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天添
中國畫源遠流長,有著燦爛輝煌的成就。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富春山居圖》《清明上河圖》《千里江山圖》《漢宮春曉圖》……一幅幅曠世杰作不斷問世,讓世人震驚,也讓中國繪畫巍然屹立于世界藝術之林,成為民族的驕傲。中國畫風格鮮明、美學價值深厚,同時在傳統文化的滋養下形成了獨特的審美鑒賞觀,并引導欣賞者從立意、意境、氣韻、筆墨、程式、風格等多方面去探究中國畫的獨特美學價值。
中國畫在歷史的發展中逐漸確定了“以形寫神、形神兼備”的基本原則。“形”是意象的外在形態,“神”則是意象的內在精神,古代畫家對于畫作的“神似”可謂是孜孜以求。例如東晉畫家顧愷之提出了“傳神”的觀念,明確地把人的精神、情感規定為藝術表現對象,并結合繪畫創作,反復闡發“傳神”之得失與繪畫優劣成敗的關系,將“傳神”置于藝術創作的突出地位;此外,顧愷之進一步闡述了“傳神”的手段,即“以形寫神”,并在人物畫的創作中進行了實踐,顧愷之畫人物注重眼睛的描繪,強調“點睛之節,上下、大小、濃薄,有一毫小失,則神氣與之俱變矣”。顧愷之的理論為中國畫以形寫神、神形兼備奠定了基礎。此后,各個時期的藝術家也結合自己的創作實踐闡述繪畫的理論。宋代蘇軾曾有詩道:“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他的意思是說,畫要畫出神,詩要有言外之味,這是對“傳神論”的另一種表述,同時也與“含不盡之意如在言外”“象外之象”等藝術理論不謀而合。此外,清代畫家惲南田也通過理論研究,對繪畫中“形”與“神”的關系進行了延伸,對“形”的問題進行了探究,并為繪畫創作以神統形、以意融形、形神結合,乃至神超形提供了支撐。
中國畫“形”與“神”的獨特關系直接影響了審美鑒賞觀的發展,因此,在欣賞畫作時,我們不能單純地強調意象在“形”上像不像,而是要感知“形”之外的“神”,體會畫作“神似”的魅力所在。例如顧愷之的名作《洛神賦圖》取材曹植的經典詩作,利用曲折又分明的情節來逐漸描繪主人公與洛水大神真誠純真的唯美愛情故事。畫卷中曹植與他的侍從們,在暮色蒼茫中站立洛水之濱遙望滔滔河水。他寄予著苦戀美麗的洛水女神,漸漸地出現在平靜的水面。現存《洛神賦圖》畫卷雖為宋代摹本,但它較為完整地保留了顧愷之的若干藝術特點和魏晉六朝時期的畫風。創作者以高度的藝術想象力和繪畫功力表達了原作的意境,用傳神的筆法展現出洛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皎若太陽升朝霞”的姿態,即便是穿越千年,依然能夠讓欣賞者感受到洛神的超然神韻。
從流傳下來的中國畫中我們可以看出創作者對“形”與“神”的駕馭,而欣賞作品以形寫神、形神兼備的特點也是感知其中美學價值的重要方式。
線條是中國畫中勾勒造型的手段,無論是工筆畫還是寫意畫,無論是花鳥還是人物,必須以線條構建造型。畫家借線的粗細、長短、曲直方圓、輕重緩急、虛實疏密、頓挫剛柔、濃淡干濕在造型上的生動運用和有機結合,表現形體的質量感、體積感、動態感和空間感,從而將客觀事物和主觀想象相結合,達到傳情達意的目的。
中國畫的線條在歷史的發展中形成了十八種技法,即所謂的“十八描”,其中有“游絲描”“鐵線描”“琴弦描”“釘頭鼠尾描”“行云流水描”等,這些線描筆法各異,展現出的藝術效果也各不相同,是審美鑒賞中需要重點觀察的內容。例如顧愷之的《女史箴圖》采用了“游絲描”的技法,綿延柔勁,如春蠶吐絲般的線條,讓人物的服飾飄然似仙,人物的神態靈動各異,展現出絕佳的藝術境界。再如張萱的《搗練圖》是利用“琴弦描”的技法描繪貴族婦女搗練、熨練、縫制的情景,畫家用中鋒緩慢畫出平直、挺拔的線條,表現衣服的褶皺,從而將勞動中富有意味的姿勢,如搗練間歇的挽袖,扯絹因用力而使身體微微后仰,縫制中靈巧的理線等細節都展現了出來,使畫面呈現出律動和歡快的情調。南宋畫家李嵩的絹本水墨畫《貨郎圖》是一幅展示了宋朝世情景象的作品,其中浸染著濃厚的生活情趣。這幅圖畫的核心人物是老貨郎,畫家圍繞貨郎延伸出多個身份迥然、神態各異的人物,這些人物都是市井百姓,因此,在刻畫人物的衣紋時,畫家使用了釘頭鼠尾描的手法,這種線條轉折頓挫,起筆時頓筆,收筆時漸提漸收,露鋒收筆,粗細變化大,從而細致地呈現出下層百姓衣著粗布的質感,傳神地勾勒出一眾人樸實鮮活的形象。
