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秀紅,梁曉萍
(山西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6)
新型冠狀病毒在某種程度上改變著幾乎全世界人類的日常生活,并引發了人們對日常生活方式和交往范式的重新審視與反思。至少,這場流行病毒的蔓延證實了長期隱匿的諸多社會事實:首先,人性的共通性超越了種群的自然屬性,如語言及社會文化背景等,進而言之,確證了疫情面前眾生平等的社會事實,以疫情鏡像賦予生命本體以深刻的審視;其次,人類健康的內涵被重新提呈,健康不僅指涉身體層面的不虛弱或非疾病狀態,而是泛指身體、心理和社會適應性的完好[1],疫情防控過程中產生的一系列社會顯性困境以及心理焦慮、恐懼等隱性情緒昭示了健康內涵不止于身體范疇,引發了學者與社會大眾對脆弱性的重釋。目前關于COVID-19對人類健康影響的變化情況仍在摸索之中,由此衍生了諸多極端情境下焦慮與恐懼的本能情緒、生命脆弱性、資源分配公平性、價值選擇排序等倫理問題,疫情可能的發展態勢與潛在風險決定了對 COVID-19的研究應當超越醫學層面的探析,即使在預防性研究層面,多學科和跨學科研究取代單學科研究已成為一種普遍現象[2]。
國外學者從不同視角對新冠疫情涉及的主體性公共性等問題進行了深度剖析,美國哲學家麥克爾·桑德爾(Micheal Sandel)[3]從政治哲學的角度敏銳地指出,當下疫情充分暴露了美國社會的不平等;斯洛文尼亞哲學與社會學家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i?ek)在其著作《大流行:新冠震撼了世界》(Pandemic! Covid-19 shakes the world)[4]中認為,新冠疫情造成的恐慌以及對“適者生存”進化論理念的推崇難免造成對人的生命之漠視。哲學領域的疫情反思主要體現在倫理學層面,包括對人性的思考、對生態倫理問題的關注,特別是對疫情中個人與社會關系的重新審視與闡釋。針對新冠疫情引發的人類與動物關系問題,澳大利亞哲學家彼得·辛格(Peter Singer)提出在全世界范圍內應當禁止野生動物的市場交易,他在《對大流行的治愈比對疾病的治愈更為糟糕》[5](When Will the Pandemic Cure Be Worse Than the Disease?)一文中明確指出對生命的終極倫理關懷是觀照疫情問題的首要出發點;齊澤克(S.?i?ek)[6]在2020年發表于《新蘇黎世報》(Neue Zürcher Zeitong)的題為《人將無法重歸過去》的文章中認為,疫情之后人們可能難以回到過去,同時對構建在原有價值論基礎上的個體與社會的關系提出了疑問。這些文章都普遍聚焦于對人性的思考,對生命及生態倫理問題的關注以及對原有價值體系的審視與質疑,意在指出生命的終極倫理關懷是觀照疫情問題的首要出發點。國內學者[7-11]則多關注COVID-19治療的倫理原則、后疫情時代人類共同體的倫理關系及世界秩序的重構等問題,主要從中國傳統的“親親倫理”對全民抗疫的倫理審思以及對新冠疫情的生態倫理反思等方面加以闡釋。以上有關疫情的國內外研究充分體現了倫理學作為價值哲學與實踐哲學在疫情特殊時期的實踐價值。然而,抽象與宏觀層面的倫理探析難以消解疫情鏡像下限溺于家庭狹小空間的“云”生活模式彌散出的一種特殊的社會心態與焦慮情緒,其中包括對自我認知的困惑與社會發展態勢的憂慮,從微觀層面而言,如上所析,疫情帶來的諸多次生傷害除了需要一系列具體的國家政策加以調節外,亟須道德心理學的介入,換言之,關愛、共情、相互責任意識以及自我心理調適等因素顯得極為關鍵。有鑒于此,以“關愛”為內核的關懷倫理學闡釋了自我與他者的應然關系,強調了“情感”“關系”以及“情境”的重要性,可以有效補充并提高COVID-19預防框架的有效性,為COVID-19的預防與診治的生物醫學研究給予倫理的觀照與補充變得很有意義。
