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宜
冬天的青島冷得要命。我坐在沙發上,手里攥著一杯茶水,略顯粗糙的紙杯帶給指尖滾燙的暖意,藍玻璃窗戶開著一點縫,讓我宿醉的神志清醒了些。
“說說吧,你和王羊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什么時候?”對面翻了翻本子,我看出是要記點什么的意思。
“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我努力回想,左手食指用力摳了摳拇指甲緣的死皮,微痛的觸感。
我想起昨晚她側下身子,口里噴出親熱的氣味,不算難聞,陌生女人的侵略感,一雙肉感又勁道十足的手抓著我的手來回揉打,力度如同新年揉面起鍋,能蒸出蓬松兩倍高的大饅頭。屋里彌漫著劣質檀香的味道,我俯身趴在粉色發皺的按摩床上。按摩椅前頭有一處鏤空,專用來放置客人的面部,我將頭嵌在里面,盯著地上散落的幾根頭發,還有幾團灰絮。
“姐,來青島做什么啊。”她示意我趴著別動,轉身熟練地拉起窗簾,將上一盤燃盡的檀香灰倒進垃圾桶,再點起一盤新的。
“過來出差……順便逛逛,看看青島的棧橋。”我軟軟地回答她,身體隨著她揉捏拍打的節奏晃動。屋內彌漫的檀香味雖然有點熏嗆,卻意外地讓我緊繃許久的神經舒緩下來,要不是背后的揉捏充滿著存在感,我幾乎要睡著了。
背后的一雙化骨柔荑顯然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一松一馳皆有章法,對舒緩勞損過度的肌肉也頗為有效。女孩沉默寡言,進屋客套了兩句后就悶頭服務,我也樂得輕松,趴在按摩椅上,偶爾悶哼幾聲,一時間兩人沉默起來。我醞釀著睡意,腦海中卻光怪陸離,小鵝離開時的哭喊反復在我的心頭縈繞,再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一張冷漠的臉,奮力揮舞的手臂,和用盡全力的一腳。
“就這還知識分子呢!”我記得我躲避著罵他,“你打我!你打不死我啊!來啊!你信不信我告訴你學生!我到你單位曝光你!”
然后我大概是被狠狠踢了一腳。
多少次了。一個個片段和聲音,在我的腦海里,萬花筒一樣浮現又消失。工作時,休息時,從未停止過。我看了眼臉側的手機,導航界面顯示著明天回程的航班信息,心情像貓抓一樣煩躁不安。
“啊呀,輕一點!”
女孩訕訕收回了手,沖我靦腆一笑。
“姐,這……我以為你挺受力的,是把哪給按疼了?”
“沒事,不是你按得疼,我這兒本來就有傷。”我沒有回頭,靜靜地任女孩將我的衣服撩起來察看,唏噓不已。
“這淤青好大一塊呢。嘶——變紫了,是淤血聚在一塊了,我給你揉揉。”
我閉著眼忍耐。
“摔的嗎?”她湊近我,眼睛忽閃著好奇。
我不太想說,隨口搪塞了一句,她卻擼起袖子,給我展示手臂的紅痕。“我男朋友打的。”她說。將頭發散下來,發間隱隱約約一片血腫。我忍不住在心里嘆息。
“怎么回事?”我問。“也打架了?”
“就前兩天。他打我,喝多了回來,我都睡下了,扯著我的頭發往墻上撞,直接卡倒在地上,我醒來一看這么大一個包。”她有些激動地比畫。
“我悄悄給你說,后天是元旦,估計快過年了也沒啥生意,我打算做到元旦后就不做了,明年跟我姐進廠子里……”她復將頭發利落地挽起來,發繩上有一只卡通圖案,好像是只小羊。我暗笑了一下,還怪可愛的。
隆冬的窗戶蒙了厚厚的白霧,前兩天魯地剛下過雪,窗沿外還散落著零星白色。我想起在臨朐出差時有學員講的笑話,說是老公出軌了,自己裝作不知道,心里卻氣不過,哄著老公做了割包皮手術,故意穿著清涼,朝夕不離地伺候,使其傷口愈而復裂,久久難愈,以解心頭之恨。她手舞足蹈,繪聲繪色,聽得班里的女學員哄堂大笑。
我將故事講給她聽,她也覺得好笑,笑著笑著又覺得可氣。似乎已經將我當成了知心的姐姐。“我給你說,我男朋友懷疑我劈腿。”
“啊?什么?”
