的基本情況給萬美華介紹了一遍，兩人邊走邊聊，老同學相見，有著說不完的話。談話間，白天順介紹說，今天冬至，難得萬縣長賞光，請萬縣長吃餃子，包餃子的人有特點，是水源鎮中學的老師，這位老師不光餃子包得好，還愛寫詩歌呢，所以說餃子都充滿了詩意，說完兩人哈哈大笑。萬美華說，老同學別太客氣了，簡單吃點就行。

吃飯間，多了副校長和辦公室主任作陪，楊柳枝看到萬美華短頭發，大眼睛，皮膚很白，化有淡妝，目光睿智，面容和善，身高165 厘米左右，衣著素雅，但感覺很有質感、品味，手上戴有手表，說話語速緩慢，頭頂自帶光環，看上去像只有三十幾歲，果然氣質非凡。楊柳枝只是一名普通教師，并沒有落座，而是站在一旁的角落，靜靜地伺應著，什么時候上什么菜，楊柳枝把眼睛裝在心里，把招待做得滴水不漏。

萬美華雖然職位較高，但多年來一心撲在事業上，吃飯早一頓晚一頓，也從不講究，今天在這偏遠的水源鎮，她吃得非常可口，她知道私人訂制的飯菜，廚師手藝可都不簡單。捎帶關注了幾眼站在角落里的楊柳枝。她看上去有二十幾歲，身材瘦小，默默站著，滿臉的稚氣與乖順。白天順察覺到萬美華的關注點，趕緊介紹說，楊老師是我們學校的得力干將，上課之外，學校辦公室的材料也大都靠她寫呢。萬美華的心里瞬間動了一下，若有所思，卻沒接話。

送走萬美華的當天下午，白天順來到楊柳枝的辦公室，問詢楊柳枝早上購買食材花了多少錢，他給現場報賬，白天順說萬美華雖然是來視察工作，但他們是同學，算是他的私人招待，他個人請客。楊柳枝把買菜時列好的清單遞給白天順。白天順照單把零頭以整數來計算，拿現金給了楊柳枝，卻沒有要走的意思，而是在面前的辦公椅上坐了下來，對楊柳枝說：“萬縣長想讓你給她當秘書去，你去不去？”

2

楊柳枝師范大學畢業后，順利考入自己老家的中學任教。在這里的好處是，幾乎所有的人都是熟人。楊柳枝的初中也是在水源鎮中學就讀的，所以，這樣的環境更添了幾分親切。畢業后靠著自己的能力可以順利找到工作，楊柳枝的優秀已然凸顯，楊柳枝自己也很得意，在這里教書，花銷不大，收入卻可觀，干的又是自己喜歡的工作，三年下來到現在，早已駕輕就熟，得心應手。工作之外，楊柳枝堅持自己一直以來對文學的熱愛，潛心寫詩，寫好后時常把詩歌發表在文學網站上，已是遠近聞名的女詩人了。

聽到姑舅哥哥這么問，楊柳枝又驚又喜，連聲詢問萬縣長是怎么說的？白天順說，萬縣長單獨對他說，她想要個品性良好、精明能干的女秘書，今天看到楊柳枝，覺得應該合適，讓他幫忙溝通辦理。楊柳枝仰慕那種有本事、干大事業的人，她覺得萬縣長就是干大事業的人，她愿意跟著萬縣長去學習，在女強人身邊連呼吸都能聞到奮進的味道，萬縣長是她長這么大以來，近距離接觸過的最大的人物，沒想到剛一接觸就擦亮了火花，楊柳枝心情激蕩，身處的水源鎮中學已經悄然暗淡下來。

很快，楊柳枝被借調到桃花縣政府辦做秘書工作，主要服務萬美華。對于一個中學老師來講，行政工作是一個全新的、陌生的領域，這里和學校大不相同，她的認知得從零起步：全縣有些什么領導，從大到小分別是誰？有些什么部門，哪些部門是核心關鍵？有多少家企業，特色產品有些什么？全縣有多少個鄉鎮、多少個村，都分別有什么不同？自己服務的萬縣長，核心任務是什么？哪些是常規工作，哪些是特色工作？萬縣長在不同場合的講話稿分別怎么寫？萬縣長外出，自己如何做好對接工作？

