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昱欣
(寧波大學科學技術學院 浙江 慈溪 315300)
穆時英被譽為“新感覺派的圣手”,從十七歲在文壇嶄露頭角,到二十八歲遇刺,他在短暫的人生中創作了不少具有鮮明特征的人物,他將對現代生活的獨特領悟,微觀投射到個體中,采用內聚焦的方式,對都市生活以及社會人情世態進行剖析,披露現代化進程中落魄無力者的放縱與迷茫,不僅展現時代中的個人苦悶,更表明都市發展進程中人的異化。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趕上“現代化”的潮流,形成了以現代商業為支柱的新興消費文化城市,現代生活的氣息充滿上海的街道,與之并行的是誘惑與陷阱。社會上蔓延著虛無和絕望的思想以及西方貪圖瞬間快樂的風氣,使身處上海的許多作家心有感觸,“從整體上感覺到它的色彩光影、節奏、力度以及這種新型文化造成的人與人之間,男女之間的新型關系”[1],從而刻畫了上海在這一時期的形形色色的圖景,并形成了一種文學流派,稱之為新感覺派。其中,穆時英的創作尤為突出,他在上海生活頗久,對上海人潮洶涌、聲色犬馬的場景十分熟悉。如其在《上海的狐步舞》中的描寫:“電車當當地駛進布滿了大減價的廣告旗和招牌的危險地帶去。腳踏車擠在電車的旁邊瞧著也可憐。坐在黃包車上的水兵擠箍著醉眼,瞧準了拉車的屁股踹了一腳便哈哈地笑了。紅的交通燈,綠的交通燈,交通燈的柱子和印度巡捕一同地垂直在地上。交通燈一閃,便涌著人的潮。車的潮。這許多人,全像沒了腦袋的蒼蠅似的!”[2]穆時英曾執導《夜明珠》,他對電影的拍攝也頗有心得,所以他利用電影全景鏡頭的表現方式,展現上海的繁華與忙碌。街頭充斥著的消費主義和享樂主義,琳瑯滿目的廣告和宿醉的水兵,無不表明這是一個倉促放縱而又頹靡瘋狂的社會,洶涌的人潮與車潮“像沒了腦袋的蒼蠅似的”,這些“沒目的”的人們,誠然在人群中行走,但前無信仰的召喚,后無傳統的依靠,他們在社會中迷茫無措,與無頭蒼蠅別無二致。
視覺化的描述往往會給予讀者強烈的形象感,除了細節的都市場景描寫,穆時英采用顏色增強讀者的畫面感。鮮明的色彩能產生強有力的沖擊,并能傳遞人物的心理以及情感,《夜總會的五個人》中“白的臺布旁邊坐著的穿晚禮服的男子:黑的和白的一堆:黑頭發,白臉,黑眼珠子,白領子,黑領結,白的漿褶襯衫,黑外褂,白背心,黑褲子……黑的和白的……”[3]夜總會出現黑白兩色并不稀奇,而這些“正常的事物”在穆時英的筆觸下卻顯得新奇,兩種色彩交替出現,形成強調之感,讀者很容易由兩種色彩的所指而產生孤寂之感,孤寂與夜總會之間所形成的反差感,則是穆時英通過文本所要傳達的言外之意。此外,城市中不可避免出現鮮艷亮麗的色彩,尤其在夜總會這樣一個集城市繁華之象征的場所,賣報的孩子張著藍嘴,嘴里有藍的牙齒和藍的舌尖兒,他對面的那只藍霓虹燈的高跟兒鞋尖正沖著他的嘴。報童的牙齒和舌尖映著折射的藍光,霓虹燈暗示著光怪陸離、醉生夢死的城市生活,而后描繪街上的紅、綠、紫,這些濃重的色彩拼湊出迷離糜爛的城市色彩,夜總會外是燈紅酒綠,里面卻有不少黑白交錯,如此的變形,則意味著城市心態的畸變,若以燈紅酒綠比之物質生活,黑白交錯的內部比之精神,則小說主旨清晰可見。
對上海輕描淡寫的描述,使得其帶有舉重若輕的“海派文學”的氣質,除了上述所提到的新感覺派代表作,其他類型的小說也表現了上海繁華糜爛的場景,如《黑牡丹》《PIERROT》《第二戀》……作為故事發生的背景地點,上海一直都散發著令人迷醉的氣息,高樓林立,十里洋場,燈紅酒綠,但紙醉金迷的都是傲然的上層人士。他寫的是大都市,但表現的是小人物。