關懷倫理學是一個相對晚近的概念,然其實用性逐漸受到眾多學者的青睞。一些女權主義學者從倫理學譜系出發,認為西方傳統倫理學大都聚焦于理性,以真啟善,未能給予情感因素以足夠的余地,忽視了人類存在的完整性,而關懷倫理學卻以此為邏輯出發點,從道德情感與道德心理的角度尋求道德困境的解決方案。關懷倫理學被普遍認為發軔于吉利根(Carol Gilligan)[12]的著作《不同的聲音》(A Different Voice),這部作品首次將“關懷”(care)作為道德概念納入倫理學的概念系統。吉利根通過道德心理學實驗,發現當面臨道德兩難困境時,“男性更關心規則,而女性則更關注情感與語境”,吉利根將這里的情感界定為道德“關懷”,以對傳統倫理學聚焦理性而忽略情感與語境的趨向加以糾偏與補充;繼吉利根的《不同的聲音》之后,諾丁斯(Nel Noddings)[13]于1984年發表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論著《關懷:倫理與道德教育的女性主義進路》,書中諾丁斯對“關懷”作出了更為詳盡的哲學式解釋,豐富并完善了“關懷”的概念內涵。諾丁斯將“關懷”置于關系視角下,認為“關系是人類本體性存在的基礎”,在“關系”視域下,將“關懷”范疇進一步具體化為道德意義上的“同情”(sympathy)、“關注”(attention)等,并確定了“關懷”的本質即是關系。自此“關懷”作為倫理學概念進一步被系統化和理論化,諾丁斯正式構建了關懷倫理學的理論譜系。關懷倫理學在生物醫學等實踐領域亦得到了高度的關注與廣泛推廣,著重強調了關懷倫理學中“共情”(empathy)能力在醫患關系中的重要作用,在此,“共情”被認為可以激發或增強個體的誠信與彼此的信任,以理解和滿足患者的需求[14]。然而,正如上文所析,“健康”內涵的豐富性與復雜性,以及幸福(well-being)作為人類生活諸多層面的終極旨趣,都決定了關懷倫理學無論在生物醫學研究領域,或是社會政治、文化和經濟領域都成為關注的焦點[15]。
首先,疫情防控期間,人們時刻關注新聞資訊,一方面希望更好地把握當前形勢,另一方面急需事實信息以緩解自己的恐懼。在對流行病的描繪中,恐懼與焦慮情緒是“健康脆弱性”的主要癥候之一。新冠疫情發生以來,互聯網用戶對流行病主題電影的興趣倍增。從另一角度亦反映出,瘟疫電影通過影像擬態使觀眾具象化地審視內心的恐懼,探究類似新冠流行病相關信息的源頭,表達了人們渴求真相、探索未知與尋求內心的安全感的希圖。譬如,在電影《極度恐慌》(Outbreak)中,病毒專家山姆·丹尼爾曾說,“恐懼可是惡名在外”。當情況確實令人恐懼時,恐懼不僅提醒我們人類是非常脆弱的,更讓我們明確自我真正關心、害怕失去和想要保護的是什么。《極度恐慌》中山姆和他的妻子都在傳染病研究所工作,在得知一種新型病毒正在舊金山某個小鎮上蔓延時,他們與幾個同事立刻前往小鎮開展研究與救治工作,然而由于疾病傳染性極高,政府緊急出動軍隊封鎖了小鎮,在道德良知與道德情感的觸發下,山姆在與政治陰謀和病毒威脅的較量下最終獲得了抗體血清,挽救妻子和幾千人的生命。幾乎所有流行病相關的電影故事中都有這樣一個情節:公眾對科學家的信任如鐘擺般左右搖擺,隨著情節的展開,倫理介入其中,沖突也漸趨平息。這些電影以高清視角隱喻著現實,昭示了必須要有倫理的支撐方能消解科學求真與倫理向善之間的張力,以此加強科學家和公眾之間適當的對話與合作。在此,關懷倫理學作為一種責任倫理,內蘊著關愛與關懷是道德品質的構成要素,由此看來,關懷倫理更像是一種哲學美德,而不僅僅指涉抽象的哲學理論,是對他人與社會的一種情感關懷,這種情感不僅有助于個體美德的塑造,而且指向和諧社會的構建,對于個體自我心理調適,焦慮與恐懼情緒的緩和等都有積極的導向作用。我國傳統倫理學體系中雖然沒有專辟一章用于介紹“關懷倫理”思想,但情感關懷的因素始終貫穿于傳統倫理特別是儒家倫理思想中,孔子提出的“仁”體現了外在行為與內在道德情感的雙重要求,孟子指出“仁、義、禮、智”的倫理修養具體源于“惻隱、羞惡、是非、恭敬”的道德情感,荀子則通過“以禮養情、以禮治情”將美德行為與道德情感相結合,都對情感因素給予了相當程度的關切,對于緩和目前新冠疫情下人們的心理脆弱狀態有一定的積極引導作用。
