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濤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又回到了上海市區。說回到了自然是因為我的原點就在這里,我出生的時候正逢黃浦江發大水,所以在我的名字里加入了三點水。六歲的時候隨母親去郊區與父親團聚,二十多年后,趁著當時的下海潮,我告別了在郊區工作了十年的檢察院,只身來到了市里。
我在市里一家實業總公司做了辦公室主任,做著做著就感覺意思不是很大,既然下海了,你總得親口嘗一嘗海水的滋味吧。于是我就去找公司老總,說想下去做做項目。聽了我的請求,老總用關切的語氣反復問,你真的想好了?
是的,我想好了。我回答時的表情是堅定的。
公司交給我的是一個聯合開發的項目,浦東某鄉鎮出地,我方出錢,并且負責整個項目的運作,我方自然就是由我來具體負責。前后歷時三年,房子終于蓋起來了,可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不必在此表功了,好在公司也看到了,鄭重其事做了個決定,獎勵二十五萬元用于解決我的住房問題。得到這一消息,我激動得一時語塞,回想人生已到不惑,這可是組織上給我解決的第一套住房,而且還是在上海市區。
在時下的招商引資中,人們常會引用一句話叫作“筑巢引鳳”,我感覺我也是,有了房子后,妻子說,你想辦法把我調過去吧。我覺得有些意外,你不是一直說生活在郊區舒服嗎?不是,你一個人睡我有點不放心啦。我一個人睡有啥不放心的,你怕我……看我一臉的壞笑,妻子急了,你想哪兒去了,我是怕你一個人睡,萬一晚上喝多了有個什么不舒服的,誰照顧你啊。
可妻子要來上海真不是想來就能來的,我費盡心機終于聯系上一家婦幼保健院,人事科長看了妻子的履歷說,各方面都可以,就是大專學歷有點低。妻子馬上說,我今年就要讀本科的。從醫院出來,我問她,你讀本科我怎么不知道?妻子笑答,我現在報名參加成人高考不行嗎?我的天,我終于明白了什么叫兔子急了也咬人,連續兩個月,妻子的眼睛熬得就像兔眼一般紅,最后竟然真的闖過了成人高考關,進了醫學院的本科班。
見妻子也要離開,兒子急了,吵著要跟媽媽一起來上海。我給他反復解釋,你先和爺爺奶奶堅守根據地把書念好嘍,再考進一所市區的重點高中,如果你現在就去,你進不了好的初中,也就進不了好的高中。兒子可不吃我這一套,加上妻子又是他的盟友,最后的結局可想而知,不過再后面的結局又大大出乎我的預料,兒子進了我們居住小區附近的初中,一年后,他居然成了他們學校第一個考入市重點高中的學生。
在公司待了六年后,我決定要離開,因為我意識到我的血管里流淌的終歸不是商人的血,我考到了市里一家單位,干回我的老本行法律。沒想到剛進去就讓我趕上了幸福的末班車,單位進行最后一次福利分房,按照我當時的職級和原有的住房面積,我可以拿到三十個平方的貨幣補貼。我趕緊把老房子賣了,把賣房的錢搭上這次單位補貼,基本上沒貸多少款,就擁有了一套面積一百三十多平方米,樓層從六層上升到十八層的房子,更要緊的是讓我從原來爬上去變成了坐上去。
每天上樓,我便會想到那句著名的電梯廣告詞:上上下下的快樂。正是在這種快樂中,我的事業風生水起,妻子也從普通的麻醉師成了麻醉科主任,兒子實現了他的理想考上了復旦。
眼前這一切,自然讓我感覺幸福得很,不免就會聯想到自己的筑巢工程。
又一日,有友人登門拜訪,此君已多年未見,兩人一番寒暄,他忽然不語,兩眼細細地打量著我的臉。
我有點驚詫,問,怎么了?
你臉色好像不太好。
哦,我倒沒太注意。
友人又仔細地看了我幾眼,說,你的臉色顯示你缺少點精氣神。
嗯,你這一說,我確實覺得最近容易疲勞,腿腳時常有些酸軟。
這就對了,你知道這是什么原因嗎?十八層太高了,不接地氣啊。
怎么接啊?
搬家啊,買個別墅。見我臉露窘態,他連忙補了一句,那種復式的,一復二的也可以啊。
友人走后,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沒睡著,妻子問,想什么呢?