膨脹的欲望吞噬現代人的心靈,林立的高樓壓迫現代人的肉體。現代工業文明大大提高了市民的生活水平,娛樂占據人們生活的比例逐漸上升,男男女女在工作之余,傾向于在舞廳、酒吧等公共場所交際消遣,男女在公共場合的往來變得稀松平常,愛與性模糊了邊界,甚至性交易與情愛也產生了交聯。物欲與情欲之間,市民選擇先滿足物質需要,精神的感受被有意無意地拋棄,情愛與性愛成了精神放逐后的慰藉品,在此基礎上,舊的倫理秩序受到挑戰,西方社會的思想與秩序又不能適應都市發展的需要,相伴繁華而生的消極頹廢的傷感情緒隱藏在街頭巷尾。海派作家的都市上海從表象看無疑是紙醉金迷的名利場,透過都市的剪影卻又能看到城市與人在文明進程中矛盾又相互依存的關系,都市提供可供人們揮灑個性與創造力的平臺,新的職業與制度釋放了市民的叛逆精神,這無疑是新時代中的文明閃光點,而受外來思想影響,新感覺派的作家更易發現叛逆精神中的變態。都市人的叛逆是時代的叛逆,是新文明對抗舊鄉村的叛逆,都市人順著時代潮流而形成的“自我叛逆”實際上是時代的附屬品,市民不滿足于時代的附庸,甚至無法成為自我的主宰,于是通過對抗舊家長制來實現反叛,男女之間流動的情欲沖破意識,在醉生夢死中索求愛情。都市的精神欲望被肉體的欲望所牽制,性與愛成為密不可分的整體,受社會傳統道德壓抑的市民,卻患上了“性苦悶”,一方面他們擁有勃發的性欲,另一方面新的性愛觀并不能為都市人全盤接受,都市文化大大改變了舊制度對性愛的干預程度,人們對性愛的羞恥度淡化,但在兩種思想觀念的磨合期,性愛觀念處在一種混沌迷茫的狀態,例如《白金的女體塑像》中,醫生對欲望的渴求和時代賦予的思想矛盾,使其認為女患者有強烈的性欲,這表明在都市中,不僅男性在性欲中有亢進表現,女性也脫離桎梏,在袒露性欲上有了突破。穆時英的都市刻畫中,主要描述趨向是井噴式的物質欲望,對性欲的描述是隨著對都市人內心深入挖掘后的產物,兩性描寫并非媚俗而有意添加,而是作為主體“人”在都市中發生突變的有機部分,他的描述不帶一絲褻瀆,對肉體的描述有欣賞的意味。毫無疑問,都市小說中的性愛描寫,與文學的商品化相關聯,但是性愛作為人靈與肉結合的一種方式,不僅能表現具體的人的行動與思維,同時還能展現時代的開放姿態和人的文化需求。穆時英的兩性描寫,不以純粹的肉體發泄為目的,他既認同性欲存在的合理性,也承認性愛與裸體存在的美感,性愛之美與性愛之羞恥的碰撞,通常使主角徘徊在本能與理性之間,并用此暗示都市發展中人性的張揚和新文明秩序的建設。
人物是小說的記憶點,穆時英顯然也注意到這一點,因而在創作中對人物的意識、語言、行為著墨頗多,并有意無意地消解了情節。小說旁白的描述,將個體的主觀感受,混合在具體的客觀事物,為加深主觀感受,穆時英大量使用顏色詞匯,“紅的街,綠的街,藍的街,紫的街……強烈的色調化裝著的都市啊!”穆時英將燈紅酒綠的都市分解成不同的顏色,多彩的街道使得固定場景極易改變,人們被瞬時的強烈色彩刺激,在注視“色調化裝著的都市”的同時,都市也毫無意外地裝點被燈光肆虐的人,人在燈光下成為都市。滿足膨脹欲望的刺激后,人失去了感受微小刺激的能力,喧囂后的魂靈不知該依附何處,于是他們轉而渴望通過瘋狂的都市生活,再次激起對生活的熱情。燈光總會熄滅,與黑暗一同而來的巨大孤寂感足以壓倒人,于是敏感而脆弱的現代人,在不同空間下表現貧與富、哀與樂、高貴與卑賤、生存與死亡的都市人生。“欲望的狂歡制造了社會的無序與混亂,混亂無序又折射出人性變形后表現出來的迷失、瘋狂與丑惡。”[4]所以穆時英作品中集合了一群恣意放浪而又迷茫無助的落魄者,他們找不到除職業外自己的合理定位,無枝可依的精神汲求一個棲息地,在時代的航船上,他們既是水手,也是搖搖欲墜的溺水者。
快捷是都市節奏的一個重要特點。在穆時英的文本中,這種“快”不僅表現在小說中的時代氛圍,更在小說的敘事時間上有所展現。穆時英利用充滿電影感的跳躍性敘述,來表現多人物不同的經歷,例如《夜總會里的五個人》,就以“一九X 年——星期六下午。”作為轉換的切點,變換視角,用以展現都市社會的多變性和不穩定。敘述過程中,具體時間及其流速被模糊,都市中的時間被快速消費,故而胡鈞益在頃刻間財產蒸發,黛西焦慮于衰老的容貌,鄭萍苦等卻失戀,五年如一日卻被辭退的繆宗旦和在時間中寂寞思考的季潔,他們被置于縱向時間中,也被放于橫向的都市中,使不同的他們相遇的是共同的迷茫。
