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靚[西安外國語大學,西安 710128]
阿加莎·克里斯蒂出生于1890年,是20世紀最受歡迎的神秘作家之一,她的創作生涯長達五十余年,一生撰寫了八十余部推理小說,其憑借高超的寫作技巧、巧妙的情節設置被世人譽為“偵探小說女王”。作為一名女性小說家,她筆下的偵探形象卻在父權文化的籠罩下一改往日的模樣,顛覆了阿瑟·柯南道爾開創的男性偵探小說模式,這使得她的創作帶有抗拒男權的意味。弱化的偵探形象和各式各樣的女性形象給讀者帶來了全新的閱讀體驗,但是時代的局限性讓阿加莎在創作時還是無法徹底擺脫長期以來受父權制文化熏陶而潛藏在她內心深處的集體無意識,以至于她的很多小說中仍然殘存著男權話語的印記。《尼羅河上的慘案》是阿加莎的經典代表作之一,本文主要以《尼羅河上的慘案》為分析對象,通過對文本內容進行分析來解讀該作品中的女性意識。
女性意識的覺醒,最鮮明的三個特色便是對自己當下所處的社會、政治、經濟地位的反抗,女性突破傳統思想的束縛對情愛大膽追逐以及對家庭和婚姻生活的反叛。
在阿加莎的小說中,她對帶有女性化特點的偵探形象的塑造體現出文化層面的女性意識,即從女性角度探討以男性為中心的主流文化之外的女性所創造的“邊緣文化”。《尼羅河上的慘案》中還原整個案件真相、找出兇手的破案高手波洛偵探,出現在阿加莎的眾多作品中。然而,這位偵探卻與理性、冷漠的科學狂人福爾摩斯的形象大相徑庭。從外表來看,他是一個“樣子滑稽、留著一大把黑胡子的小個子”①,這樣的形象過于普通,以至于旁人若是不仔細瞧,根本不會將他與大名鼎鼎的偵探聯想到一起。從性格來看,他待人親切,彬彬有禮,幽默風趣,是一個能夠洞察人性最深處善與惡的人。在小說中,他與各式各樣的人交談時也不會表現出咄咄逼人的架勢和冷冰冰的態度,他永遠給人一種平易近人的感覺,能夠輕而易舉地讓人放下戒備和偽裝,在某種程度上這也為案件的調查和偵破提供了便利和幫助。
另外,在傳統的偵探小說中,偵探往往具有高超的邏輯推理能力和破案技巧,每當遇到案子時,他總是沉著冷靜,能夠通過細心的觀察,抓住每一個細節,并運用一些推理方法和法學知識最終破解案件。而阿加莎為波洛偵探這一角色賦予了被認為是女性所特有的感性意識,更傾向于作案動機背后的人性解讀。在《尼羅河上的慘案》中,波洛在推理破案時采用了排除法,通過一遍又一遍地詢問犯罪嫌疑人幾個看似不痛不癢的問題,借助手中現存的線索來洗清船上一個又一個相關人員的犯罪嫌疑。在刨除了干擾視線、無關案件的人物之后,他還原了整個犯罪過程,理清案件的來龍去脈,最終有理有據地鎖定真兇并找出了其作案動機:正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的杰奎琳和本性貪婪的西蒙,合謀殺死了豪門出身的琳內特。較之于傳統偵探小說,這種對于人性解讀的真實性更讓讀者折服,使其直到真相大白時方才恍然大悟,但又覺得合情合理。
從以上的描述可以看出,阿加莎筆下的偵探形象不同于其前輩柯南道爾作品中福爾摩斯的硬漢形象。無論是從外形上,還是性格上,阿加莎都對偵探的形象做了柔和的處理,顛覆了以往所塑造的充滿男性魅力的英雄主義化身的完美形象。《尼羅河上的慘案》中,偵探波洛這一角色充滿了人情味和煙火氣,不再是一副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態,如此巧妙的人物設計不但拉進了讀者與角色之間的距離,而且為讀者提供了多元的閱讀體驗。
在這部小說中,阿加莎打破了人們對罪犯的傳統想象,她將這一兇狠殘暴的角色塑造為一個看似手無寸鐵卻擁有超強犯罪頭腦的女性,而不是一個頭腦清晰、邏輯縝密的男性殺手,這使得女性不再僅僅作為男性的陪襯出場。