其次,作為現實隱喻的流行病題材電影中大規模感染導致資源逐漸難以為繼,引發如何分配有限救助的道德兩難。影片《天外來菌》(The Andromeda Strain)中充斥著生物變異、生化武器、環境保護、能源問題、信仰、家庭危機等諸多社會問題,看似混亂的多元素主題下蘊含著一個核心問題,那就是疫情放大鏡下的“社會脆弱性”問題。相比健康脆弱性,社會脆弱性是一種動態狀態,反映了一系列個人和環境因素的聚合效應。如此,面對突然而至的疫情,社會脆弱性問題的突顯更加呼吁重塑社會公共道德,建立和諧、有序、公正的社會機制。關懷倫理學的“情境性”特征強調關注社會主體的不同境況與需求,根據具體情境采取相應的決策,真正體現社會資源分配的合理性與公正性,而那種忽略社會情境與行為對象的“一刀切”機制,諾斯丁稱之為“自以為是的、固執的、嚴格的、殘酷的‘關懷’”[16]。因此,關懷倫理對疫情引發的社會脆弱性的調適要求國家在關懷情感的基礎上,依據社會主體的不同境況作出不同的資源調配,采取靈活的行為方式,真正構建起友善而公正的社會秩序,而這一點是尋求普適倫理原則的規則倫理學所無法完成的。因此,從社會層面而言,關懷倫理學致思于社會主體的具體需求,有助于依據具體情境對疫情導致的社會脆弱性問題加以調適,通過經濟幫扶、健康診療、心理慰藉等多種方式給予主體關懷,并依據疫情形勢的變化適度地加以調整,體現了關懷倫理的在新冠疫情防控中的必要性。
再次,在有關大流行病題材的影片中,科幻虛構敘事充滿了戲劇性的同時又如此的貼近現實,這些影片幾乎都以一種新型致命病毒在幾天之內席卷全球為序曲開啟了電影敘事,其中人性的復雜與悖論表露無遺。在傳染病調查、阻斷、疫苗研制以及公共防疫政策制定等一系列過程中,人性的善與惡在求生本能的擔憂與恐慌,在人與人危急時刻的關系樣態下表露無遺。《傳染病》(Contagion)中米爾斯在得知自己感染后,并沒有選擇第一時間聯系醫院收治她,而是首先打電話告知她入住的酒店盡快消毒,并且忍受著病毒折磨寫出與她近期接觸過的人員名單,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她的醫療救治資源卻被另外一名感染者占用了。關懷倫理學的核心在于激發共情能力(empathy)驅動下社會關系網絡中個體的責任意識與行為,換言之,它是通過將關心或關懷他人福祉的行為視為道德責任來促進和鞏固“利他主義”(altruism)的一種理論[15],當然這并不拘囿于義務論意義上對他人的完全責任,而是類似于列維納斯的“他者”理論,是一種以相互的道德責任為出發點的理論,意味著自我與他人作為共同體的成員,關愛他人的義務應當輔之以在需要時能夠從他人或社會中獲得道德關懷的權利。事實上,這一特定語域下的“權利”(right)所具有的道德內涵,是與關懷倫理學中的“義務”(responsibility)相輔相成的,兩者都以“關懷”為根本出發點,在此,關懷“既是一種施于他人的具體行為的表達,也是一種在承認人類的脆弱性基礎上,以共享福祉為目標的價值觀”[17]。基于此,關懷倫理學將有助于有效評估與處理與COVID-19疫情相關的倫理問題,特別是疫情引發的公共倫理危機以及對生命價值的相關質疑等問題。