“做按摩這一行,哪一天不碰上幾個男客人。”她狡黠地眨了眨眼,“整天疑神疑鬼的。”
我突然喪失了聊天的興致。看了桌邊她擺的鐘,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半。
“這個發繩你認識嗎?”對面伸過來一只手機。
“好像有印象。是那個女孩頭上戴的。”我有些無奈。“我真的不認識這個女生,就前天她給我按摩了一次。我也是剛剛才知道她叫王羊的。”
“沒事,別緊張,我們只是例行詢問。”對方投來安撫的眼神,“你不是本地人?”
“我是老師,我來青島出差。我能走了嗎?”我悄悄點亮手機屏幕。15 點37分,“我真的得走了,6 點的飛機。”
出差來青島本不是我所愿。臨走之前小鵝爬過來抱著我的腿,她發間的發卡毛茸茸的。我伸手摸了一下,將她放到床邊坐好。“小鵝乖,媽媽出差幾天,一會兒阿姨來送你上幼兒園,你在家里不要亂跑哦。”
六歲的孩子,正是鬧騰的時候,我給阿姨發微信催促,那邊回復,在路上了。時間快要來不及,我將亂七八糟的行李箱拉上拉鏈,“媽媽要走了!小鵝在家里乖乖的!”
“媽媽,”小鵝叫住我。“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哭了,我,我聽到你在哭。”
“小鵝聽錯了,媽媽在唱歌呢。”
“真的嗎?媽媽,你什么時候回來?我害怕,我害怕爸爸。”小鵝扯著我的衣角看著我。她的眼神像某種無生命的晶體反射出的光,我回避了她的眼神。
蔣恒智愛穿黑白灰的套裝,領帶總是打得筆挺。雖然代的是公共課,但是港城大學的學生都很喜歡上蔣老師的課。男人三十多歲,生得斯文白凈,簡簡單單,發際線也很靠前。同學們都笑稱蔣老師是馬院的“院草”。蔣老師性格溫柔,上課風格幽默風趣,期末給分也高,就算是學生遲到曠課也不會隨意掛人。但是他查考勤的方式卻很有趣,是用一個軟件隨機生成數字,再叫學號相同的同學回答問題,這樣點到即使學生不在也不會特別傷感情。同事們都說,小蔣是個很會來事兒的“體貼人”。一到開學選課的時候,學生們都會早早地守在電腦前,就為了選到蔣老師的課。
“嗨,有沒有人說過,你的腿很直啊,線條很優美。”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抱著開學要用的電腦,和同部門的蔣干事一起去布置展會現場。院子里種了好多桂花,秋天的傍晚,一陣風吹過來,滿街道都是桂花馥郁的香氣。
從來沒有人夸獎過我的腿。十八年來,它一直沉默地隱藏在寬大的校服里。像一種沉默的規訓,我想起母親經常說的話:“小姑娘家出門不要穿裙子,又容易臟又不方便,那風一吹,大腿都露出來了,嘖嘖嘖,不像話,太不像話。”
“別動。”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我抱著電腦,仰頭看他。
“你頭上有花瓣。”他伸手拿下了我頭上的花瓣,接過我抱著的電腦,“我來吧,怎么能讓女生抱東西。”
“對了,我叫蔣恒智,是馬院的,應該是你學長吧,誒,你叫什么?”
那天我穿了一條齊膝的百褶裙,為了慶祝我考上大學,母親幫我挑了很久。
“小賤人,你買這么短的裙子去哪里發騷啊?”文弱的蔣老師揪起了我后腦的盤發,鯊魚夾無力地歪在一邊,我掙扎著想掰開他的手,“你是不是有病?你這個人面獸心的衣冠禽獸!你放開我!”