都市的迷茫有異于“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有別于“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而是屬于內心的不知所措,時代好似熔爐,一邊是物質世界的享受,一邊是遺失的精神,新的生產關系代替了舊秩序,都市中人們被迫分割成孤島,精神漫無邊際地流浪,卻在街頭巷尾疲于奔命。緊密的街道不僅在暗中加快人們的生活節奏,也在壓迫市民的思想空間,敞開的城市并不包容個體的沉悶和孤獨,在街道偶爾的停留,都會使人產生被遺棄的感受。由于堆積的人群可以緩解他們精神孤島的焦慮,夜總會、舞廳等光怪陸離的公共場所,成為人們宣泄精神的物質載體,交替閃動的顏色和密集流動的人群,成為都市精神的隱秘象征。
在《公墓·自序》中,穆時英提到“在我們的社會里,有被生活壓扁了的人,也有被生活擠出來的人,可是那些人并不一定,或是說,并不必然地要顯出反抗,悲憤,仇恨之類的臉來;他們可以在悲哀的臉上戴了快樂的面具的。”穆時英的目光所向是歌舞升平、聲色犬馬的大都市,他以冷靜的態度審察社會冰山下都市人精神的萎縮,于是孤寂、失意的落魄者憂心忡忡,他們沒有理想中都市人應有的信心與朝氣,無論是沉溺聲色享樂,還是縱情后的靜寂,潛藏在深處的不安從未消退。
值得一提的是《白金的女體塑像》,在穆時英小說中以感覺拼湊世界,使對象感覺化,感覺對象化,世界在主體的體驗生活中顯示出被克制掩埋的強烈情感。在忙碌的都市社會中,人被附上情欲的枷鎖,而謝醫生死板規律的生活被一具陽光照射下白金色的胴體所迷惑,醫生的生活需要一個打破的契機。即便那具身體看起來毫無感情,醫生也為之掙扎,他的內心極度壓抑扭曲,仍保有一絲克制,都市人不但時刻壓抑自己,也承受著社會帶來的壓抑,快捷且忙碌的社會帶給人的孤獨感,加之充滿道德要求的社會對人們過度束縛,扭曲了都市人的心態。個體的內心存在是穆時英的聚焦點,與郁達夫展現知識分子的苦悶不同,穆時英挖掘的是普羅大眾自己無法意識到卻又實實在在存在的內心疲憊與恐慌,無法抑制的精神欲望在感官刺激中尋求釋放,而被壓抑則是都市人“患病”的由來,精神文明遠遠落后于物質文明的快速發展,畸形的社會在不知不覺中異化都市人,無所適從的都市人走向物質享受的極端,放縱靈魂沉溺于肉體的欲望,在短暫的神經性滿足中獲得一絲解放,這些人的精神狀態逐漸從原本輕微的失落,走向孤獨寂寞,在社會的壓抑中被異化,最終成為分裂的人。
失落的人、孤寂的人、分裂的人、異化的人是穆時英筆下都市人在現代社會中表現的生存焦慮以及精神迷茫的核心主體。作為無法把握自身命運的都市人,他們一出場就以頹廢的姿態,展現個體生命力的萎縮,本該作為文明棲息地的社會,成為精神文明的扼殺者,穆時英在小說中表現出對歷史進化“合理性”的懷疑,繁華的世界要求每個人都為他服務,故而約翰生的妻子去世時說:“我要哭的時候人家叫我笑。”畸形的社會要求人們壓抑自然的情感,被要求與自然對立的結果是走向自我的分裂,兩種矛盾的情緒交織縈繞在個體的精神世界,壓抑的天性與表演的理智引起“自我”的精神沖突。
許多作家描繪某一種人群、某一系列現象,卻忽略了一群中的“一”。作為個體的人被虛化為時代的背景,而探求個人的意義,破除虛無的存在,是穆時英想要建立的意義價值。其利用獨特的語言技巧和敘事結構,構建一個“陌生化的都市”,用以展現都市的深刻變化,和身處其中的都市人的雙重矛盾。穆時英的創作蕩開社會進步的柔和面紗,揭露其花團錦簇下紛繁復雜的社會狀態,對壓抑的都市發出強烈的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