最后,作為一種潛在的健康威脅,COVID-19幾乎將所有人置于同等的健康水平上,然而由于人們對脆弱性的理解與界定存在著差異,加之脆弱性自身的多維含義,使得與COVID-19相關的健康脆弱性(health fragility)問題比想象得更為復雜。第一,在健康領域,脆弱性是人們談論最多也最令人困惑的概念之一,它與風險、自主權以及選擇的具體原則等緊密相連[18],而這些狀態與原則本身就具有相對性與偶然性。第二,脆弱性的普遍化存在與某些群體直觀地標記為“脆弱”群體之間很容易發生混淆,這也增加了新冠疫情下有關健康脆弱性倫理問題的復雜性。第三,在某些情況下,健康脆弱性往往受到社會經濟能力和可承受性的制約。在這些交織復雜的背景下,隨著世界各地頻繁出現的傳染性疾病災難,健康脆弱性的界定范圍正在發生變化,從而擴大了生命倫理與醫學倫理等探索的范圍,也就是說,脆弱性定義的模糊性與復雜性加大了脆弱性群體界定的難度。一般來說,COVID-19引發健康脆弱性被認為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從生物學角度看,老年人更易受到病毒的傷害;從社會經濟與政治的角度看,低收入者在經濟欠發達地區或社會保障缺失的國家里更容易受到侵害。然而當生命科學或醫學研究人員在實踐層面嘗試阻止疫情可能促發的潛在危害并對疫情采取有效的預防與診治措施時,健康脆弱性的多維性與相對性特征以及偶發性因素(當一個人將可能受到傷害但傷害尚未發生,除非采取適當的措施,否則這種傷害很可能會發生)的出現,使得醫療保健戰略變得異常復雜。以上因素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義務論或功利主義等規范倫理學普適性原則的失效,對COVID-19的預防明顯更為迫切與重要,換言之,新冠疫情體現的健康脆弱性特征“促使我們有責任采取關愛和預防行動”[19],而規范倫理學的失效亟須另一種倫理理論對其加以更為適恰的引導。
在以上對健康脆弱性的“歸因”分析后,需要繼續進入“判斷階段”,即評估個人、群體或社區對COVID-19潛在危害的敏感性或適應性,以預測進而確定相關的風險程度。這種程度的健康脆弱性評估使我們進一步認識到日常生活中的健康不公正現象,這一現象主要由社會、經濟、政治、文化和環境等各種因素決定。依據以上因素,我們可以將脆弱性大致分為身體、情感和認知三類,它們會影響到受害者的行為、情緒、思想和信念等,在COVID-19的影響下,這些類別的脆弱性具有不同程度的易感性和適應性[20],從而表現出不同的風險水平,因此需要對預防機制進行適時的評估與調整。這意味著,盡管針對脆弱性整體而言,每個人都可能在 COVID-19 的背景下處于脆弱性狀態,但實際上,生物、社會、經濟、性別、種族和政治制度差異會使一些人面臨更高的風險,即某些人群受影響的實際比例較其他人群更高,Vicki Xafis[20]進一步指出,“那些處于不公平社會(權力、金錢和資源分配不當所致)底層的個體和群體在這場疾病大流行中受影響的程度較其他階層更高”。此外,對新冠疫情的心理恐懼以及難以遵循限制性公共衛生措施也加劇了COVID-19的脆弱性狀態,更為糟糕的是,作為這樣一種大規模暴發的流行疾病,人類對其微生物或生物學細節層面仍然知之甚少,甚至在某些國家無法保證提出明確的診療措施,導致在行之有效的解決方案出臺之前,受疫情影響的人群仍在不斷增加。從這一維度來看,亟須尋求一種社會認可的非醫學預防機制,可以同時防止COVID-19在社區內傳播,并減少對弱勢群體的進一步傷害。如此,面對突然而至的疫情,社會主體的健康、情感以及價值觀等受到了直接的影響,社會脆弱性問題的突顯則更加呼吁人與人之間的預防措施的成功首先必須建立在彼此間足夠“關愛”的基礎之上。
盡管關于COVID-19的諸多生物醫學事實尚不清楚,但這場疫情的蔓延已然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醫療衛生和社會公共保障兩方面脆弱性與不確定性的疊加。相比醫療脆弱性,社會脆弱性是“一種動態狀態,反映了一系列相互作用和放大的個人和環境因素的聚合效應,這些因素共同增加了個人對健康損害的易感性,并且一旦發生此情況,就會阻礙向正常健康狀態的恢復過程”[21]。進一步說,社會文化差異、社會經濟失衡、社會政治缺陷和人類生計的嚴重減少,再加上老齡化現狀,極大地加劇了COVID-19大流行帶來的多重壓力與脆弱性。這種情況要求對各種預防機制與策略進行動態的調整,因為與醫療脆弱性不同的是,社會脆弱性被各種社會倫理條件所包圍,我們需要防止社會脆弱性的凸顯,而所有這些制約因素都是經關懷倫理學評估的敏感性和適應性程度來確定的,這種精神激發了人與人之間相互負責的道德義務。這是因為與COVID-19大流行相關的脆弱性不僅涉及疾病本身帶來的風險,還源于新冠疫情對弱勢群體的影響格外嚴重。從社會層面而言,主要的擔憂來源于是如何避免COVID-19大流行期間發生的重大損害。隨著COVID-19的傳播,全球社會將面臨不同程度的健康脆弱性與社會脆弱性困境。