“你說啊,”對方按著我的衣服,我尖叫著躲開,“這衣服到底有什么不正常!能不能不要再為你的暴行找合理的借口!你有什么資格說我!你這個老嫖蟲!你真臟!”
2.3 做好動物疾病檢查針對在動物養殖過程中可能會出現的諸多類疾病,事先做出相關的檢疫制度,并通過嚴格遵循檢疫制度進行日常操作,定期對動物進行疾病的檢查,做好消毒處理,對動物予以相應的疫苗注射,從根本上提高動物抗疾病能力;做好對進出程序的嚴格規范,避免在動物進出過程中感染疾病;尤其是在疾病多發季節,加強動物檢疫力度,做好疾病檢查工作。
“哐!”
儲物柜新換的玻璃門摔得粉碎。
要遲到了,我狼狽地換好衣服,臉頰癢癢的,我伸手去摸,摸到了淡淡的血痕。回頭看了一下小臥室,門關著,靜靜地,我一面下樓一面暗自祈禱小鵝還在熟睡。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小鵝開始害怕爸爸。說出去別人應該會笑,蔣老師是多么溫柔的人,怎么會讓女孩怕他?也許是不知道哪一次,我的痛呼嚇到了她,或者,在這個小生命剛剛形成的第五個月,她就在母體里感受到了母親對這個男人深切的恐懼與絕望。
那是一個平常的夜晚,他似乎是喝了酒,回家之后便有些粗暴地甩掉了領帶和襯衣。
“寶貝……”我感受到他在我身后溫柔地蹭。
“不行,絕對不行,我還懷著孕呢!”我有些愧疚地推開他,將他的頭安撫地摟在懷里,摩挲著他的頭發。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酒氣,我不喜歡,但是抱著他,我像是抱著另一個大孩子一樣。我的心中油然升騰起一種獻祭般的神圣,仿佛是刻在基因里的母性,我湊近想親親他。
他的嘴里喃喃地嘟囔著什么。“裝什么裝,你不愿意?哼,小婊子,我出去叫一個……”
“親愛的,你在說什么?”我以為自己聽錯了,發狠般地推了推他,他卻已經睡著了,徒留我一個人失眠到天亮。
那夜的月亮是彎彎的新月,像一把雪亮的刀子,像洛夫的詩里寫的那樣。我從洛夫遙思到尼采,超人理論,上帝和梅菲斯特的賭約。也許人總是像浮士德一樣,永遠無法被滿足,又像西西弗斯一樣,注定將巨石,推不上那一座高山。
那時候,小鵝剛出生五個月。
“媽媽真的要走了。”我親了親還在哭鬧的小鵝,頭也不回地坐上了去機場的車。
“監控顯示你晚上九點就離開了。”
“我回酒店了,打了個白色的車,記錄也有,然后我就再也沒見過她了。”我找出紀錄給他看。
“好,沒事了,謝謝配合。”對方合上本子,眼神示意大門的方向。后面還有幾個等著問話的人。
“我能問問她怎么了嗎?”