楊柳枝來不及緩口氣，就開始了謹小慎微、加班加點的秘書工作。從此，再無休息日可言，不是在寫材料，就是在領任務，要不就是在陪同萬美華外出的路上。漸漸地，楊柳枝摘掉了身上的首飾，穿的衣服也全部漸變成灰黑色，在萬縣長不需要的時候悄然隱匿，在萬縣長需要的時候又隨叫隨到，開車門、帶水杯、拿文件袋等這些小事，楊柳枝總能把握得恰到好處，迎合又全無諂媚。

在新的崗位上工作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迎來了2020年的農歷新年，萬美華回了市里的家，楊柳枝也驅車回到了水源鎮跟父母一起過大年。萬象更新、喜氣洋洋的氛圍中，楊柳枝與家人早早地吃了年夜飯，在等待看春晚的間隙，懶洋洋地刷著手機，看著娛樂八卦新聞。突然，她接到一條來自萬美華的信息：國內爆發疫情，速回單位。楊柳枝猛地跳起來，大年夜回單位，肯定有大事，但又不能跟萬縣長問詢什么，只是按照要求，簡單收拾了行李，于夜色里獨自開車回單位。當她回到桃花縣政府大院時，只見二樓大會議室的燈已經刺眼地亮了起來，匆匆趕到會議室門口觀察，萬美華等主要領導在會議室里正開著會，全場氣氛緊張，楊柳枝快速把行李放回辦公室，悄悄將會議室的門掀開進入后，在后排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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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夜縣政府召開的緊急會議，主要研究如何應對國內突發的疫情。會上說，來勢洶洶的新型冠狀病毒，最大的特點是傳染性極強，與患病者面對面說上幾句話，就有可能被病毒所感染，重者可致命。新冠病毒在南方城市已經爆發，眼下正值新春佳節之際，聚集性感染的可能性增強，要守好火車站、汽車站、高速路口的出入口，要讓從疫區來的人員居家隔離，要暫停春節的一切聚集性娛樂活動，要暫緩紅白喜事的辦理，要組建援助南方疫情重災區的醫療隊。提倡大家居家抗擊疫情，所有單位、公司的春節假期有可能會順延。

從這次會議起，桃花縣開始了漫長的疫情防控工作，但是大家都以為疫情既然是突然來的，也就會突然走，待到春暖花開，一切一定能恢復到原來的模樣。口罩成了此時的必備用品，大街上冷清了不少，大家在緊張與害怕中抗爭，守護著自個兒的健康，同時，密切關注著疫區感染人數的升降，期待著疫散人歡喜。這段時間，楊柳枝常常戴著口罩跟著萬美華去火車站等重要卡點慰問值守的工作人員，也跟著萬美華代表縣政府接受企業家的一些捐贈。

有一天，萬美華對楊柳枝說，楊柳枝的老家水源鎮深井村的村支書張小明要給縣政府捐贈1.2 萬只口罩，說張小明是返鄉創業的高材生，同時個人開有大型的養雞場，口罩是張小明早些時候給雞場工作人員儲備下的。張小明很快會帶著1.2 萬只口罩來桃花縣政府捐贈，萬美華代表縣政府接收，有一個簡單的捐贈儀式需要楊柳枝提前準備，捐贈地點就放在會議室里。楊柳枝打掃完會議室的衛生后，打開窗戶通風時，看到這一天的陽光特別明媚，天空瓦藍瓦藍的，仿佛已經春暖花開，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的模樣，楊柳枝的心里也變得平靜且快樂。在轉身的間隙，楊柳枝看到一個個子高高的年輕人，抱著一個大箱子走了進來，口罩難遮眉宇間溢出的英俊與硬朗，楊柳枝愣了一下，趕緊說：“您是張小明書記吧？您先坐下喝杯水，歇歇腳，我去找萬縣長與負責宣傳報道的記者過來。”楊柳枝給來的人倒好茶水之后，悄悄退出會議室。

