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猶如此，隨谷而夢

李治本

隨谷而夢

頭仰得高高的，才能看到一重重山峰。瓦藍瓦藍的天，沒有一絲云彌，通天徹地。一棵棵映山紅，遍布著山野四坡，色染著天，天映著地，從山谷的一側到山谷的另一側，純一不雜，純粹雬美。

一覽眾山，姹紫嫣紅，恍如夢境。

花草幽芳，微微撲鼻，深吸一口，慢慢吐出來，再吸一口，再慢慢吐出來，廓然開闊，神怡心曠。靜氣凝神，望谷聽聞，溪流嘩嘩，鳥語喳喳，蛙鳴呱呱，歡快聲此起彼伏。還有什么聲音？——傾耳細聽，自己驛動的心跳聲。

余音繚繞不絕于耳，吟游山谷，回響不斷。高高的山，陡峭的崖，有自己的方向，有自己的動靜，有自己的思考。到過山谷的人，定然能夠仰望山之巍峨，醉美谷之清凈。把山谷攬入懷中，讓自然為生活暢想，是久居都市人的一種夢想與行動。

山對我而言，特別喜歡，骨子里具有山民的性格，打小就生成。無論何時，山都是可靠、沉穩、寬容、安靜的，就像根植泥土的參天大樹，不可動搖。

千巖萬壑，層巒疊嶂，一條蜿蜒溪流，從山谷深處潺潺而來，穿過村莊，流向谷底。山為陽，水為陰，一陰一陽之謂道，道以養性，性乃修身。

踏著荊棘山路，小心翼翼地爬上開滿映山紅的山梁。山花怒放，露紅煙紫，映染半邊天。土地革命時期，頭戴閃閃五角星的工農紅軍，目染紅色光芒登上紅巖頂，打退敵人圍追堵擊，建立紅色政權。燦燦花瓣，不就是當年紅軍用鮮血和生命染紅的嗎？——堅定信念，永不言棄。這是映山紅的寓意，更是革命精神內涵的詮釋。

紅色是山谷的底色，也是山谷的精神。這里植物種類繁多，花木紛呈，原始次森林欣欣向榮。映山紅、櫻花、山茶花，東一棵，西一簇，南一株，北一叢，自然生長在巖石縫隙、垂直陡坡、溪谷岸邊。

映山紅、櫻花盛開三月間，豐美三月里。映山紅的花期，多在半月以上，而整株櫻花樹的花期也約半月。對比映山紅、櫻花，山茶花則在冬季開花，花期遠遠超過映山紅和櫻花，長達五個月。映山紅為落葉或半常綠灌木，櫻花屬于薔薇科櫻桃樹植物，山茶花是山茶科山茶屬植物，彼此屬性不同，但有共同點，色澤艷，株型好，葉子茂，花色美，像一面光耀的五星紅旗飄揚空中。

山花是內蘊的，可愛的，謙讓的，它將最瑰麗的最美妙的東西呈現出來，又深藏起來，總在自然中凋零，又在自然中開放。沒有山花，就沒有浪漫，就沒有神秘感，自然的共同體就會缺失。自然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基礎和條件，只有在認識自然和改造自然的過程中，方可獲得靈感和動力。花的擁有，才能感受到花的芬芳，色的情調，美的夢幻。

有人說，賞花需遠觀，不可近看，若是近前細看，那種美感和意境也就沒有了。不過山花不同，它流露的是自然，蘊含著野性，無拘無束，因而近觀要比遠看更有意蘊，也更迷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靠近這迷彩的花環，美的漸染，就是一次精神與力量的洗禮。

偌大的玻璃書吧，是深山的智庫。從《紅巖頂》的小說中，我讀到了關于紅巖頂的故事，讀到了當地作家紅色力作。當然，還有世界名人名著，地理、科普、動漫知識。書山有路，智慧有夢，是秘境山谷又一精神財富。

書吧周圍都是森林，飛禽走獸在林中翔飛棲息，漾動的溪水，透明得如同空氣一般，沒有一點層次。大大小小的石斑魚，戲水打鬧，優哉游哉，還有無名的浮游生物不時上下竄動，自然而然。不知誰拿來了釣竿，我迫不及待拋出魚線，甭管魚兒上不上鉤，釣是一種心情。垂釣的樂趣，盡在其中。

