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會娟,甘代軍
(浙江農林大學,浙江 杭州 311300)
當前,普洱茶在茶界是人人皆知的名茶。早在清乾隆年間,云南易武生產的七子餅普洱茶遠銷東南亞。云南普洱茶還被作為清代的重要貢茶運往京師。在20世紀90年代之后,普洱茶重新進入全球化茶業市場,在短短20余年內逐漸發展為高端茶。普洱茶在當代的強勢地位是建立在市場話語的不斷生產和創新基礎之上的。臺灣和云南作為普洱茶市場的重要區域,先后建構出了一系列有關普洱茶的話語體系及其話語權力。如何認識這些話語權力的特點和性質?福柯的話語權力理論為此提供了有力的理論分析工具。
福柯的權力理論力圖從權力的微觀關系網絡出發揭示權力的運作機制、手段及其本質。福柯認為權力的真正起源并非始于國家機器及其意識形態,而是在源于產生權力的各種關系、各個環節之中,權力滲透、彌散到各類關系和日常生活之中并塑造了個體,權力的實施者和受施者,都是權力的產物。“一種監視的目光,每一個人在這種目光的壓力之下,都會逐漸自覺地變成自己的監視者”[1]。那么權力的起源除了其參與各方的關系本身之外,是否有其他因素也對權力的產生具有重要影響作用?對此,本文結合普洱茶市場話語生產及其權力進行具體討論。
20世紀90年代,臺灣的紫砂壺泡沫破裂,經營紫砂壺的商人紛紛轉入普洱茶行業,通過普洱茶陳香話語的建構,推動了普洱茶的當代復興。云南緊隨其后,通過對普洱茶地方歷史和文化資源的挖掘利用,又構建出普洱茶古老的一系列市場話語。
普洱茶的陳香話語建構集中體現在臺灣茶界群體中。他們對普洱茶陳香話語的建構是基于對紫砂壺古老話語的繼承及其意義轉換,并由此形成了品鑒普洱茶的新話語體系。
臺灣在普洱茶興盛之前,經歷了紫砂壺的風靡熱潮。在很長一段時期內,臺灣的紫砂壺銷售甚至超過了臺灣茶葉。在普洱茶進入臺灣以后,紫砂壺商人逐漸發現了普洱茶的“養壺”功能。紫砂壺表面本來是有氣孔而疏松的,但經過普洱茶長期浸潤和人們的把玩以后,紫砂壺出現了“包漿”效果,呈現出幽然光澤。包漿是一個時間流逝、歲月積淀的過程和結果,因而它使紫砂壺獲得了“古老”“悠遠”的歷史感和厚重感,進而具有了類似“文物”性的價值意義。因此,關于紫砂壺“古老”意義的話語建構塑造了紫砂壺愛好者群體的“崇老尚古”的文化心理,這為普洱茶陳香話語的建構奠定了社會基礎。隨著紫砂壺愛好者群體向普洱茶市場的轉向,這一“古老”話語就順勢轉換為普洱茶的“陳香”話語。紫砂壺的“老”與普洱茶的“陳”,都表征了時間的積淀的歷史內涵,都是對人們追求自然天成的文化心理的回應。因而,當臺灣茶人推出普洱茶的“陳香”新話語時,人們很快就給予了積極認同。
臺灣茶界推出的陳香話語并非空穴來風,在此之前,云南早已有關于普洱茶陳香性味的表述。《云南文史選輯》中就有普洱茶“陳茶”的記載[2]。在上世紀80年代對東南亞宣傳普洱茶的雜志《茶的故鄉——云南》,有“普洱茶具有越陳越香的品質特點” 的記述。但是,云南關于普洱茶陳香的話語并沒有產生很大的市場影響力,而臺灣茶界精英通過出版物和市場手段,把普洱茶的陳香話語轉化為巨大的文化品牌和商業價值。首先是出版物對普洱茶的陳香敘事。1995年出版鄧時海的《普洱茶》,開篇就推出了“普洱茶耐久儲藏,越陳越香”的話語,普洱茶的香氣是建立在其“陳”的基礎之上的。