很快，楊柳枝又進來了，不過是跟隨萬縣長與新聞記者一塊來的。萬縣長與張小明寒暄幾句后，捐贈儀式開始舉行，楊柳枝注意到，張小明與萬美華看上去應該也是首次見面，但他很能詳略得當地匯報自己的情況，懇請萬縣長抽時間去水源鎮深井村指導他的產業，指導他們村的工作，在極短的時間內，張小明給萬美華留下了朝氣蓬勃、熱情厚道、有干勁、能成事的印象，張小明還分別添加了萬美華、楊柳枝與新聞記者的微信，方便回去以后聯系。

全國范圍內的疫情漸漸得到遏制，疫情防控轉入常態化，大規模復工復產后，人們的生活漸漸回歸到正常狀態。楊柳枝吃住在單位，所有活動都圍繞著萬美華轉，她的眼里心里只有萬美華，萬美華安排她做啥她就做啥，她竭盡全力服務著萬美華，做好自己的秘書工作。她的努力付出也得到了萬美華的認可，萬美華時常將自己的一些好吃的零食送給楊柳枝吃，對楊柳枝的關心也從日常工作，漸漸波及至個人生活。有天下午，萬美華說次日要去水源鎮深井村下鄉，給深井村的小學校援助一些體育運動器材，讓楊柳枝陪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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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自己的老家下鄉，楊柳枝的心情分外明朗，沿著熟悉的柏油馬路，車子一路前行，此時已是花草樹木豐茂的夏季，沿途的村莊與民居被綠色所掩映，煥發著勃勃生機。閑談中，車子轉入一條岔路，停在了半山腰的一座二層平房前的院子里，這里就是深井村的村陣地。深井村沿河而居，依山傍水，整個村莊看上去一派靜謐祥和。張小明匆忙趕到萬美華的車前迎接，深井村小學的校長緊跟在他的身邊。張小明指著村陣地旁邊的一片平房說：“學校就在那里，現在只有46 名學生，但從學前班至六年級，每個年級都有學生，屬于完全小學。”張小明帶著萬美華邊走邊介紹，很快來到校園里，一塊來的司機趕緊開車跟了過去，把后備箱打開，招呼學校的兩名老師一起把打包好的跳高架、跳高墊、體操墊、足球門、足球網、籃球、足球、乒乓球等援贈的東西搬下車。援贈儀式上，46 名同學還組隊表演了舞蹈節目進行歡迎與感謝，萬美華也對著全校師生發表了語重心長的講話。

學校的援贈活動結束后，張小明請萬美華去他的養雞場看看，大家重新上車，戴好口罩，繼續上山，之后向右轉，在山的深處，出現了一戶院落整潔干凈的人家，張小明說這是他的家，養雞場就在他家附近的空地上，車子很快來到養雞場的大門口，只見入口處擺放著疫情防控二維碼指示牌，大家先掃碼后進入，看到幾十個雞棚按照統一的間距整齊有序排列著，雞棚的旁邊靠山建有兩間大庫房，庫房門口放著一臺電子磅秤，庫房旁邊是一間工人休息室和一間大辦公室，辦公桌上放著電腦、打印機，還有一堆賬簿，辦公室的墻面上張貼著養雞場的宣傳圖文和張小明獲得一些榮譽的照片，辦公室內有飲水機、會談沙發與茶幾，茶幾上擺放著新鮮的水果，張小明沏了茶，大家坐下來輕松談話。

萬美華問詢張小明畢業于哪個學校？當村干部幾年了？未來還有什么打算？結婚了沒有？張小明逐一匯報清楚后，說自己尚未結婚。萬美華開玩笑說，楊秘書也還沒有結婚，你們可以試著談談，媒人我來當。楊柳枝羞澀地低下了頭，裝作沒聽見。張小明接話說，人家楊秘書在縣政府上班，我是農村人，只怕楊秘書不同意，楊秘書若同意，我何樂而不為呢，今天我要先請縣長媒人吃頓好飯，說完大家一塊笑了起來。回城的車上，后備箱里，張小明早已安排工人給來訪的客人各裝了兩箱土雞蛋。與萬美華告別后，張小明叮囑楊柳枝有空一定要再來村里做客。