水是由氫和氧兩種元素組成的無機物，是萬物生長的源泉。那么，萬物中的茶與水又是怎樣的關聯呢？茶葉自離開茶樹那一刻起，就期待著與水相逢；水使茶葉舒展變得豐腴，散發出清雅的香味。茶因水而重生，水因茶而豐潤，既簡單又復雜。

“羅洋曲毫”是谷中仙茶，名聲在外。為揭開神秘面紗，坐上性能上好的越野車，翻過一座又一座高山，爬過一道又一道陡坡，顛簸幾小時，才來到名為十羅洋的茶場。片片山茶，得陽光朗照，吸雨露滋潤，色澤銀綠，香如白蘭，味醇回甘，不失為茶之極品，能喝上這等好茶算是奢侈了。茶過七道，空杯留香——山里人真是有福氣！

春季來臨，山里人穿梭于山谷之中云霧之間，一邊忙碌摘茶，一邊打理獼猴桃。如果說茶是山里人的生活，那么果就是寄托山里人美好的希冀。春天，為獼猴桃施肥、灌溉；夏天，為獼猴桃疏花、打尖；秋天，為獼猴桃守護、打理，等待收獲；冬天，獼猴桃進入休眠期，繼后孕育、分娩，迎接春暖花開。

獼猴桃外表有許多橘黃色小絨毛，剝掉外面的皮，碧綠的果肉就露了出來，用手輕輕一捏，果汁就會冒出來。咬上一口，慢慢咀嚼，口感細膩，酸甜爽口，通體回味。——獼猴桃還真就是這個味，地地道道。

時值獼猴桃施肥灌溉季節，一位臉色紅潤、身膀硬朗的老人，手腳利索，一刻不停地在為獼猴桃施肥。種果摘茶是他生活的全部。有人好奇地問起他的年齡，他笑而不答，大家猜了半天也沒猜出結果。下山的路上，得知老人早過了古稀之年，已步入九十后，準確地說九十有三，我們驚嘆不已。

遍及茶山、獼猴桃園，幾乎見不到年輕人，忙活的多數是年逾七旬八旬以至九旬的老人，他們精神矍鑠，不輟勞作，用自己孤寂的生活方式體悟與感受山谷的美麗，山谷賦予了他們勤勞與健康。盡管山外有屬于他們自己的宅院，也不管城市多么繁華現代，他們都不舍離開。

山谷是他們真正的家園，有山的生活，有谷的情結。與他們接觸，總能使我感到平和，坦誠，安然，我感覺我終于找到了我本該誕生于此的自然環境和人文情愫。

山谷中，高高低低的鳥語，清脆悅耳，歡唱不疲；茂密森林里，常見野豬出沒，獼猴攀巖，黑麂越澗。這足以說明，山谷里的生物是均衡的，自然環境也是平衡的。當地人稱這里為雙溪口，是浙西仙霞山脈的腹地。它原本是一個鄉，現為一個村，是當地面積最大、距離城市最遠的村落，也是自然生態最為原始的角落。芳草如茵，落英繽紛，與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欲顯個性。

民宿溫暖的榻榻米，翹首跂踵，一杯氤氳著裊裊香氣的清茗，在透明的水蘊里流淌著靜靜的安詳，深深淺淺地述說著濃濃淡淡的往事。無需拉上窗簾，時光與白晝同步，枕出一個個美夢。夢中的你不是你，而我也不是那個我，那是誰呢？只有山知道，谷知曉。

設計師將山谷民宿取名“尋夢記”，不知是否因夢而起？名字的誕生，總得有個理由，而這個理由許是來源于一個夢——童真。

群山包裹的雙溪口，花花炫燦；溪水汩汩的雙溪口，盈盈澈清。來這里問問山，涉涉水，撒撒嬌，發發呆，呼吸呼吸清新空氣，生活有情趣，世事無煩惱。時間的來去，都由自己來把握。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隨山而安，隨谷而夢，做夢是自由的，說夢也是自由的！