尸體被發現在海邊的港口。隆冬的天氣,天藍色的毛絨外套被水泡得鼓鼓囊囊,頭發凌亂地用一個小羊發繩綁在一起,手指被水泡得有些腫脹,面色卻并沒有什么改變,只是看起來蒼白了些。我迅速地偏過了頭。對方將照片從我面前拿開。
“初步判定是自殺。”
“好了,沒有問題,你可以離開了。”
我沒想到她會死。
瘦削的肩膀,星星點點的紫色與綠色,大自然造不出的瘢痕,這樣的美王羊欣賞不來。有時候她照著鏡子,鏡子里的女人目光呆滯,眼尾紅腫青紫,蓬黃的發尾許多已從根部斷掉,頭頂新生的黑發卻烏黑油亮,反射出一層白光。
王羊坐回床上,擁在被子里,她眼睛酸澀且腫,模模糊糊看到被子上幾個光點,伸手去摸,凹凸不平的邊緣,扎手。林鳳又在床上抽煙了,應該是早上,自己還沒醒的時候。和林鳳在一起之后,王羊漸漸習慣了煙的味道。小時候父親寡言沉默,不愛抽煙也很少喝酒,形象單薄得像上世紀書籍的扉頁,閉上眼只想起“父親”這個符號。上了美華職校后,班級里多了很多抽煙的人,有男有女,王羊總是躲著走。她不喜歡那股熏嗆的味道。
林鳳喜歡抽煙,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王羊開始將煙想象成成熟與自由的符號。有時候煙霧會從男廁所的簾子后裊裊溢出,王羊想象著其中林鳳的身影。在一起之后,王羊還是沒能學會抽煙,卻習慣了男友身上的味道,淡淡地染在被套和枕巾上。壓力大的時候,林鳳抽得更兇,這讓王羊意識到,他又一次在事情發生后選擇了逃避。她摸了摸眼睛,癡癡地盯著房頂。出租屋,零室一廳的構造。能從擁擠的合租屋搬出來,王羊想起當初自己的開心。頭頂的吊燈像一個乳白色的繭,像半個蛋殼,中間,一堆小蟲聚集在一起,像學校上操時樓梯上密密麻麻的人群。
王羊不是從小就這么有勁的。剛分到宿舍時瘦瘦弱弱,擠在人堆里只露出一個發尖。她穿一個白色的小衫,將頭發用電話繩一樣的皮筋挽起來,在腦后松松地打成一個結,要很小心地將皮筋用手有技巧地撐開,又不至于繃得太緊,對皮筋造成損壞。她想起港村內閃閃晃晃的燈光,為了離家生活專門挑選的發繩,愛惜地摸了摸發尾的卡通小羊。
王羊家里有六口人,可能是七口,也可能是八口。記不清了。不過這也不重要。王羊喜歡看綜藝節目,在分團論戰的時候會在人頭頂出現:某某家族。王羊有時候在想,如果一家人走在街上,也打上這樣一個標簽,那么在她們頭頂出現的一定是“王虎和他的保姆一家”。王虎小時候喜歡打人,咿咿呀呀地尖叫著,將大姐的胳膊掐出細細的血印子,在家人們哄堂的歡笑中哇哇大哭,有時候也尿,王羊則負責快跑著去取王虎的尿布、玩具、奶粉——一切可以讓他高興起來的東西。所以王羊的頭上從來沒有發飾,因為她知道自己戴了也會被揪掉,就像一些上課時在她眼前流過的方程式和漢字,缺少了好好相處的緣分。王羊和大姐不一樣,大姐喜歡學習,但是也沒有念出個名堂,早早南下進了工廠。王羊不喜歡念書,她急切地盼望著逃離這個家,到傳說中的“社會”上做一回自己的主。殊途同歸,她想,早晚融入社會的洪流。