楊柳枝心動了，參加工作以來，雖然也陸續有人給她介紹過對象，但她都覺得不太合適，現在她已年近三十歲，也該成家了。她覺得張小明雖然在農村生活，但田園風光也是她一直所熱愛的，她愿意跟著張小明住在農村，建個自己的后花園，沒事的時候，曬曬太陽喝喝茶，數數雞蛋看看書，想來既單純又美好。她不知道張小明今天的話是應付萬美華而開玩笑呢，還是他的真實想法，但她不能明問，甚至連暗示都不行，一旦被拒接，她得多尷尬啊。她想她能做的就是等，等著張小明主動聯系她。可是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也沒見到張小明跟她說一個字，直到等了二十七天，等到楊柳枝就要忘記這回事的時候，張小明突然給她發信息說，下午他想請楊柳枝吃個飯，希望楊秘書可以賞光。楊柳枝又驚又喜，不知道張小明是單獨請她呢，還是因為工作上的事，一塊連萬美華也請，她只是捎帶陪同，但不管怎么說，總是件高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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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枝在興奮中猜度著，張小明是不是單獨請她吃飯，側耳傾聽對門萬美華辦公室的動靜，觀察萬美華會不會通知她一塊陪同去吃飯。同時，楊柳枝抓緊時間洗了頭發，化了淡妝，又穿上自己最心儀的衣服，準備赴約。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外面的世界極其安靜，聽不到一丁點兒聲響。眼看著約定的時間就要到了，楊柳枝偷偷溜出門去，開了自己的車前往張小明所說的酒店。這時，她生怕萬美華發現她的蹤跡，若是被萬美華知道了，羞也能羞死。

到了酒店包間的門口，并沒有聽到里邊有什么談話的聲音，楊柳枝偷偷向里面望去，只見張小明新理了頭發，衣著整潔干凈，一個人坐在那里獨飲，面前已經放了兩瓶啤酒和一個涼菜，楊柳枝裝作鎮定自若地進去，問：“其他人呢？都還沒到？”張小明大膽地看著楊柳枝說：“我只請了你一個人吃飯，你不介意吧？”楊柳枝沒再說話，兩個人又都尷尬起來。張小明問楊柳枝有什么喜好，自己分析著給楊柳枝點了幾樣菜。兩人開始閑聊起來。閑聊內容從兩人都熟悉的萬美華起頭，聊到他們共同的老家水源鎮，又聊到大學時期的校園生活，還聊了當前國內外的疫情形勢。聊了很久很久，說了數不清的廢話后，仍然意猶未盡。總得結束吧，張小明說：“我喝了酒，你能開車送我回家不？”楊柳枝說：“我可以，送完你我直接回我家看我爸媽，明天再回單位。”

至此，楊柳枝與張小明開始了密切的交往。兩人一塊看電影，一塊去爬山，甚至還一塊去旅行，他們開著車把周邊各個有名的沒名的景點都去遍了，遠處卻不敢去，唯恐有疫情爆發被就地封控。張小明在業余時間默默學習，準備公務員考試，楊柳枝愈發覺得張小明是個上進的好青年。

除了與張小明的相處之外，楊柳枝日常生活中極少有私人交往，雖然在政府辦工作以來，全縣稍有名氣的人物全都熟識了，但是僅限于工作上的往來，其他時間各忙各的，并無交集。楊柳枝醉心于她的秘書事業，還在網上購買了幾本關于做好秘書工作的、大部頭理論性的著作來學習，以便學以致用、學用結合。萬美華的活動很多，有活動就得發表講話，楊柳枝經常寫稿至深夜，前期準備大量的素材，后期字斟句酌、反復揣摩。楊柳枝始終把萬美華高高捧在頭頂，她覺得萬美華很有魅力，她是萬美華的追隨者，萬美華也是她的護身符，在這縣政府大樓里，她全心全意服務好萬美華，其他人從未對她有過什么不妥的言辭與舉動，都對她客客氣氣的。她一個鄉鎮中學的老師，靠著自己的奮斗與努力，轉行行政工作，干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

