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御制《喇嘛說》相關問題四則

趙 陽

一、《喇嘛說》對《清史稿·西藏傳》的影響

乾隆在《喇嘛說》中最早用漢文對“喇嘛”一詞進行解釋，《喇嘛說》載：

喇嘛之字，漢書不載，元明史中或訛書為喇馬，予細思其義，蓋西番語謂上曰喇，謂無曰嘛。喇嘛者，謂無上。即漢語稱僧為上人之意耳。[1]339

“喇嘛”本是藏文“bla-ma”的音譯，意為“上師”“本師”或“師長”，是梵語中“Guru”一詞的翻譯對應詞[2]144。而《喇嘛說》中乾隆雖知曉“喇嘛”是為“上人”之意，卻將“喇嘛”逐字拆分，分別翻譯成“上”“無”，合譯為“無上”，引申為“上人”，此解多有牽強。

雖然此處乾隆對“喇嘛”一詞翻譯值得商榷，但并不影響后來人引用此說。只是清人多不識藏語，并對喇嘛釋義句隨意抄錄、任意刪減，使得文本逐漸脫離原意，以至于影響了趙爾巽《清史稿·西藏傳》的撰寫。

目前能找到的最先引用《喇嘛說》中“喇嘛”解釋的當屬西藏幫辦大臣和寧所著《西藏賦》。和寧《西藏賦》有言“無上空稱，喇嘛翻改”，詩后所綴注釋言：

梵書：釋子勤佛行者曰德士，又曰無上士，謂空也。唐古特謂上曰喇，謂無曰嘛也。喇嘛者，無上也。[3]

此處關于喇嘛的注釋，前半句“釋子勤佛行者曰德士……謂空也”是梵書所言，后半句“唐古特謂……無上也”則是直接引用了乾隆《喇嘛說》之語。此處引用還算是忠于乾隆原意。其后還有其他清代西藏地方志書抄錄了和寧《西藏賦》的這一注釋。例如，黃沛翹所撰《西藏圖考》書中就完整抄錄了和寧的《西藏賦》及其注釋[4]。

魏源《圣武記》雖也引用了《喇嘛說》之語，但其記述更加簡略。《圣武記》記敘如下：

呼畢勒罕者，華言“化身”也。二弟子：一曰達賴剌麻，一曰班禪剌麻。剌麻者，華言“無上”也。[5]

魏源此處記述明顯出自《喇嘛說》。“呼畢勒罕者，華言‘化身’也”即是源自《喇嘛說》后文所寫“呼必勒罕(即漢語轉世化生人之義)”一語；“二弟子：一曰達賴剌麻，一曰班禪剌麻”亦是轉自《喇嘛說》所言“達賴喇嘛、班禪喇嘛，明宗喀巴二大弟子”；“剌麻者，華言‘無上’也”則是對《喇嘛說》“喇嘛者，謂無上，即漢語稱僧為上人之意耳”一句的化用。魏源此處引用也還算忠實于《喇嘛說》原句。

但在之后，趙爾巽以魏源《圣武記》為底稿編寫《清史稿·西藏傳》時，由于趙爾巽不查源流，致使其所編的《清史稿·西藏傳》在相關內容上出現訛誤[6]。詳見《清史稿·西藏傳》載：

呼畢勒罕者，華言“化身”。達賴、班禪即所謂二大弟子，達賴譯言“無上”，班禪譯言“光顯”。[7]

趙爾巽在引用《圣武記》時省略了“達賴剌麻”“班禪剌麻”中的“剌麻”一詞，結果卻是直接將“達賴”一詞對譯為“無上”，又為求工整對仗將“班禪”附會為“光顯”之義。實際上“達賴”為蒙古語音譯，意為大海[2]44。“班禪”之“班”為梵文“班智達”的略稱，意為“通曉五明的學者”；“禪”為藏語“大”之意[2]16。《清史稿·西藏傳》此處訛誤，實是《清史稿》一大疏漏。究其源頭還是清人，不論是乾隆、魏源還是趙爾巽不熟藏語只能勉強附會所致。

二、《喇嘛說》中宗喀巴生卒年記載有誤

《喇嘛說》自注言：

黃教之興，始于明，番僧宗喀巴，生于永樂十五年丁酉，至成化十四年戊戌示寂。[1]340

此段中，宗喀巴生卒年份明顯記述有誤。按周潤年教授《北京雍和宮御制〈喇嘛說〉碑文校錄考詮》所注，宗喀巴實生于元順帝至正十七年(1357年)，圓寂于明永樂十七年(1419年)[8]。

宗喀巴雖為格魯派建教始祖，但關于宗喀巴其人的種種事跡，在乾隆朝之前未有漢文史料有所記述。根據《章嘉國師若必多吉傳》記載，乾隆正式接觸宗喀巴之事跡，當是在其修行密法之時。是時，乾隆向章嘉呼圖克圖詢問宗喀巴生平事跡，章嘉對此一一作答，并在之后應乾隆要求，上書《甚深中觀修習明炬》一文闡述宗喀巴甚深中觀見地[9]。章嘉向乾隆闡述宗喀巴生平事跡，其中應當涉及宗喀巴生卒年月。據藏文史料記載，宗喀巴生于藏歷火雞年[10]。此年份正對應漢歷丁酉年，按照歷法計算元順帝至正十七年(1357年)和明永樂十五年(1417年)都是丁酉紀年，即藏歷火雞年。