小說中,杰奎琳狂熱地追逐著自己的愛情,在此過程中她逐漸喪失了理智。為了滿足她的戀人西蒙對金錢的貪婪欲望,她開始變得不擇手段,不辨是非,二人一起精心策劃了多場謀殺案。從兩人角色的設定來看,杰奎琳要顯得更為沉著冷靜和足智多謀,不僅富有智慧,還擁有幾乎完美的犯罪能力;相比較而言,同伙西蒙卻是個頭腦簡單、單純幼稚、笨嘴拙舌的人。在構思殺掉富家女琳內特的計劃時,他的想法也讓人感到愚蠢可笑:“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得巧妙,也沒有想象力。也許他會把砒霜強塞進她嘴里,然后讓醫生說她是死于胃病。”在面對女仆路易絲的敲詐時,他的第一反應也是向女友杰奎琳求助,讓她解決了這個勒索他們的法國女孩。
除此之外,杰奎琳這一人物身上所擁有的性格特點也在某種程度上打破了讀者對女性的固有印象。她性格獨立,擁有強大的內心,還未出場,作者便介紹了她的身世背景:“她父親是個法國伯爵,母親是個美國人——是個南方人。父親跟某個女人跑了,母親在那次華爾街金融危機中破產了,杰姬因此被弄得身無分文,我都不知道這兩年她是怎么熬過來的。”原本是豪門千金出身的富家女因家道中落而淪為一個身無分文的窮苦女人。然而,被命運開了巨大玩笑的她并沒有被沉重的生活壓垮,反倒積極勇敢地面對人生,在最窮困潦倒的時候也沒有向她的朋友琳內特尋求幫助。琳內特說:“她不是那種靠朋友生活的人。我想幫她,可她拒絕了。她像魔鬼那樣驕傲。”從琳內特的表述中,我們也能看出杰奎琳不愿依附他人的性格特點。其次,她膽大妄為、沖動魯莽。從傳統意義上說,這些人格品質通常表現在男性群體中。小說中,琳內特在與朋友喬安娜的對話中說道:“杰姬總是很容易沖動,有一次她還用鉛筆刀刺過人。”琳內特在與偵探波洛的談話中又再次提到:“杰姬有時候很……拉丁化。”最后,杰奎琳與傳統女性形象的不同之處還表現在她小的時候便跟外祖父學會了射擊——這一十分男性化的技能。受到父親早年的影響,她也決定像父親一樣用槍來處理他們三人之間的情感糾葛。并且,在小說中,我們也可以看出杰奎琳是一位神槍手。在奧特本夫人發現這場陰謀,即將要向偵探波洛說出真兇的關鍵時刻,杰奎琳憑借過人的射擊技巧將其一擊斃命,并迅速逃離犯罪現場。
綜上所述,在對罪犯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作者為女性人物注入了更多的理性特征,同時也削弱了男性的絕對權威,不再將女性作為男性罪犯的“附屬品”。相反,女性更加獨立,更有能力,這使得男性更加依賴女性,生動地表現了女性敏捷的思維能力和靈活的應變能力以及卓越的才能。
《尼羅河上的慘案》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成名作之一,首次出版于1937年。這一時期的英國社會中,維多利亞婦女的家庭地位沒有隨著社會的發展與繁榮而逐漸提高,女人們反倒被父權制籠罩的社會冠以“家中天使”之名,維持著賢妻良母的“好女人”形象。在婚姻中,丈夫仍然占據主導地位,而婦女無財無權,相較而言,儼然淪為弱勢群體。阿加莎也在其自傳中提到:“在那個時代,女人找事做談何容易。女人是靠父母養活的小姐,丈夫寵愛的嬌妻,是靠亡父遺產或親戚救濟過活的寡婦。”②女人沒有屬于自己的身份,只能依附父親、丈夫、親戚等人來承認自己的存在。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女人只能通過婚姻來改變自己的命運,與此同時,經營婚姻與家庭也成為她們一生的事業。然而,第一次婚姻的失敗嚴重打擊了阿加莎對于感情和人性的信仰,并且在她的心中產生了對男權社會的懷疑。