對于與張小明的關系，她是奔著結婚去的，她想著在三十歲的時候結婚剛剛好，張小明有自己的產業，她也工作多年有積蓄，不需要考慮經濟問題，她想多生幾個孩子，三年生兩個，五年生三個，再換臺七座的車子，閑暇時把散落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屁孩帶上，出去游山玩水，長見識。教育女兒做大家閨秀，柔軟中有硬氣。教育兒子頂天立地，俠骨中含柔情。從念書時候開始，她就一直刻苦奮斗，連同參加工作，二十余年的時間，她心里繃緊的弦，從未敢有過松弛，成家立業后，她想著與張小明住在農村的家里，回歸到幼年時候與天地相對相伴的鄉村生活中，無憂無慮聽風吹、聽草動，看日出日落，沐風雨雷電，感受生命像一棵草，又像一株樹，還像一條河，也像一座山，非常美妙。

6

2021年的農歷新年就要到來了，疫情防控不敢松勁兒，新聞輿論提倡就地過年，減少流動，預防感染。對于在桃花縣生活的人們來說，抗擊疫情一年來，全城無一例感染患者，大家的心里相對輕松，只要進城出城的疫情防控卡口嚴把關，城里的人民就是安全的。這一年的大年過得很平穩，正月里，張小明還特意來到楊柳枝家里拜年，給大家都準備了紅包，因為張小明一直在備考公務員，所以他們的婚事準備在張小明參加考試后再張羅，大家都心照不宣，認為鐵板釘釘了。

春節假期后，上班不久，萬美華突然被提拔調離桃花縣，她離開得很匆促，事前似乎毫無征兆，萬美華的職位很快被新的領導補上，楊柳枝呆若木雞，失去了主心骨，就像丟了魂一樣，不知道如何是好。在桃花縣政府辦工作一年來，楊柳枝積攢下了踏實能干的好口碑，她被安排給另一位女副縣長王曉梅做秘書。王曉梅年齡五十有余，工作是早些年中專畢業后直接分配的，在鄉鎮工作多年，有較強的吃苦精神，文字水平并不高，對于楊柳枝寫好的材料，她喜歡一遍又一遍地要求改動，改來改去，改得楊柳枝完全糊涂了，不知道她想要表達的是啥，但楊柳枝只能按照王曉梅的意思來，直到王曉梅滿意為止。時間長了，楊柳枝干得很沒勁，工作態度由主動創新轉變成了疲于應付。在這個時候，楊柳枝忙完工作就通過閱讀一些雜七雜八的書籍來排遣情緒，也時常寫詩歌發在文學網站上，還報了健身班抽時間去運動，這樣的日子倒也過得飛快，只是心里迷失了方向，沒有了動力。

這一年的冬天，張小明公務員考試順利通過，成為一名鄉鎮公務員，轉變了身份，他被安排在水源鎮政府上班，同時還兼職深井溝村村支書。在中國的大地上，每年都會有很多公務員上崗，也會有很多公務員離崗，這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對于張小明來說，內心的感覺大不一樣，雖然他本人依舊在水源鎮工作，但他的心早已飛出了桃花縣。畢業這些年來，他做養殖業與在村任職村干部都干得有聲有色，但他覺得自己的才華與潛力不僅于此，他還年輕，他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所以他一頭扎入公務員考試備考資料的學習中，年年報名年年考，失敗后也灰心過，卻從未真正放棄，他要成為一名國家干部，建功立業。如今，他的心愿已然達成。

可是在水源鎮政府工作了一段時間后，他感覺也不是那么得勁，在水源鎮政府，他算是新進人員，不說鎮黨委書記與鎮長，在他前面，光是參加工作十幾年、工作經驗富足的公務員副科、正科大有人在，他只是個小兄弟，頭頂的光環還遠遠不及他之前的農民企業家與村支書身份，他有些失落與茫然，但也無可奈何。他想，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開始醞釀時機。對于他與楊柳枝的婚事，他想再等等，具體等什么，他也說不清楚，就是想再拖拖，憑著他的實力與他們之間的感情基礎，以及他對楊柳枝的了解，他不擔心會有什么變故發生。