《喇嘛說》中出現的訛誤可能是乾隆受“黃教之興，始于明”一句誤導，在換算宗喀巴生辰的藏歷紀年時特意延后了一個繞迥(即六十年)讓這位黃教始祖出生于有明一代。乾隆將宗喀巴圓寂之時定在成化十四年(1478年)，但據藏文史料，宗喀巴圓寂于藏歷土豬年[11]，即漢歷己亥紀年，是為明永樂十七年(1419年)。即使向后延長一個繞迥也應是明成化十五年(1479年)，而非《喇嘛說》所寫成化十四年(戊戌年)。戊戌、己亥二者有一年之差，此處或有他說能予以解釋，但目前只能暫待他人進一步研究。

三、《喇嘛說》中部分內容來源于《皇朝藩部要略》

《喇嘛說》中對達賴喇嘛的世系具有詳細的介紹，這些內容以注釋的形式夾雜在正文之中。其注言：

其二大弟子曰逹賴，曰班禪喇嘛。逹賴喇嘛位居首，其名曰羅倫嘉穆錯，世以化身掌黃教。一世曰根敦珠巴，二世曰根敦嘉穆錯，三世曰索諾木嘉穆錯，即明時所稱活佛鎖南堅錯也，四世曰云丹嘉穆錯，五世曰阿旺羅卜藏嘉穆錯。我朝崇德七年，逹賴喇嘛遣貢方物。八年，賜書逹賴喇嘛及班禪呼圖克圖，蓋仍沿元明舊號。及定鼎后，始頒給敕印，命統領中外黃教焉。[1]340

此處內容與成書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的《皇朝藩部要略》卷17《西藏要略一》中所記載基本類同，《皇朝藩部要略》所記內容如下：

達賴喇嘛、班禪喇嘛，明宗喀巴二大弟子。宗喀巴與黃教，弟子數千人，達賴喇嘛位居首，其名曰羅倫嘉穆錯，說者謂羅倫嘉穆錯而前，行教額訥特珂克、巴勒布、唐古特諸境。凡五十一世，率荒邈難稽，自羅倫嘉穆錯而后，世以化身掌黃教。一世日根敦珠巴，二世日根敦嘉穆錯，始立第巴代理所部事，三世曰索諾木嘉穆錯，即明時所稱活佛鎖南堅錯也。明懲唐吐蕃亂，思制御之。永樂中，封番僧為大寶法王、大乘法王、大慈法王、闡教王、顯教王、化教王、贊善王、護教王凡八王，并給敕印。成化中，大寶法王來朝，遣內監以鹵簿送之，不達而返。索諾木嘉穆錯時，諸番僧莫不俯首稱弟子。四世曰云丹嘉穆錯，五世曰阿旺羅卜藏嘉穆錯，即所稱第五輩達賴喇嘛也……

(崇德)七年，達賴喇嘛、班禪喇嘛偕藏巴及厄魯特顧實汗〔圖魯拜琥〕遣使貢方物……

(崇德)八年，遣使存問達賴喇明，稱金鋼大士，后賜書班禪喇嘛，給銀幣器物有差……

(順治)十年……四月，遺官赍金冊印，封達賴喇嘛為西天大善自在佛領天下釋教普通鄂齊賴達喇達〔賴〕喇嘛。[12]

此段文字亦存有在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成書刊印的《蒙古回部王公表傳》之中[13]。實際上，《蒙古回部王公表傳》此處內容是以《皇朝藩部要略》為底稿刪簡而成，將上文所引用內容兩相比較可以發現，兩書記述除個別字不同外，僅有《蒙古回部王公表傳》將《皇朝藩部要略》中“根敦朱巴”改為“根敦扎布”一處不同[14]。由此可見，乾隆《喇嘛說》此段中精簡概述達賴喇嘛世系的內容，應是引鑒了《皇朝藩部要略》，而非更廣為人知的《蒙古回部王公表傳》。

另，《喇嘛說》此段中所提及“羅倫嘉穆錯”，其生平事跡并無相關載記。可能是受《清史稿·西藏傳》將羅倫嘉穆錯認定為一世達賴喇嘛及《西藏宗教源流考》中將羅倫嘉穆錯記作一世達賴根敦珠巴的法名的影響，后世大批著作延用了這種說法。此種說法實在值得商榷。通讀《皇朝藩部要略》此段文字要表達的意思是：達賴喇嘛世系源遠流長，根敦珠巴雖被尊為一世達賴喇嘛，但在他之前仍有前輩達賴喇嘛可以追溯，而一世達賴喇嘛根敦珠巴的前世正是羅倫嘉穆錯，在羅倫嘉穆錯圓寂之后，其轉世根敦珠巴才開始掌管黃教事務，故而有一世達賴之尊稱，并且傳襲不斷，一直記述到五世達賴喇嘛。