王羊念初中的時候,班級門口總有一群群男男女女,染著發叼著煙,散發出“老子的一切我做主的氣息”。她總看到他們混跡在燒烤攤、游戲廳,以及一切可以將一群躁動的青少年聚集起來的地方。她也聽說年級里最漂亮的婷婷,放學后坐上了黑色摩托中的某一輛,聽說她們經常出入網吧,自由地揮霍著錢,包一晚上夜機,點好多份炒面。網吧王羊自己也沒去過,一是沒錢,二是她不明白自己去了能夠干什么。但她羨慕一切可以支配金錢的人,在她們這個年紀,仿佛空氣污濁的網吧都飄蕩著自由的味道。王羊有一次放學的時候碰見了婷婷,婷婷低著頭,挎著寬大尺寸的校服,袖子上有幾個潮流的破洞,一身黑色的緊身牛仔褲,她知道婷婷的校褲已經趁課間的時候脫下來放進了包里。王羊鼓起勇氣,對婷婷說,學姐,你的鞋真好看。婷婷的鞋長什么樣子,王羊已經不記得了,她只記得在那一瞬間,自己對這個畫著拙劣眼線的漂亮女孩的羨慕,以及一股涌上心頭的強烈自卑。
班里也有好學生。好學生總是坐在前幾排,頂著可愛的卡通發飾,鼓鼓囊囊的文具盒里滿是王羊認不清牌子的漂亮文具,連衣袖也飄著整潔的清香。她們收著不同科目的作業,回答著王羊聽都沒聽清楚的問題。仲夏的下午,班長答完問題坐下了,王羊總是靠在后黑板的板報上,飛出一個不屑的眼神。窗外朗朗的讀書聲嘩啦啦地飄過,老師走了,王羊拿一塊小鏡子,反射著縫隙下的光斑,偷偷地看自己。回家后,母親看到她背上的板報印,不輕不重地說了兩句,又去抱王虎了。王虎晚上要喝加強高鈣奶粉,母親念叨著去買。幾歲的小孩子總是一天一個模樣,小時候不補鈣,長大了營養會跟不上的,母親總這樣說,王羊小時候就是沒補好營養,十幾歲的人了,才長這么一點,要吸取教訓吶。
王羊第一次染發后,在宿舍端詳自己很久。同宿舍七八個姐妹圍在一起,嘰嘰喳喳討論著彼此的新發型。王羊和舍友擠在廁所的鏡子前,看鏡子里自己小小的影子,只露出了一個腦袋尖,映著廁所一閃一閃的燈光。她悄悄地退走了,回到自己的床上,擁著被子,用小鏡子欣賞自己的新發色。瘦削的肩膀,頭發零零落落地垂下來,搔得后背癢癢的。她看著鏡子,對自己的頭發充滿了愛憐。這是十幾年間從未有過的。抱王虎的時候,他會將頭發像羊吃草一樣吃進嘴里,嚼一嚼,又因為犯惡心“呸”地吐出來。母親哎呦哎呦,扯過她的頭發,那是能給弟弟吃的東西嗎?頭發上都是細菌,快吐掉。王羊摸著鏡子里自己的頭發,暖黃色的,像緞子一樣的,從頭頂到發梢都透著少女的俏皮,她捂著嘴笑了。時間仿佛回到了還沒讀職高的夏天,課堂上老師的授課內容卻從一片片看不懂讀不出的公式變成了時尚的演變、發型的分類和不染爆頂的技巧。王羊喜歡自己現在的專業,她拿出手機看著最新流行的發型,想象著自己將來也能開一家理發店。
林鳳不是那種很惹人注目的男生。王羊后來上網看別人說,有的人是“第一眼美人”,意思是陌生人第一眼就能看到,并且驚為天人。她自己顯然不是那種打眼的女孩,喜歡縮在人群中靠后的位置,在身材高大的同伴身后打量別人。林鳳總和班里最活躍的男生混在一起,自己卻不太愛說話,有時候看著同伴互相吹牛罵鬧,帶著一絲文靜的書卷氣,眼神陰郁沉靜,與班級里的氣氛格格不入。開始注意這個人以后,王羊發現,自己總在廁所的門口碰見他,還是和幾個同伴擠在一起,嘴里吞吐著未能消散的嗆口煙味。林鳳纖瘦的腳踝上綁著紅色的鏈子,衣服搭在肩膀上,上臂隱隱透出泛青的花紋。
走廊的窗戶上一開始是沒有護欄的。聽說有一屆學生出了事,從五樓的窗戶一躍而下,砸傷了幾個。王羊記得那時候正在上課,班級里彌漫著昏昏欲睡的氣氛,燥熱又腥悶。走廊外一聲悶響。后來有三樓的同學說,看到一條黑線從窗外劃過。新裝上的圍欄質量很好,下課的時候學生三三兩兩將頭和手臂從縫隙里伸出去。到了夏天,學校加裝了黑色的防曬網,陽光從圍欄和塑料網的空隙穿過,一部分落在林鳳的手臂上,剩下的直直照射在教室的墻皮上,把手抄報照得發黃。王羊盯著林鳳的手臂,雖然纖瘦,但是很有力量。他曾經幫自己抬過水,單手拎起,暴起青筋。他回頭笑著說沒事,客氣啥啊。林鳳靠在走廊漆綠的墻壁上,指尖淡淡的火星閃爍,她看到他笑著罵了一句什么,喉結滾動,蓬松的頭發不知被誰揉了一把,正扭過頭看。王羊倏地回過頭,不敢與他對視。上課鈴響了,學生們轟然往教室涌去,三面環對的教學樓像極了鴿籠。