“陳”具有一套相關的話語概念體系:陳期,即表示普洱茶存放時間長短的概念;陳化,即普洱茶經過自然日曬、自然發酵而從生茶到熟茶的形成和制作歷程;陳韻,即普洱茶經過自然陳化而形成的獨特口感。普洱茶的真正品味體現在其獨特的香氣上,它定義為“薄弱的原香”,與臺灣烏龍茶的“重香”不同。普洱茶的原香具體分為“蘭香”、“樟香”、“荷香”、“青香”四大類。其次,通過陳舊品茗空間的塑造,映襯普洱茶的陳香特質。普洱茶的陳香是時間性、歷史性的產物,它是歲月流逝、時間積淀的結晶,因而只有在返歸過去的時空感中,普洱茶的陳香才能得到歲月的印證。于是,茶商、茶店在茶館空間中構造竹子、純木家具、屏風、煤油燈、線裝書等陳舊物品,使茶室無聲的“陳舊”話語與普洱茶的“陳香”品質暗相呼應,從而形成“無聲勝有聲”的神奇效果。
總之,臺灣茶商對普洱茶陳香話語的系統建構,使普洱茶的市場地位和社會聲譽日益高漲,進而把陳普洱推向了臺灣茶市的巔峰。
臺灣的普洱陳茶熱潮不斷把有關普洱茶的市場話語建構推向巔峰,作為普洱茶重要原產地之一的云南西雙版納古鎮易武,為了在普洱茶市場中獲得新發展空間,開始了以臺灣普洱茶話語為基礎的新話語體系建構。
在清代,易武是貢茶的重要產區,為了運輸貢茶,清道光年間修建了運茶官道。在鼎盛時期,這里的茶莊達百家以上,生意甚至延伸到了香港和東南亞等地區。但隨著臺灣普洱茶熱的興起,易武地區的茶商發現本地的巨大茶業資源及其廣闊的市場潛力。由于易武本地已經沒有陳茶可賣,因而無法與臺灣普洱茶“陳香話語”競爭,于是,易武甚至云南地區開始了普洱茶的“古老”意義建構,他們通過一系列關于普洱茶“古老”的話語生產,贏得了巨大的普洱茶市場話語權和市場空間。首先是“老茶山”話語的生產與傳播。詹英佩于2006年出版《中國普洱茶古六大茶山》,書中對古六大茶山作了詳細的介紹。同年,張毅的《古六大茶山紀實》出版。兩本書用“古茶山”話語開啟了本地普洱茶市場話語權的建構與對外競爭,他們以茶山的“古老”注解了臺灣陳香普洱茶之源頭。與古老茶山話語相伴隨的是“老茶莊”話語的生產和傳播。上述書籍還用不少筆墨介紹古六大茶山的老茶莊。在易武地區,老茶莊遺址約有50座,通常是四合院民宅的建筑模式。它們用古老的舊痕訴說著普洱茶的悠久歷史和文化厚重感,從而增添了普洱茶的歷史文化魅力。相伴老茶莊話語的是“老茶號”的話語建構。老茶號在普洱茶書籍中多有記述。曾任勐海茶廠廠長的阮殿蓉說,“原先來易武,主要是看茶山,而今到易武,全是為了瞻仰老茶莊。”[3]。因而,茶商們紛紛注冊普洱茶老字號商標。在2000年左右,易武地區茶商開始注冊“同興號”“同慶號”“車順號”等老字號普洱茶商標。“車順號”具有更大的話語權,車順號不僅有茶莊舊址,而且還保留了一些古老制茶工具,同時還遺存了清代的古老匾額“瑞貢天朝”。這塊匾額是車順號作為貢茶歷史的“文物”性見證,因而又催生了易武地區貢茶的歷史故事話語。首先是車家形成了關于其家族貢茶故事的敘事話語,其次是配合了易武“茶馬古道”歷史話語敘事。1990年,6位云南學者沿著滇臧、川藏古代馬幫路線徒步考察,將這條古商道稱為“茶馬古道”。此后,云南普洱茶界利用茶道之古和茶道故事,獲得了廣大的市場影響力和話語權。茶馬古道成為地方政府發展茶業經濟的文化資本,茶馬古道成為民眾尋古之旅的文化圣地。
由此可見,“古茶山”“老茶莊”“老茶號”“老故事”“茶馬古道”等普洱茶“古老”話語的系列建構,使云南作為普洱茶原產地,重振普洱茶生產貿易重鎮的輝煌,由此獲得了與臺灣茶界既銜接又相區別的市場空間和市場權力。
