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晴
年輕的新娘被掛在臥室的砂壁上
白色紗裙從體內生長出來
一直垂到腳踝
坐在化妝鏡前面
風灌進裙
凸出的脊骨如新生出的翅膀
眼里豢養了一條銀色鱗片的魚
一笑,魚的尾鰭便掃進了眼尾的紋路
蘸取紅粉色的歲月齏粉
和黃斑相撲的瞬間,變成黑紫色
被遺忘在地上的漿果
她還沒適應新生的白發
舊人已踏著短促的桃花
緩緩從仲夏的房間中踱出
你知道,她老了
老如一團蜷縮著的玉器
饕餮紋中滿是藍黑色陰影
灰與塵,皆從暮色中來
埋葬多年前白日縱酒的少年
直到夜晚降臨,那轉頭的瞬間
你才看見她的身體里藏著一雙火的眼睛
炙烤空氣的干紋,將黑暗燃成綠原
升騰起的煙霧跨出屋頂,吐出寂寞的詩句
這是你看過最盛大的焰火
一座城市下起雪
一只貓望向地平線
停頓,撣落關節處的碎銹
懸浮,在藍色星環上游泳
總是這樣的時刻,我什么也不想
托身沉在抒情的空氣中
等待一朵雪花落在路人區
被無數只疲倦的腳踩過
它們以獨行的姿態結伴
形似絳蟲,在歷史的腸道里蠕動
雪還在下,我卸下胛骨處凸起的腫塊
不愿向大地尋求沒落的理由
只輕盈地走進貓的眼睛
與它共享一場漫長的走神
船停在河岸邊,把你系進細密的纜繩結
你沉沉睡去,它屏住呼吸
像昨天一樣,假寐
天邊外,蟬模擬颶風發動夏天最后一場政變
熟稔的場景中倒映著原鄉的眼睛
有時,它也暗自期待一陣狂風
讓河水年輕的面目瞬間衰老
讓打盹的魚跳起酒神的舞步
讓你與打結的繩一同跌落
更多時候,它被太陽照得頭腦昏沉
目之所及,緋紅的花已燒成紙錢
你仿佛要和它作對,睡得愈發香甜
聽著漫長的鼾聲,它不知道過了十年還是一天
八月的汗珠懸掛在玻璃壁上
夜晚,一碗濃稠的紅糖水裹著我
沉到絲絨般的黑暗底部
此刻,我在寂靜中能聽見蝶翅的撲動
石頭掉落湖水的咕隆聲,能聽見末班地鐵
咆哮般的死寂;隔著
重門,我聽見外婆的咳嗽聲
我摸黑走近她,想象一張因衰老而縮水的臉,皺紋
連同血管布滿身體內外,凍結在多年前的那場葬禮
她開口,聲音低啞如風吹落葉,說起那些
游蕩在往事中的幽靈
直到我如熟睡的嬰兒蜷縮在夢中,虛弱的陽光透過
門的縫隙,流到發黃的桌布上
八月的汗珠凝固在玻璃壁上
她曾靜坐著,聽臺上狡黠的教育家
兜售時新的磨劍石,觀看潮濕傷口的分娩過程;“要不要做最鋒利的一把?”
血管中的咖啡受到召喚般流淌得更加歡快
從圍城到海岸,她的透明容器里
裝了兩條鱗動的魚,在循環的波濤下
試圖扎向宿醉的頭顱,那涂滿酒沫的
囈語,接近她畢業論文中某一行違心的謝辭
等不到日落前的雨,就切開淤青
如同切開一枚緊實的臍橙
汁水中,魚目的倒影變得陌生
是時間,還是語言將痛覺冷凍?
懷舊的皮被她利落地剝去
砧板上還殘留否定句的腮,一些人經過
“我親眼見到她拔出的劍
刺進自己的心臟”,又匆匆離開
魚群不會再抵達大海
她累了、睡了,最終沉沒入鞘
蘇州河遇過的人很多
比如駁船中降生的嬰兒,或是
渾身炭黑的碼頭工人。隔著水汽
他們一起低聲嗚咽
沉入河底的眼淚
已反射不出都市的燈霓
蘇州河藏起的秘密更多
彼時,你們正在岸邊飲畢
兩杯摻著野牛草的伏特加
有人在膠片機
粗顆粒的鏡頭里坐著
歷史的塵埃,就漫過了眉骨
蘇州河邊的故事,總是被干垃圾
裹挾著。流過櫥窗、咖啡館
和證券交易所。它們貧窮
骯臟。卻拒絕成為任何華麗的抒情句
天氣轉涼,你像往常一樣
騎車從步行街回家。烏云翻騰
如同你那被煙酒磨壞的胃。仔細聞
空氣中還帶點過期煙草的酸澀味道
交通腫脹,如中年漸長的肚腩。你遲緩下車
在銀杏樹下踱步,右側的野貓也沿著籬笆叢在走
當風貼著黃葉的面,激起聲音的細浪
你的耳邊會響起哪首昔日的歌謠?
這些年,你偏愛陽臺勝過書房
雙手捧著泥土——這無聲的祈禱儀式
讓老屋的炊煙一縷一縷
重返陳舊的身體。你曾遺落的綠苗
如今又在城市的花盆里種了回來
當夜的讖語從烏鴉的舌中彈出
你已被秋扼死在蒙灰的江南
纏繞于藤蔓的前指
懨懨地勾起她的手腕
在你瞳孔的黃昏里
她手上緊攥的漫畫正緩慢褪色
下午四時二十分,一盎司光
落在思維邊緣,“書寫,迂回地
抵抗死亡”,女教師細軟的方言
讓她想起你銀灰色的眼翳
日光輪環般,遺落二分之一
纖弱的弧,照亮布魯姆干癟的理論
你知道嗎,現在她手法笨拙
卻仍蝸居在詞語的殼
模仿你的輕盈,企圖
從許多張松脆的紙中
咀嚼出時間的致幻劑——
你醒來,又拱手讓了一秋的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