王羊變得膽大起來。她有時候也逃課,老師發現了并不會說什么,只是笑一笑無所謂的樣子。王羊知道老師對自己這樣的學生不愿很負責任,好在現在的課程與初中相比已經足夠有趣,王羊有時候也回答問題,將假人的發型處理得利落漂亮。有時候老師也叫林鳳上臺和她一起操作示范,班級里會響起曖昧又心照不宣的噓聲。有好事者沖著王羊笑,她瞪他一眼,不說話,林鳳大大方方地看著王羊的眼睛。
王羊也坐上了林鳳的摩托車。夏天的夜晚他們經常去兜風,有時候和林鳳的朋友們一起,坐在燒烤攤子前呼啦啦點上一桌,桌子上滿堆了酒瓶,大聲說笑,面紅耳赤。王羊學著喝點啤酒,有一次林鳳的朋友,已經輟學不念書的張哥,給王羊滿了一杯又一杯,林鳳替王羊擋了,對張哥說:“這是我媳婦兒,我替她喝。”王羊很受用,眼睛亮晶晶的,此刻她覺得,林鳳是這世界上最關心自己的人。但是張哥也不是輕易能得罪的人,王羊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坐在滿場的煙霧繚繞里,體會到了一種長大的豪情。
少年人的愛情往往來去如風,王羊和林鳳卻長久地在一起。從美華職校畢業以后,王羊和林鳳與別人合租了一個三室兩廳。靠海的房子總比別的地方貴一些,但是因為王羊喜歡看海,他們還是租下了面朝大海的一間主臥。工作的地方離小區很近,休息日的時候,王羊總躺在床上看著大海。與別人合租還是有很多不方便的。住在兩人臥室隔壁的是同一個理發店的同事何玲。她是林鳳的學姐,林鳳和王羊的工作也是她介紹的。盡管何玲很客氣,王羊很快發現對方對自己的敵意。剛進理發店的時候,王羊和林鳳都只能給顧客洗頭發,只有在人手不夠的時候,何玲才會讓兩人上手剪頭發。這本來是美發業的規矩,然而林鳳很快就不用洗頭了,他開始幫何玲打下手,洗頭的工作落到了王羊一個人的手上。
盡管很想換個房子,但是租房的合約簽了一年,一起合租的又是同一個單位的同事,王羊不論在單位還是家里總覺得不自在。她不止一次對林鳳抱怨,林鳳卻不置可否:“你想多了吧,我覺得何玲姐對你挺好的,昨天她還給你帶了樓下的炒栗子。”說著又點燃一支煙。
王羊感到無盡的疲憊。此刻林鳳手中的煙已經不再是吸引她的“自由”象征,而是無限的冷漠和嗆口的難聞。“能不抽了嗎?我又不抽煙,你老讓我聞二手煙。”
林鳳瞥了她一眼,將煙掐滅,狠狠地摜在了地上。
王羊知道什么是“有暴力傾向”這個概念時,林鳳已經打了她很多次。第一次是在一個晚上。王羊睡醒后發現林鳳從何玲的房間走出來。王羊嘶叫著撲上去,林鳳哭著抱住了她,說了對不起,并保證這是最后一次了。王羊沉默地看著他,并沒有表態,林鳳奪門而出。
夜晚的星星是藏匿著的,它們躲在天空的薄霧中,躲在黑暗里,被蒙上厚厚的一層灰。也許它們在遙遠的天際各自閃爍著,但是它們看起來那么寒冷,那么遙遠,在王羊的眼中漸漸模糊成一片片冰冷的雪花。夜晚的大海是一頭沉默的巨獸,吞吐著來自海岸邊的一切情緒,將憤怒、不甘、傷痛,通通卷積進白色的海浪里,再狠狠地拍擊在沙灘上。王羊漸漸睡著了,模糊間夢里是夏天的星星,她確信比自己今晚看到的亮很多。