7

2022年的農歷新年前后，疫情形勢依舊嚴峻，桃花縣政府在嚴防嚴控的同時，組織了幾次防控演練活動，以便疫情真正降臨時不至于忙亂無序。國家很多地方的疫情防控政策，由大面積封控轉變為局部小面積管理，以求不因為長年累月的疫情防控影響到人們正常的生產生活。

夏天以來，對于工作，楊柳枝有了前所未有的焦慮，先是她身邊的幾個同行陸續被提拔委以重任，對她有一定的刺激。再就是她甚至接到了縣教育局督促她返回原崗位的通知，新的政策出來，縣上所有被借調的教師都要召回。她的身份還是借調啊，雖然在這里工作了兩年多，奮斗了兩年多，但她并不屬于這里，她該怎么辦，她去尋找王曉梅商量對策，王曉梅讓她先拖著，正式往出調基于各種原因，也沒那么容易，可是拖來拖去又能怎么樣呢，她再也無心回學校教書了。走出校園之后，她發現她更喜歡外面的世界。

正所謂禍不單行，心情不好導致楊柳枝與張小明因生活中的一些小摩擦吵了幾次架。張小明進城來找楊柳枝的時間間隔越來越長，有一段時間，他們之間甚至沒有聯系。漸漸地，有些風言風語在水源鎮傳播開來，說張小明經常去市里看他的一位女同學，而這位女同學的父親是市里的某個領導。楊柳枝的父母覺得臉上無光，他們提醒楊柳枝多點小心，說不行了就散了吧，不必受那個委屈，上門提親的好人家多的是。楊柳枝默默無言，她不愿意相信這些傳言是事實，但憑她對張小明的了解，她覺得張小明有可能就是那種人，張小明本質上是個生意人，他想依靠婚姻攀附權貴，給自己尋個好幫襯。兩人的交往仍在繼續，但似乎各有心思，不咸不淡，甚是無聊。楊柳枝只想等張小明親口給她坦白點什么，只要張小明實實在在說出來，她是能接受的。

但張小明是不可能說的，是的，所有的傳言都是事實。張小明在一次同學聚會中偶然得知，女同學徐麗麗在念書的時候對自己有好感，現在也是未婚，徐麗麗出生于高干家庭，條件優越，徐麗麗的父親目前正在市里的某個核心崗位任職主要領導。回家后，張小明翻來覆去想了很久，他決定先試一試，也許徐麗麗對自己還是舊情難忘呢，再說自己現在考上了公務員，未來前途不可估量，能配得起徐麗麗。他雖然喜歡楊柳枝，但楊柳枝祖上三代都是老實本分的農民，楊柳枝并不是他賢內助的合適人選。再說徐麗麗也不賴，只是他之前沒有注意到罷了。他去市里尋了幾次徐麗麗后發現，徐麗麗對他果然有好感，他便隱瞞了自己有女朋友的事情，與徐麗麗開始交往了。他永遠不會對楊柳枝說什么，他甚至希望悄悄地與楊柳枝繼續保持聯系，只要平安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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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徐麗麗交往一段時間后，徐麗麗暗示張小明提親求婚，張小明心領神會，迅速動作，準備了體面的彩禮，并在市里邊的開發區買了一套大平米的房子作婚房，裝修按照徐麗麗的意愿來。結婚后，他們準備在市里定居。水源鎮政府的同事們都爭相傳頌著張小明的好事，很多人因此對他高看一眼，認為他有本事有魄力，被提拔重用是遲早的事。張小明感覺自己迎來了人生巔峰，生活就是如此的奇妙，只要敢想敢干，結局大不一樣。

各種事情的忙亂中，張小明把楊柳枝忘得一干二凈了，只是有一次他代替單位領導去縣里開會時，遠遠的看見了楊柳枝就在會場，手里拿著領導的水杯和文件袋，本分地站在會場的邊上。他的心里一陣疼痛，想必楊柳枝也早已知道他和徐麗麗的事情了，他不愿意讓楊柳枝看到他，楊柳枝并沒有錯，他也不知道他能對楊柳枝說什么，還是永不相見為好。整個會議期間，張小明都把口罩戴得很嚴實，把頭埋得很低，企圖隱匿在人海里，不要被楊柳枝發現。事與愿違，會議結束后的人潮流動中，張小明竟然與楊柳枝碰了個面對面，張小明的眼神在驚恐中慌忙躲閃，卻發現楊柳枝的眼神空洞，呆呆傻傻的，不知道頭腦里在想著什么，似乎根本沒有看見他，也根本不認識他。擦肩而過之后，他轉身看過去，只見楊柳枝瘦小的身影漸行漸遠。