縱觀臺灣和云南的普洱茶話語權力,它們形成了內在的邏輯關系和動態性結構。臺灣茶界精英基于自身的文化品味和地方社會文化環境,生產出普洱茶的一系列評價話語。當云南被重新帶回普洱茶的全球化市場體系時,云南本土又開展了與臺灣有所不同的普洱茶新話語生產。
在臺灣,由于20世紀70年代經濟的繁榮和振興傳統文化思潮的影響,茶界生產出一套系統的普洱茶品鑒話語及其權力。把普洱茶品鑒準則與臺灣本土品茶文化融合起來,是臺灣的普洱茶新話語權力建構的關鍵因素。首先是臺灣飲用老茶習俗為臺灣的話語權奠定了基礎。臺灣西北部以丘陵臺地為主的地區,是臺灣客家人居住的集中區域之一。當地的客家人認為,經過存放的老茶具有調理身體的藥用價值。因而他們在身體不舒服時常常泡服老茶,這成為茶俗傳統一直沿襲下來。臺灣茶商于此受到啟發,并利用其飲老茶的文化符號,對普洱茶進行新的話語建構。臺灣茶商的話語建構邏輯路徑是,老茶之老及其藥用價值在于天然的自然演化歷程,因而,拓展到普洱茶的效用之上,即普洱茶須經過日光曬干、存放和自然陳化、老化的非人工發酵過程;并且,普洱茶的良好品質還需有獨特的產地、生態環境和原料品類,否則就不是真正的普洱茶,就不具有真正普洱茶的良好口感和藥效功能。這些因素的闡述使臺灣普洱茶界樹立了自己的話語權力,把香港的茶話語排除在外。在香港,茶商和茶客都不在意于普洱茶的產地、原料和具體工藝,只要屬于紅湯而具有普洱茶的獨特口感,都被視為真普洱茶。因此,臺灣與香港的普洱茶話語權形成分化和沖突之勢,由此導致臺灣對香港普洱茶的拒斥而壟斷了臺灣的普洱茶生產和貿易。
其次是臺灣的中產文化為臺灣的話語權提供了文化力量。這批茶商基于自身的茶文化品味和茶業實踐,構建了臺灣的普洱茶品鑒話語體系。這批茶商深入云南,對普洱茶進行了更多了解和認識,并據此進行思想提煉和理論深化,出版《普洱茶》等著作,進行系統的普洱茶話語建構和社會宣傳,把“越陳越香”“貢茶”“印字茶”“禪茶”等作為標識普洱茶真假、品味、類型、譜系、價值的標志性話語,從而構建其普洱茶的豐富文化意義和身份符號。正如普洱茶愛好者所言,“陳年普洱,更易一種在時間流逝中的靜默,生活上升為藝術,陳年普洱還是一種頓悟,是一種用時間去完成的修行,是禪茶一味最好的注釋”[4]。因此,臺灣中產茶商首先在臺灣把普洱茶轉化為本土化茶文化,他們通過話語創造和媒體傳播而完成了普洱茶在臺灣市場的生產和崛起。其次,通過話語創造,臺灣茶商使臺灣的茶文化得以大大拓展和提升,日益形成儀式化、茶道化、品質化文化空間和文化品格,因而雅致的臺灣普洱茶文化與香港的普洱茶文化形成分化。在香港,普洱茶飲是大眾文化、平民文化,不屬于高端茶品之列。因此,臺灣的品位化普洱茶文化壓制了香港普洱茶文化話語在臺灣的發展。
作為普洱茶原產地的云南地方政府和普洱茶商,其關于普洱茶古老話語權的建構,是與普洱茶的古老物象、古老景觀生產結合在一起的。作為普洱茶古老產地,其有關普洱茶古老事物在漫長、復雜的歷史變遷中基本都消失不見了,遺存至今的是一些老茶莊舊址。而當地政府和茶商為了在當代普洱茶市場中占有一席之地,開始重建甚至新建有關普洱茶的古老物象、風景。