我答,想房子吶。
我的學名叫大麥町犬,因為我白色的身體上有著黑色的斑點,所以人們都愛叫我斑點犬。我最早的祖先在遙遠的南斯拉夫,后來流向四面八方。人類常說性格決定命運,我不知道自己屬于什么性格,可我今天是在自家的陽臺上跳了下去,決定與這個世界告別……
最終我卻落在街道上行走的一個路人身上,路人被我撞得倒地不起,血流不止,我呆呆地看著他,周圍的人呆呆地看著我們。突然警笛聲響起,我一激靈沖出了人群,開始拼命地奔跑。
我知道已經闖下了大禍,所以我必須跑,也不知跑過了多少條街道,躲過了多少輛汽車,馬路終于漸漸地安靜了下來,我也實在跑不動了,鉆進路邊一片圍墻中間的一扇門里。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舊房子,緊閉著窗門,聞不到一絲人的氣味,我正猶豫著是不是要退出去,一條小柴犬朝我跑來,她問,你找誰啊?我說,我不找誰,我沒地方去了。她說,那好吧,你跟我來。
小柴犬將我帶到一間沒有門的房子里,透過門外照進來的亮光,我看見屋里有好幾條狗,蹲在中間的是一條長得比我還要高大健壯的牧羊犬,他用非常警惕的眼神打量著我,你是從哪里來的?我遲疑了一下說,我是被主人趕出來的。我的回答顯然引起了大家的共鳴,發出了一片同情的嘆息聲。牧羊犬的眼神也變得溫和了,同是天涯淪落犬,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了。聽了他的這句話,再想想這些天受的委屈,我抑制不住“嗚嗚”哭出了聲音。
從此,我和這里的伙伴們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玩,日子過得可開心了。當然,我也時常會想起我的媽媽,不過這話是不能說出來的。
這天,我正在逗一條沒有尾巴的柯基犬玩,小柴犬跑來對我說,快,頭兒叫你了。我趕緊去見頭兒,一進屋我就感覺氣氛不太對。里面不僅有頭兒,那位令我敬畏的牧羊犬,邊上居然還站著一條杜賓犬,他渾身漆黑,臉露兇相,活像人間的包公。其實他就是我們犬界的包公,專司判案定罪的事,他站在那里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正嘀咕著,頭兒開口了,斑點,你究竟是為何跑到這兒來的?
因為媽媽不要我了。
說謊!杜賓犬大喝一聲。
我被嚇得渾身一哆嗦,我,我沒說謊。
哼,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嗎?
知道。
那我會隨便叫你來么?
不會。
那你還不交待你在人間犯的事!
我已被逼到了墻角,無路可退,只好交待了:
我是和兩個姐姐一個哥哥一起來到這個世界的,那時正好是冬天,好冷,我們都擠在媽媽的懷里取暖,哥哥姐姐欺負我,總想把我擠出去,可媽媽會緊緊抱住我。還沒等我們斷奶,主人硬是不顧媽媽的哭叫,把我們送到了寵物店,我被關在籠子里,整天眼淚汪汪想媽媽。
這天進來一個人站在籠子前看著我,店主就過來問,美女,想要嗎?這是純種的斑點。美女說,我覺得它好可憐。
店主又問,想要嗎?
美女問,多少錢呢?
店主說,1000塊。
美女猶豫了,她又看了我好一會兒說,好吧,我要了。
美女把我抱回家,給我洗了澡,然后抱著我到超市買了奶瓶和牛奶,她把牛奶溫熱了喂我吃,我依偎在她溫暖的懷抱里,吃著溫暖的牛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媽媽的身邊。從此我有了新媽媽,我每天跟著她玩,跟著她睡,大半年后,我已經長成了帥氣的小伙子了。
這天,媽媽沒有像平時一樣回家,我又急又擔心,等到很晚了她才回來,我剛想撲上去親親她,卻發現她身后還有一個人。那人見了我一聲慘叫,驚得我也大叫,媽媽喝住了我,將我趕到了陽臺上,還把門也關上了。
我只能趴在陽臺上,不知趴了多久,陽臺的門終于打開了,媽媽說,寶貝對不起,你叔叔怕狗狗。
打這以后,只要那個狗屁叔叔來,我就只好待在陽臺上,更過分的是,這次他們把窗簾都拉上了,讓我什么都看不見。我的心一下好痛啊,就從陽臺上跳了下去,可沒想到砸到了無辜的行人,闖下了大禍。
說到這里,我已是淚流滿面,放聲痛哭。
牧羊犬、杜賓犬,所有在場的犬,全都默默地流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