后半夜,林鳳踉踉蹌蹌地回來了。他喝了很多的酒,跌跌撞撞地將王羊從被子里扯起來,抓著她的頭發,往墻上摜。王羊尖叫著想躲開,后腦已經撞在了木制床頭柜的尖角上。兩人撕打起來。窗外的月亮漸漸隱在了暗紅色的天際里,大海開始溫柔地退潮,一片片的海浪,像豆汁的絲緞,將沙灘上所有的痕跡輕柔地撫平。林鳳壓在王羊的身上含糊不清地咒罵著,漸漸地他意識混沌起來,“哇”地一聲吐在了床邊。
王羊無法將昏睡的林鳳從自己的身上移開。天漸漸亮了,眼中的星星卻沒有消失,像古老電視機失去信號般地閃爍。白色的天花板上白色的燈像一個繭,里面有一堆黑色的小蟲在旋轉,密密麻麻。王羊感到后腦一陣尖銳的刺痛,身上、眼眶、后背,還有心臟一陣陣地抽痛。窗外,大海嗚咽,也許這世界就如同海水一樣的冰冷。
她第一次想到了離開。
王羊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接受林鳳的道歉。也許是林鳳的道歉太過誠懇,他跪在地上的樣子,眼睛閃爍,伸出手擁抱他比拒絕的話看起來輕松得多。最后她還是哭著抱緊了林鳳。在這個冰冷的城市里,即使這個男人昨天剛剛狠狠地傷害過她,可是此刻他的懷抱,還是那么溫暖。王羊去醫院縫了針,不得已剪了短發,換了工作,和林鳳一起搬出了這個推開窗戶便能見到大海的新家。王羊離開了美發行業,找了一家按摩店工作。雖然經驗不足,但是由于肯吃苦,領班和同事都很喜歡這個沉默寡言的短發女孩。王羊瘦削的雙手漸漸變得有力氣,這仿佛是一種預設,讓她為下一次與林鳳的爭吵積蓄一點力量。
雖然已經發誓與何玲斷了關系,林鳳仍然在原來的理發店工作,與何玲做同事。港城街的美發業確實已經趨于飽和,在王羊的默許下,林鳳與何玲不溫不火地當著同事,下班后再回到與王羊新租的房子。由于兩個人都是倒班工作,平時能碰在一起的時間并不是很多,但是只要兩個人都在家里,林鳳就會給王羊做飯吃。他的廚藝不錯,吃飯時兩人嘻嘻哈哈看綜藝,一起打鬧著洗碗,日子流水一般晃著。
直到林鳳再一次打她。那之后很久,王羊不能聞到酒精的味道。這是一種巴甫洛夫式的條件反射,一聞到酒精的味道,王羊的頭皮總會無端地刺痛。林鳳總是在喝酒之后打她,有時是不順心,有時是太高興,有時也許只是無聊。這是王羊在心中暗暗猜測的,她想,林鳳打自己總得有一個理由。她也還手,但是還手的后果是迎來對方更為嚴重的痛擊。王羊漸漸學會了將自己蜷縮在一起,把后背留在外面。說服自己分手成了王羊每一天的心理建設,而每一次,在林鳳無比痛悔地保證絕對不會有下一次時,王羊又將寬容對方的期限延長到了下一次。下一次,只要他再打我一次,說什么我也要離開他。
可是想起離開,好像遠比原諒要困難得多。林鳳,像一種特殊的、排他的牽掛,撕裂著王羊冰涼的心。這種撕裂很長一段時間停滯了她正常的思考。
王羊已經不怎么與家人聯系,除了每月給母親轉賬的五百元,與家人的聊天局限于弟弟王虎的成長。王虎又長高了,該上小學了,班主任劉老師說王虎的算數學得特別好,要好好地進行培養。誒,羊羊,再給媽一點錢,你弟弟要買七巧板和算術棒。來,弟弟,跟姐姐打個招呼!不認識她啦,你這小子,小時候你姐老抱著你呢。
王羊摸著剪短的頭發,視頻已經掛斷了,黑色的屏幕上,依稀能看到頰邊的一片淤腫。