工作與婚姻的雙重挫敗，把楊柳枝徹底擊垮了，她實在沒有料到，自己那么努力與用心經營的事，能出如此大的紕漏，而自己連一點兒挽救的辦法都沒有，主動權全然不在自己手中，自己只能被動接受任何結果，這么說來，努力奮斗又有何用？似乎所有的付出都打了水漂，她對她向來自信的個人能力產生了懷疑，內心有了自卑的情緒，覺得自己就是不行，否則怎么能出這么些事情？楊柳枝自小有節儉的習慣，工作以來，精力集中在業務能力的提升上，對消費并不感興趣，所以開支很少，她查看了她的工資卡余額，有二十五萬多元，這些錢成為她這些年奮力工作所留下的痕跡。

她知道，在政府辦秘書的工作崗位上，她待不了多久了，她也干得越來越沒勁了。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自己所謂的精明能干，在這里根本不算什么，不會有人站出來賞識自己，給予自己肯定與鼓勵。她只能離開了，可是真回水源鎮中學嗎？她實在不想再去教書了，雖然曾經熱愛過，但突然就不愛了。再者說，她與張小明的事在水源鎮鬧得沸沸揚揚，無人不知，她回去后怎么面對周圍人的竊竊私語，她以后還結不結婚了？這段時間，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每天強顏歡笑，她好想尋找一條可以安放自己身體與靈魂的出路，她該怎么辦？她甚至停頓了長久以來寫詩歌的習慣，是啊，有什么可寫的，窮途末路了，還寫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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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的冬至即將來臨，國家的疫情防控政策有了大的調整，不再于各汽車站、火車站、飛機場、高速路口等處設立疫情防控檢查點，不再關注核酸檢測報告是陰是陽，所有人在做好自我防護的同時，可以自由出行了。可以自由出行了！楊柳枝默默地掂量著自由出行這幾個字，心里思考了一遍又一遍，良久之后，她決定離開桃花縣。是的，不是短暫離開，她準備前往一直以來向往的北京城，大學剛畢業的時候就準備去北京奮斗。北京人文薈萃，大環境、大格局，是她所仰慕與熱愛的，很多文學大家就住在北京城。她到了北京做什么都行，慢慢做，慢慢立足，她就想把自己放置于一個陌生的地方，從一無所有開始奮斗，這種感覺很刺激。

毅然決然地辭掉工作，收拾好行李，楊柳枝本來想著要在三十歲的時候結婚，沐浴田園風光，定居鄉村過小日子。沒想到現實生活截然相反，她在三十歲的時候，重新啟程再出發，而且，這次直接破釜沉舟，進入一個特別大的旋渦中行走，她覺得快樂多于擔憂，奮力拼搏的熱血又在周身開始蔓延。她的心開始安靜下來，水源鎮中學教書三年，桃花縣政府辦做秘書三年，畢業六年來，她在平凡普通的崗位上，發光發熱，奮力工作，一切都值得，都將永遠載入歲月的印痕里，成為老年時泛黃的青春記憶。萬美華、張小明、王曉梅都已成為舊交。也許以后還會再相見，但卻再無瓜葛；也許以后會永不相見，永久相忘于江湖。無論怎么樣，這些人都不再重要，提也不想再提起。

楊柳枝購買了前往北京的火車票，時間定在了冬至節的次日，冬至節當天，她準備回到水源鎮，和父母一塊過節，她準備再包一次餃子，像三年前給萬美華包的一樣，鄭重而用心。楊柳枝想著：不論命運給予自個兒什么，都要積極樂觀面對，所有的不開心，都讓它隨風去吧，天無絕人之路，前路行不通的時候，要另辟新路，冬至節，和最親的人，認認真真吃頓餃子，吃完餃子再去投入精彩紛呈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