雖然阿加莎在作品中表現出了覺醒的女性意識,但她仍然無法擺脫父權制的束縛。她在自己的自傳中明確表明,在她們那個年代,在男權文化的熏陶下,對絕大部分女孩而言,結婚生子是她們一生的目標,做一個賢妻良母是她們的任務,并且她們也對這種觀念深信不疑。因此,在她看來,寫作只是她的業余愛好,而不是她的職業,她的職業仍然是一名家庭主婦。
從阿加莎對小說中各式各樣的女性角色的設計上也可以看出她矛盾的女性意識。例如在《尼羅河上的慘案》中,既有扮演著“家中天使”角色的科妮麗亞,也有魔鬼的化身——不顧道德倫理橫刀奪愛的富家女琳內特、生性貪婪的女仆路易斯、勇敢追愛但迷失自我的杰奎琳,以及愛慕虛榮、舉止浮夸的性學作者奧本特夫人。她們五人的結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也反映出男權社會對阿加莎的價值觀念造成的深遠影響。
首先是心地善良、習慣服從的賢妻良母的代表科妮麗亞。作者在小說中為其安排了兩個向她求婚的對象,他們都被她的美好品質所打動。她“太令人難以置信了,完全沒有女人天生的那種嫉妒心”,雖然性格溫順,卻有自己的主見,不盲目服從。其次是有錢有勢、控制欲極強的琳內特。她年紀輕輕便繼承了父親的百萬家產,這非但沒有給她帶來安穩富裕的生活,反倒招來了旁人的嫉妒,引來殺身之禍。出生于豪門之家,看似應有盡有的她卻不顧友情,自私地搶走了好朋友杰奎琳相依為命的未婚夫。她開始變得自私自利、唯我獨尊,最后終于自食其果,成為人們搶奪財富的犧牲品。再次是被愛情沖昏頭腦以至于參與犯罪的杰奎琳。她本是樂觀向上、個性獨立、即將步入婚姻的幸福女人,卻因未婚夫西蒙對錢財的貪婪以及她不理智的愛而走上歧途,最終飲彈自殺,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最后是出場不多、死于貪心的女仆路易斯和奧本特夫人。她們二人都發現了真正的兇手,但一個知情不報,反倒借機敲詐兇手;另一個選擇告知真相,卻一直故弄玄虛,想要通過這份證詞讓自己東山再起,再度名聲大噪。兩人最終都因自己追名逐利的本性死在了杰奎琳的手下。
總結以上五位女性的特點可以發現,恪守本分、溫順忠貞、服從男權社會規范的科妮麗亞最終收獲了自己的愛情,擁有了完美的結局;而反觀那四位女性死者,她們身上充滿了本不屬于其性別特征的貪婪和欲望,嚴重威脅了男性的統治權威,打破了父權制對女性的期待和幻想,儼然淪為世人眼中的“妖婦”。四位女性死者的形象表現了女性對男權壓迫的反抗,她們對物欲的追求背離了所謂的“婦道”,違背了舊時代女性應該遵守的道德標準,以至于這些男權規范下的“負面形象”最終死在了阿加莎的筆下。
在這部小說中,我們可以清晰地感知到男權社會對女性行為的規范,可見阿加莎仍然沒有徹底擺脫男權文化的束縛,她沒有意識到挑戰男性的權威僅僅依靠女性意識的覺醒是遠遠不夠的,這導致了其女性意識充滿了矛盾。
在《尼羅河上的慘案》中,阿加莎憑借戴禮帽、留八字胡的偵探波洛打破了柯南道爾塑造的硬漢偵探形象,精明強悍的女性罪犯形象更是表達了其對男性權威的挑戰。然而小說的情節設定無不透露出她思想中矛盾的女性意識,可見其正是借助文字來表達男權話語對女性的勸導與規范。但正是這種矛盾讓阿加莎的作品開辟了偵探文學中女性意識覺醒的先河。
①〔英〕阿加莎·克里斯蒂:《尼羅河上的慘案》,張樂敏譯,新星出版社2018年版,第14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英〕阿加莎·克里斯蒂:《阿加莎·克里斯蒂自傳》,詹曉寧等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