王羊的頭發長到肩膀時,青島的冬天已經悄然來臨。快元旦的時候是美發業的旺季,林鳳已經有好幾天沒回家。港城街的按摩店沒什么生意,王羊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的遺鷗,等待著顧方的到來。他是港城街駐軍的軍官,平時訓練勞累了會和戰友們一起來推拿。顧方性格很活潑,也不會像別的顧客一樣挑剔力度和技法,店里的其他員工都喜歡接他的鐘。但是顧方每次來都會指名要找王羊。
“我老家內蒙古,也有一個小妹妹,就跟你差不多大。”顧方笑著比畫。
“怎么會,哥,我都二十了,不小了。”王羊靦腆地笑,手上賣力地按著。
“二十也夠小的。可惜了,你沒有再念書。不過有一門吃飯的手藝,踏踏實實地掙錢,也是好事情啊。”
王羊很喜歡跟顧方聊天。雖然不知道他遠方的妹妹是不是真的和自己如此地相像,但是顧方的語氣和眼神都讓她感到了一種來自異性長輩的友愛。這種感覺與林鳳帶給自己過山車般的情緒不同,溫柔平和。她與顧方聊工作,聊難纏的顧客,也聊自己對林鳳的感受。每次的聊天都很愉快。顧方也曾經看到過王羊眼角的淤青,他語重心長地勸了王羊很久。下一次。王羊還是暗暗地在心里想,如果有下一次,就算他跪下來給我磕頭也會堅決地離開他。
顧方那天沒有來。他給領班發了消息,說臨時有事兒,預約不用取消了,錢也照付就行,讓王羊休息一下。王羊坐在暖氣邊摳著頭發,沒有回休息室。
“坐著呢。”領班紅姐朝王羊諂媚地笑了一下。
“啥事兒,直說,姐。”
“來了個女顧客,三十多歲,皮薄肉嫩的,肯定不費力氣。阿琳小七都在鐘上呢,你來接待一下。”紅姐親親熱熱地挽住王羊的手,悄聲道:“這單姐不抽成,都算你的!”
王羊觀察著趴在按摩椅上的女人。三十來歲的樣子,穿著精致得體,一看就是在人生的每一個節點都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家庭幸福,生活優渥。
王羊沉默地工作著。女人看起來很累,把頭埋在粉紅色的按摩椅上。她看起來很瘦削,王羊不敢使太大的勁兒,只能用著巧勁兒,盤算著做完這一個顧客得問問顧方,看看他出什么事情了。還有,回家得買點菜,后天就是元旦了,超市的筒骨晚上應該會打折,再買點蘿卜,可以燉個湯。
女人的痛呼將王羊從走神中拉了回來。翻開貼身的背心和秋衣,白皙的后腰上星星點點一片血腫,像蝴蝶的瘢痕。
“摔的嗎?”王羊有些好奇。
女人似乎不太想說,隨口搪塞了一句,“不小心弄的”。她含糊的態度讓王羊心中閃過隱秘的同情,將下一句要問出的話咽回了肚子里。手臂和發間的傷口此刻突然顯出了十足的存在感,爭先恐后地疼痛起來。
我離開的時候正是傍晚。王羊的家屬據說正在趕來的路上,中年喪子,我想她的媽媽一定很傷心,悲痛欲絕。飛機起飛的時間是六點,我坐在出租上,手機播放器靜靜播放著音樂,聲波隨著白色的耳機線傳出來。背后的肌肉仍舊隱隱地疼痛,已經分不清是昨天的按摩小妹按得太過用力,還是前幾日遺留下的瘀傷仍舊未愈。到機場的路上經過了沿海的大橋,有游客站在橋邊喂著從高空俯身飛下的海鷗,暗紅色的天空下此起彼伏的叫聲,飛遠又飛近。冬天的天黑得太快了。車還沒過橋,對面的港城街已經陸陸續續亮起了燈光,經營著不同品類的燈牌反射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飛機起飛之前,我拿出手機,按下發送鍵:離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