目前,針對健康脆弱性問題,主要通過抗體介導的方式來增強抗病毒免疫,以防止傳播和再次感染,這一點只有通過臨床評估才能驗證其對COVID-19是否有效。盡管目前仍有諸多疑問,但在與 COVID-19這一傳染性大流行作斗爭時,經過生命科學與醫學科技的不斷進步,在事先研判與實證檢驗的基礎上,COVID-19引發的健康脆弱性問題在逐步地消解中。然而,值得關注的是,生命科學與醫學科技的求真維度仍然存在著認知困惑,例如,幾乎所有未經臨床確診的病毒感染者都可能是無癥狀攜帶者,他們可能是自然偽裝的傳染源。換句話說,在沒有任何歧視的情況下,我們需要憑直覺將任何人——包括我們自己——視為可能的傳染他人的潛在病毒攜帶者。如上所述,脆弱性與潛在危害密切相關,如果不采取有先見之明的預防策略,COVID-19的危害可能會在社會經濟、文化、政治和心理方面對感染者和受影響者造成重大傷害,產生“疫情焦慮”的持續性影響。特別是在一些特定的物理環境與經濟條件下,不能保證預防COVID-19的措施能夠得到有效的執行,例如在人口密度高的環境中人們很難保持應有的社交距離,經濟欠發達地區的人也無法獲得充足的醫療衛生服務等,這些都意味著,無論有無癥狀,許多個體或群體很難保護自己和他人免受傷害,他們將發現自己一直處于疫情的陰影之中。因此,COVID-19時代的關懷倫理將以社會倫理模式、主旨和動機為核心內容,將關愛倫理學的觀點恰如其分地應用到生命倫理學或醫學倫理學研究領域,也就是說,應用關愛倫理可盡可能避免為了應對COVID-19所采取的任何特定預防措施、實施方式及其影響程度引發任何形式的健康或社會的脆弱性后果,從而可以從關愛倫理學角度更好地制定抗擊疫情的政策。
在諾丁斯看來,康德基于“善良意志”的道德選擇是冰冷而抽象的,是與現實生活相隔離的,遠離了主體的現實生活需求,而她基于道德情感而提出的關懷倫理學認為“關懷的突出意義在于它的關系性。這種基于關懷情感的關系最基本的表現形式是關懷者與被關懷者之間具有某種聯系……若使兩人間的關系構成合理的關懷關系,雙方都需要作出積極的回應”[22],在此,諾丁斯的關懷倫理某種程度上受到當代倫理學家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他者”倫理思想的影響,以他者或者受關懷者的優先性為起點。從關懷倫理學到關懷倫理學的應用,自我與他人的道德關系貫穿始終。從應用性角度來講,關懷倫理的介入,一方面有助于防止COVID-19在人際間或社區內的大量傳播,正如公共衛生機構一直強調要保持社交或身體距離以及佩戴口罩等措施。盡管“社會距離”(social distance)概念引發了社會認識論方面的爭議,公共衛生專家將其簡單的解釋為預防COVID-19等傳染性疾病的必要應急預防措施。在保持社交距離方面引發的主要爭議是對“社會距離”的刻意強調可能會導致歧視或仇外的心理,從社會學與心理學層面分析,這樣的結論或許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從關愛倫理學角度看,其核心概念“關懷”關涉到自我與他人的相互性,是一種相互間的責任意識與行動,是以共情為基礎的價值觀,正如當代倫理學家維吉尼亞·赫爾德(Virginia Held)[23]所言,關愛倫理學不僅強調關愛的動機,更強調關愛的結果,強調要滿足被關愛者的實際需要。