隨著這些古老景觀的再造、建構,形成了一種“規訓”普洱茶茶客、茶商和外來游客的話語權力,對某些外來者而言,易武已經成為“朝拜”普洱茶的“圣地”。為了配合普洱茶的古老話語,易武首先進行了老茶莊遺址的修復和擴建,使當年興盛的茶鎮盛況得以歷史化、景觀化再現,以形象、生動的物象話語述說這些“茶莊”的古老性和深厚歷史文化內涵。伴隨老茶莊再現的是老茶號景觀語言的建構。在這些老茶莊,老茶號又從典籍、記憶中復活起來,被重新鐫刻、書寫和招展于老茶莊之中,從而把來參觀、消費的客人置于普洱茶的古風、古韻的文化語境中。外地人來到易武,參觀、體驗茶馬古道,參與祭祀茶神儀式,常常是不可或缺的游覽項目。只有置身于這些物象語境之中,慢慢體驗、品味普洱茶的古老歷史和文化內涵,才能體會到普洱茶文化的厚重和精髓。當地政府在茶馬古道起點建立了“茶馬古道”石碑,塑造了3匹馱著茶的銅馬雕像和3個趕馬人。普洱茶的祭祀景觀語言也得以展現,祭祀茶祖和茶神即是其具體體現。在思茅地區,自乾隆年間以來有在孔明生日祭祀大茶樹的習俗,一些會館也舉行茶祖會。當今,隨著普洱茶熱的再度興起,易武政府和茶葉協會又重新恢復早被遺棄的此習俗。他們塑了一個諸葛亮的全身像,讓人們穿著漢服舉行祭祀茶祖孔明的儀式。儀式結束后,還繼續去祭拜茶王神,這一儀式在歷史上并沒有記載,而是他們的全新發明。當地的普洱茶祭祀景觀語言造成的社會和文化影響力是巨大的,一位臺灣游客看后感嘆道,“特別是看到當地人祭祀古茶樹,我就想起了小時候媽媽給我講的臺灣森林里的那些傳說,對茶樹有特別的崇敬感。回來之后我跟我的朋友們說,你們要珍惜手中的一壺茶,那么古老的樹的精華,奉獻給我們,我們要懂得感恩。”[4]。當地新建的普洱茶博物館也是用來與外來參觀者進行交流的景觀話語,博物館內陳放的有關普洱茶的歷史文物、實物、書籍和字畫,尤其是館內存放的“瑞貢天朝”清代匾額,有力地標榜了易武茶業的昔日榮華和非凡價值。
總之,易武通過各種有關普洱茶的古老景觀再造和古老話語敘事,使易武在全球化的普洱茶市場體系之中獲得了新的話語權力和市場地位,從而成為推動普洱茶當代復興、繁盛的后起之秀和強大力量。
臺灣和云南圍繞普洱茶開展的話語建構和權力競逐具有怎樣的突出特點和本質屬性呢?福柯的微觀權力理論是闡釋此問題的重要理論工具。福柯認為,微觀社會權力起源于權力各方的互動和各種相關因素。那么社會文化資源和傳統在權力產生中發揮了怎樣的作用呢?普洱茶上述市場話語的建構表明,文化習俗、傳統和歷史資源是建構權力及其話語的重要源泉。臺灣的普洱茶話語建構由人文茶商掌握,他們結合臺灣的文化復興思潮飲茶品味而生產出普洱茶的品鑒話語。他們對普洱茶的評價標準更為精細,分別建構了“云南產地”“日光曬干”“自然陳化”“大葉種茶樹”等真普洱、越陳越香等話語體系。同時,他們還塑造了“懷舊”“崇古”“高雅”“茶道”等普洱茶文化風格和社會身份。在當代,云南作為普洱茶現代市場中的后來者,為了占據更有利的市場地位和發展經濟,他們把普洱茶的陳香話語加以拓展、延伸,建構出一套普洱茶及其文化的古老話語。從古老茶山到老茶莊,從老茶號到老茶樹,從茶馬古道到貢茶古鎮,這一系列普洱茶的古老敘事把云南及易武古鎮塑造成普洱茶的“朝拜圣地”,最終進一步強化了云南的普洱茶原產地地位。
總之,普洱茶市場話語的建構圖景表明,圍繞普洱茶而產生的諸多權力在其起源上深深植根于本土的歷史和文化脈絡中,社會文化資源成為權力競逐的重要條件和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