遇見古樹群

遇見是一種發現，幸運的發現。

我幸運地遇見了一群古樹，一個平均樹齡幾百年的古樹群，在一個湮沒無聞的偏僻山村里。那一瞬間，一種復雜心緒被激起。

一棵棵古樹，根植石隙土中，頭頂藍天白云，表面上充溢著平靜與快樂，實則有無數的秘密隱藏其間。樹的大小，樹的美麗程度，樹的集中數量及其生長時間，都極其少見。

遇見滿盈著驚喜。深谷幽邃，映入眼簾的是一對樹齡350 年以上的紅豆杉“夫妻樹”。枝葉扶疏，雄雌相依，葳蕤繁祉，演繹了一段“在地愿為連理枝”的愛情佳話。“夫妻樹”以頑強的生命，在深山里四季根纏枝繞，相呴以濕。

一陣風吹來，兩棵樹擺動枝葉，相互親吻，用自己的方式，傳遞著心中秘密。生活之美，不在于絢麗，而在于平和；愛情之美，不在于轟轟烈烈，而在于平凡的相守，溫暖的陪伴。數百年來，“夫妻樹”風雨廝守，恩愛以待。“紅豆玲瓏清露染，千年歲月化相思。”

走到一棵紅豆杉樹旁，揀一塊石頭坐下，也變成石頭一樣紋絲不動。我陡然發現，另一棵紅豆杉樹旁，一群老人圍坐在石墩上，凝望著天空。他們不是在等待黎明的曙光，而是吸吮著紅豆杉釋放出的負氧離子，清純新鮮，怡神醒腦。讀著他們的眼神，心中輕快了起來，似乎我們不用任何語言，就能彼此完全了解，況且也沒有合適的語言可用。人是一種精神動物，他不僅尋求生存的手段，而且也非常重視生存的意義。

他們蹺著二郎腿，說笑著自己的故事。山里人就那點事，說來說去，聽來聽去，依然如故，卻不厭其煩。不過，每次說笑，他們的心情都是隨天所欲，天氣晴朗，心情爽朗，天氣陰沉，緘口不言。農村人常說，種莊稼靠天吃飯，誰承想這里的村民竟靠天說話。

古樹與萬物相連，也與生命相通。我益發用心觀察他們的笑容，抱素懷樸，誠實敦厚。他們充滿激情，內心自豪地發出“常來長壽”的感嘆。長壽村的秘笈，與紅豆杉不無關聯。紅豆杉中所提取的紫杉醇，是防癌抗癌藥物，是山里人的福氣，健康的福音。他們對紅豆杉的認知，就是對生命的認知。

一代代山里人守著古樹生活，和諧的人與自然關系，美麗的自然與心靈風景，深深鐫縷在大山深處。人在哪里，哪里就有生命的邏輯，就有自然的需求。如穆勒所說：“如果說我們不再需要用干燥木材供人取暖，那么我們就更需要這些綠意盎然、青枝滴翠的森林來溫暖人的內心。”

這是個名叫興墩村的地方，是南方紅豆杉群保護區，也是浙江省唯一以紅豆杉為主要樹種的野生植物保護區。幾十平方公里范圍，散落著古老紅豆杉100 多株，其中樹齡超過百年的有半數，部分樹齡超過500 年。興墩村南方紅豆杉群保護區，構成了一個蔚為壯觀的古樹王國，被授予“國家生態文明教育基地”稱號，實至名歸。

古樹的本色，離不開花草的點綴和鳥兒的啼鳴。在一片絢爛的花卉與歡快甜美的嘰喳聲中，我觀賞著這些山花浪漫、姹紫嫣紅的色調，聆聽著這種超凡脫俗、深沉邃古的鳴叫。哪怕是在幾百米外傾聽，這種聲音都帶著某種奇特清純的氣質。

每一棵古樹，都見證著時代，裝扮著大地。同一棵樹，每天看，也都不一樣，只是我們看不出來，看出來的人就有了佛性。城里有位肺癌晚期的病人，術后在紅豆杉旁安了家，把生命托付給了紅豆杉。這個家，后來成了民宿；這個故事，成了山里人津津樂道的話題。那這個人術后狀況如何呢？“指標一切正常！”世間的一切，都是在彼此的因緣際會中生生不息地存在著；生活的一切，都是在自然狀態下平心靜氣地演繹著。