因此,關愛不僅是一個動機、態度或美德的問題,亦涉及行為的結果與影響,因此,在新冠疫情的特殊語境下,社會距離的概念需要重塑,更確切地說,對脆弱性進行深入分析表明,保持社會距離政策的有效實施可以通過運用關懷倫理的價值觀來解決義務論或功利主義在應對疫情時存在的潛在缺陷。關懷倫理學的見解促使我們思考并進一步認同,鑒于其對他人生命價值的關懷與責任,保持社會距離對于降低生命風險的具有卓有成效的作用,以此為認知基點,在特殊語境下保持社會距離是必要的。因此,在佩戴口罩是預防COVID-19傳播的重要策略中,關愛倫理學倡導的關懷與共情發揮了重要作用,從而彌補了“自我”和“他人”以及“利己主義”和“利他主義”之間的鴻溝。不言而喻,為了在這場危機中表現出關愛和責任,“佩戴口罩”被認為是一種更合理的社區內COVID-19預防措施,體現了相互關愛的共同依存力量,根據Peterson等[24]的觀點,這種力量“有助于實現各種成就,為自己和他人創造美好生活”。在這種情況下,關懷倫理學作為享樂主義或功利主義倫理學的對立面出現,維護了共同體內部的團結,而這種團結能夠抵抗瓦解,在疫情防控的特殊時期,選擇在公共場所強制佩戴口罩以防止COVID-19的傳播表明人類作為社會生物是如何相互依賴以求生存的,體現了以幸福生活為最終旨趣的自我與他人關系中自由與責任的相輔相成。最重要的是,這場大流行暴露了我們彼此之間的依賴程度,自我與他人、自我與社會、自我與自然的緊密性充分彰顯,反映了一個國家的疫情如何影響其他國家的生活,經濟如何受到其所依賴的勞動力的健康和被排除在勞動力市場之外的人的健康的影響,以及關懷倫理在共抗疫情中對于調節人與人之間關系不可忽略的重要價值[20]。在此倫理理念的基礎上,主體成為彼此的關照或關愛對象,這也是社群主義的哲學核心思想。最終,每個人都會保護對方,主動實行關愛義務,反過來又會受到對方的關愛與保護,這種相互關愛有助于我們對抗COVID-19的侵害,整個社會將得到更大程度的保護,因為只有每個人都得到了保護,才可能使我們整體得到關懷,同時對防控措施的制定也更加認同并愿意主動踐行。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到關懷倫理學與傳統規則倫理學的一個顯著區別在于:傳統規則倫理學,無論是義務論或是功利論,實際上是將自我置于倫理關系的核心,自我與他者的關系是疏離的;而關懷倫理學則將自我置于與他人、社會、自然的共同世界中,是一種將責任與權力放置于關懷基礎之上的倫理學。
從疫情防控的實際成效來看,我國采取的疫情防控措施首先滿足了基本的社會倫理原則:首先,它滿足生命倫理學的基本原則之一,即“不傷害原則”。“不傷害原則”涉及所有群體可能受到的傷害,從廣義上講,包括國家、社會、個人等各方面的利益;從狹義上看,強調的是最易受傷的弱勢群體不受傷害。實際上,社會提倡保護弱勢群體的利益即是“不傷害原則”的延伸,這樣的原則以人的生命價值為核心,充分體現了倫理學意義上的人文關懷精神。恪守“不傷害原則”不僅是為了保障疫情中醫療服務對象最基本的生命安全和維護個體的生命價值,同時也是防止后疫情時期對人們心理與情感上的“次生傷害”的基礎保障。毫無疑問,“不傷害原則”中蘊含的關懷價值將盡可能減少COVID-19潛在傷害的程度;第二,它滿足“最低限制手段原則”(the least-restrictive means principle)[25],是一種逐步增加的措施,是對嚴格限制和社交管控措施緩和后的補充,有利于社會的正常循環和互動,這樣的原則亦是關懷倫理的體現,如果“不傷害原則”是對人的生命屬性的確證,那么“最低限制手段原則”則充分尊重了人的社會屬性。依照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在生存需求與安全需求得到最基本滿足的情況下,疫情特殊情況下遵循的“最低限制手段原則”則體現了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與自我實現需求的滿足,是關懷倫理在更高層面的體現,最大限度地減少疫情導致的人際間潛在的隔閡感。