關于一世達賴喇嘛根敦珠巴之前的轉世，在清代也有學者提到過。例如，龔自珍《蒙古像教志序》云，根敦珠巴“實第五十四輩之達賴喇嘛”[15]。我國藏學泰斗于道全先生對此曾發專文提及《隆德喇嘛著作集》《噶達木父法子法》等書就有記載達賴喇嘛過去轉生之事[16]。

對此，可以認為在某些蒙藏史籍中為強化達賴喇嘛的神圣性，會特意將達賴喇嘛出現的時間提前到佛教在印度創立之初，因而在某些佛教經典中并不把根敦珠巴作為第一個達賴喇嘛，而是認定為第一個掌管藏地黃教的達賴喇嘛。對于這些出現在根敦珠巴之前的達賴喇嘛，于先生直言：“蓋達賴過去轉生之故事，雖系藏人所附會而成，但其來源多出印度神話。”[16]

其后，于道全先生又考證“羅倫嘉穆錯”一名最早出于《外藩蒙古回部王公表傳》卷91《西藏總傳》，對于此名于先生最初也不解其意，在詢問當時北平圖書館的蒙古族同事后才明白，所謂“羅倫嘉穆錯”藏語可讀作“卓臻嘉措”，“羅倫嘉穆錯”顯系蒙古人之讀音[17]。

由此可以看出清人在編寫《皇朝藩部要略》黃教源流時應該是引用了相當一部分蒙古文材料。故若要進一步探究羅倫嘉穆錯其人事跡，還應當在古代蒙古文、藏文佛經史籍中多加搜尋。

四、《喇嘛說》中錫哷圖呼圖克圖的身份問題

《喇嘛說》文中還提到當時清代有名的呼圖克圖們，其中一位便是錫哷圖呼圖克圖。《喇嘛說》中言：“錫哷圖呼圖克圖，即系喀爾喀親王固倫額駙拉旺多爾濟之叔。”[1]341但在《蒙藏佛教史》中卻記載了一位有同樣具有“錫哷圖”號呼圖克圖，文載：

第六世噶爾丹錫哷圖呼圖克圖，誕于外蒙三音諾顏部，為和碩親王成袞扎布第三子，發揚黃教，廣衍經典，蒙族咸尊崇之。[18]

外蒙三音諾顏部和碩親王成袞扎布即為拉旺多爾濟之父，那么錫哷圖呼圖克圖究竟如《喇嘛說》所言是拉旺多爾濟的叔叔，還是《蒙藏佛教史》中所載是成袞扎布的兒子即拉旺多爾濟的兄弟。針對這個問題，第一歷史檔案所藏滿文檔案給予了明確的解釋。據乾隆十六年(1751年)，成袞扎布所奏書言：

臣成袞扎布謹奏：為奏聞事。先前乾隆十年一月，臣父口奏：近得圣君之福氣，吾子蘭忠多爾濟被認作歸化城錫哷圖呼圖克圖之呼畢勒罕。幼子今年方才五歲，全然懵懂無知，再教導數年，到十歲之后與其弟子們會見。等因。奉旨：好。欽此。欽遵，臣之胞弟蘭忠多爾濟去年已達十歲，按理到歸化城。去年因恰逢臣父親(去世)之事未能及時送去，未向理藩院呈報。現今從臣處依旨將蘭忠多爾濟由臣弟公車布登扎布、一等臺吉札布查多爾濟照看，于今年閏五月初一啟程，派遣至歸化城。只因此為我父親生前奏請圣恩事，故今理應將蘭忠多爾濟啟程前往事聞奏。為此謹奏聞。[19]

由這份檔案可知，這位出生在喀爾喀賽因諾顏部和碩親王家中的錫哷圖呼圖克圖(或作錫勒圖呼圖克圖)，本名蘭忠多爾濟，生在乾隆五年(1740年)，是當時和碩親王策楞的兒子，后一輩和碩親王成袞扎布的胞弟，即喀爾喀親王固倫額附拉旺多爾濟的叔叔。根據《呼和浩特掌印札薩克達喇嘛印務處有關錫勒圖召活佛檔案選譯》的記載，這位錫哷圖呼圖克圖11歲被迎至歸化城(今呼和浩特舊城)席力圖召坐床，后世稱為第六世錫哷圖呼圖克圖。六世錫哷圖呼圖克圖在世期間多次進京面圣，是為歸化城札薩克達喇嘛統領歸化城喇嘛班第，還一手創建普會寺向中央奏請賜予滿、蒙、藏、漢四體表文，并在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進京受賞[20]。

至此，錫哷圖呼圖克圖的身份問題得以解決。《喇嘛說》是出現時間更早的文獻，是“金石補史”的寶貴資料，因其為皇帝親自撰寫在記載人物關系上應自是更為可靠，對后世史料起到了補史證史的作用。

《喇嘛說》對于今天研究中國清代史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關于《喇嘛說》一文，還有許多值得研究探討的問題，要解決這些問題，就需要對各種語言的文本重新進行完整精確解讀。只有這樣才能找到問題所在，解釋這些問題出現的原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