山脊滿是古樹，有的飄零有的蔥蘢，每時每刻都處在靜態的變化中。陽光斜落，一層厚厚的光澤，把“嶺上云間”浸灑得迷人至極。這是當地人為山坳取的名字，意寓云間的嶺上之詩情畫意。這個地方，我想所有到過這里的人都會喜歡。

一座泥石筑起的茶室，一間山石壘砌的水碓房，一泓自上而下的瀅溪，構成了“嶺上云間”的獨特元素。茂林修竹，綠葉婆娑，溪水映照，沉沉入畫。驀地，水面漾動，蕩起層層縠紋。是頭頂掉下的杉果，打破了水的平靜。水碓旁，碩大的柳杉，深根固柢，樹冠如蓋，頭仰得高高的，才能看到枝頭。

柳杉是我國特有樹種，也稱長葉孔雀松，可存活800 年之上。前方這棵柳杉，樹圍足可容4 人環抱，存活了580 多年；與它近在咫尺的另一棵柳杉，生長在斜坡上，從樹冠上看，樹齡也不少于500 年。這棵樹曾遭雷劈，枝頭像鋸子鋸過一樣，齊平齊平的，依然堅強地活著。這時我發現，與樹高千丈的柳杉相比，平臺上那3 株紅豆杉顯得微不足道，但它們挺拔著枝干，欲與柳杉試比高。據說，樹也相爭，樹根爭地盤，樹枝爭陽光。萬事萬物都應該有競爭，失去競爭就失去生長的意義。3 株紅豆杉默默成長，要像柳杉一樣擋風遮雨，立定山林。

站在莊嚴的柳杉、冷杉和紅豆杉旁，肅然生敬，默默無語，仿佛從其他星球新來的超級植物出現在我的面前，它們是那樣平和沉靜，光彩照人。古樹群之所以成為古樹群，完全得益于村民們的愛護。村民們約法三章，日子哪怕再窮，也不能砍伐古樹，生活即使再苦，也不能變賣古樹，他們視古樹為生命，就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亙古以來，雖有一雙雙眼睛緊盯著這群“發財樹”，但都被村民們無數雙眼睛牢牢地守住。

山里人將生態轉變為生活環境，將自然轉化成生活空間，靠山吃山，自有山的出路。一座座還原民居本真的民宿，蘊含著鄉愁的記憶，展示意想不到的細微點綴，不僅有回家的感覺，更有居家的溫馨。

好客的山里人，用土蜂蜜招待客人。深山中的土蜂蜜，甘純清澈，有股青草味，用勺子舀起來，黏稠，透亮，有橄欖油的色澤。喝上一口，滑而不黏，甜而不膩，氣脈順暢，肺臟俱潤。只有在這樣的地方，你才有此等口福。

山風自由地來去，樹枝沙沙作響地晃動著，枝頭上的光斑仿佛在和著風兒跳著優美的舞蹈，又像一位慈祥的母親，迎接著山里山外的客人。巴勒斯說，人最高興的事，是讓自己長期待在原野上、樹林里以及潺潺的溪流邊。遠離喧囂，擺脫浮華，安放自己的內心。當一個人完全擁有自己的時候，也是自己最充盈、最舒暢的時光。

天在將暗不暗時最浪漫，人在不遠不近時最自然。這一瞬間，我看到了自己及散布群山之中的古樹身影，盡管這種遇見是短暫的。古樹在深山浪漫而沉著地書寫著，不僅是一種姿態，還是一種精神。

一天中最微妙、最神秘的時刻，要數一線晨光初露之后，日出之前的那段時間。天一露光，古樹上的鳥兒便開始嘰嘰喳喳地叫，叫得清脆，婉轉，甚歡，整個古樹群沉浸在一片歡樂之中，仿佛這里的古樹都是隨著鳥鳴聲而生息的。

“一個人走向自然僅僅是為了暗示和半個真理，在你吸收或轉化它們之前，自然的事實是簡陋的。只有理想悄悄地加入之后，它們才被賦予魅力。”我們唯有對大自然持親近與融合的態度，才是立身之本。

古樹孤獨而富有情趣的生活形態，便是人們走向綠色的生活狀態。古樹之美，都在于發現，都在于發現美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