自新冠疫情發生以來,我國一方面通過科學精準的防控策略以平衡抗疫與經濟發展之間的平衡;另一方面,從社會倫理視角出發,遵從“以人為本”的關懷倫理理念,在生命至上倫理原則的基礎上,尊重自我與他人的其他社會需求的滿足與實現,充分彰顯了諾丁斯關懷倫理對需求的詮釋,即“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我們都還需要被他人關心,隨時需要被理解,被接受,被認同……同樣,我們也需要關心他人”[26],在新冠疫情蔓延的特殊生存狀況下,我國的疫情防控措施適度而有效地實現了科學理性與情感關懷的統一,是關懷倫理學在COVID-19時期的充分詮釋與踐行。
盡管COVID-19感染脆弱性似乎是普遍存在的,但在由此產生的風險方面卻存在一定程度的不平等,因此有必要在醫療干預方面盡力實現公平。所謂醫療公平指的是一種策略,其中醫療干預的軌跡或強度由“需求”或易感性決定[27]。就COVID-19而言,感染率越高,感染人群愈發集中在老年或兒童、體弱多病者和居無定所者時,就越有必要采取快速和密集式的干預策略。但COVID-19的脆弱性問題已然超出身體層面的范疇,包含了社會、文化、經濟、政治等多維度的內容,因此在國家醫療政策的制定與實施中,在社會層面對疫情進行評估、判斷與對策方面,關愛倫理學精神將起到至關重要的導向作用,即面對COVID-19導致的健康與社會脆弱性問題,“以共情與關懷理念為導向”的人本主義醫療預防與救治方法應是行之有效的。一方面,當他律性“自我隔離”與“保持社交距離”的強調和主體性與自由意志的倡揚產生矛盾時,當社會距離與心理距離似乎成為難以接受的悖論時,建立在彼此關愛與他者原則基礎上的“關懷倫理學”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與踐行COVID-19期間提出的一些防護措施以預防COVID-19在“人際間”傳播,體現了從他律到自覺自發的社會關懷責任的轉變;另一方面,面對國家層面應對COVID-19傳染性極強而采取的某些“義務或強制”措施,當COVID-19大流行這樣的衛生危機發生時,為控制疫情傳播,國家相關部門迅速采取的一些管制政策與限制性措施,如新冠疫苗接種的要求與行為活動范圍的相對約束等,如果從規則倫理的視角對之加以詮釋,在很大程度上,被視為與個人自由權相抵觸,也極易引起自由權與生命權之爭,特別是在一些西方國家,自由權的本意被曲解。在一些歐美國家,疫情大規模泛濫的情勢下,一些政府提出公民的自由權神圣不可侵犯,以生物學意義上的“進化論”思想與“物競天擇”的理念演繹出“群體防疫”的疫情應對策略,這種完全建立在達爾文主義甚至頗有馬爾薩斯人口論思想的政策,導致公民的生命權被無視,不僅助長了新冠疫情的蔓延甚至失控,亦成為某些政客們無效應對疫情的托詞。西方“民主、自由、人權”價值觀的認知與踐行,完全依托于生物學意義上人的存在,而忽略了人的社會倫理向度與責任意識,更是無視了情感與關懷因素對疫情防控時期人們身體與心理健康調適的重要性,將自我與他人、社會的關系相疏離,自我存在的確證完全基于生物學意義上的“人”,而我國在應對疫情事態發生時,自發自覺地從科學、情感、價值、事實等多維度出發協調政策的制定與行為的踐行,從醫學科學與倫理關懷共同的視角抗擊疫情,尤其是現階段,如果拒絕佩戴口罩不僅使自由失去了界限與確證,同時會使人際交往變得更加復雜而敏感,加劇了健康與社會脆弱性。
概言之,在全球疫情防控形勢下,我們需要更加開闊的倫理道德思維,一方面要有具體的方案解決機制,或言全球性健康危機的解決需要跨學科的聯合,生物倫理學的應用需要具備跨文化、跨學科和國際化的內容和背景;另一方面,要關注與避免在感染者和受影響者身上衍生出的各種心理傷害,如壓力、遺棄、孤獨和被排斥等道德心理困境,在此,關懷倫理學的作用變得尤為凸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