中國畫的線條是由筆墨呈現的。在傳統繪畫中,筆墨的運行是畫家情緒、修養、氣質等主觀精神世界的表現,正如清代畫家惲南田所說:“筆墨本無情,不可使運筆才無情;作畫在攝情,不可使鑒畫者不生情。”因此,畫家如何用筆法來勾、皴、擦、點,如何用墨來渲染明暗則是呈現畫作“形”與“神”的關鍵。例如清初畫家朱耷的畫作筆情恣縱,不構成法,蒼勁圓秀,逸氣橫生。他的畫作筆勢樸茂雄偉,造型極為夸張,魚、鳥之眼一圈一點,眼珠頂著眼圈,一幅“白眼向天”的神情。例如《古木雙禽》寫雙禽憩息于古木寒槎之上,瑟縮凝佇,神情如鑄。古木虬干疏枝,高處殘葉迎風。樹身用勁筆復筆,益見滄桑之感。其下高坡拱起,更增險仄之勢。叢竹用濕墨迅疾寫出,與右上之風葉動勢相呼應。于是在枯寂如禪定的靜境中如響起獵獵秋風聲。筆墨極簡而意境豐滿,氣韻充溢。《芝蘭清供圖》繪瓶菊,瓶身輪廓線以枯筆勾勒,瓶身布滿開片的裂紋,裂紋處以淡墨暈染。菊花全以濃墨勾勒暈染,筆端水分較少,線條突出拙意。
綜上所述,中國畫的審美鑒賞對于線條、筆墨格外重視,這是中國畫在創作手法上區別于西方繪畫的關鍵,也是其呈現氣韻、意境的方式。
中國畫的審美價值體系在形成與發展過程中受到傳統文化的深刻影響,因而形成對“天人合一”的追求,對“以虛帶實”“虛實相生”的認同。在中國畫中,我們既可以看到實筆,即客觀描繪意象的筆觸,例如山水、花鳥、人物的造型等,也可以看到虛處,如由意象營造的氛圍和意境,由筆墨外形成的留白等。這些顯露實在的意象和隱藏含蓄的意境相輔相成、相互襯托,形成了中國畫獨特的風格,也成為審美鑒賞中的關鍵。換句話說,在中國畫的審美鑒賞中,我們不僅要看到畫家展露給我們的意象,更要體會其中“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意境,這樣才能真正領略中國畫的妙處。
南宋畫家馬遠的《山徑春行圖》描繪的是春天的江南。畫面春光初現,云淡風輕,一名儒雅的文士,帶著攜琴的小童,漫步于山徑間。溪旁的柳樹,抽出了細柔的新芽,引來了一對黃鶯,在枝梢上鳴唱。文士站在溪旁望著它們,捻須微笑,陶然地沉浸在初春的生氣里。畫家用了很多筆墨去描繪左側的柳樹,并在畫面右側留下大片空白。此圖尺幅較小,畫家巧妙經營,以虛寫實,使得畫面充盈豐滿,既有實筆,也有虛處,且不顯局促。此外,畫面上的山路起伏連接虛實,筆意簡潔,由近至遠,漸次虛渺,極好地表現出山中幽深曲折的意境。到最后,山路盡皆消失,終于與畫幅的空白,亦即與浩瀚無垠的空間融為一體,至此,畫家以有限的筆墨,給觀者以無窮的遐想。
再如南宋夏圭的《溪山清遠圖》,描繪的是晴日江南江湖兩岸風光。畫面以實筆呈現仰視、平視和俯視等不同角度,將起伏連綿的峰巒,層巒疊嶂的巖壁以及蜿蜒奔騰的河流融入一個畫面之中,讓每一個視點都能夠看到逼真靈動的景色,從而形成層次豐富的空間結構,同時也從側面展示出畫家對江南景色的沉迷和偏愛。在這幅作品中,畫家十分注重山石的墨色變化,靈活運用了“積墨法”和“蘸墨法”,讓墨色由濃漸淡,由濕漸枯,展現山石嶙峋。對于樓閣、長橋等意象的描畫則采用墨破水的方法,以水破墨,以濃破淡,以淡破濃,使墨色蒼潤,靈動而鮮活,讓整個構圖空曠、淡雅,極其優美地營造了一幅清凈曠遠的湖光山色。這幅畫作中景物變化甚多,時而山峰突起,時而江流蜿蜒,不一而足,但各景物設置疏密得當,空靈毓秀,富有節奏感和韻律感,讓晴日江南江湖兩岸的景色與畫家曠達恬淡的心境相契合。
綜上所述,以虛帶實、虛實相生是畫家創作的基本準則,自然也是審美鑒賞的基本觀念。在欣賞中國畫的過程中,我們不僅要感受眼睛看見的意象,更要體會眼睛看不見的意境,這樣才能真正體會國畫的意趣。
所謂“咫尺千里”,這是中國畫獨特的構圖方式,即在有限的畫面上展現出無限遼闊的意境。為達到這樣的藝術效果,畫家主要采用散點透視的方法,即將松散的、移動的觀察點以不同的方式融合到畫作中,形成以小觀大,以高觀下的效果。這樣的手法打破了構圖的時空限制,讓畫家在藝術創作中能夠游刃有余、順意而為。
我國傳世畫作《清明上河圖》就是散點透視法的典范。這是一幅長5.29米、寬24.8厘米的絹畫,畫家張擇端采用散點透視法描繪了汴京市郊景色,以虹橋為中心的汴河及兩岸風光,以及繁華的市區街道。畫中有農、商、醫、僧、道、婦女、兒童、纜夫等人物及驢、牛等牲畜;有趕集、買賣、飲酒、聚談、拉車、乘轎、騎馬等情節;還有大街小巷、小店鋪子,以及良田桑竹、阡陌交通。這些意象不大不小,不疾不徐,不密不疏,全都被畫家融入了一個畫面之中。正是因為采用散點透視法,整個畫作才能在內容豐富的同時也不顯得擁擠、混亂。例如從畫作中我們能夠看到清晰的人物細節,他們的衣著打扮,神情氣質展現了不同階層人的狀態;可以看見驚險的場景,即一艘大船在通過橋洞時遇到險情,漕船上的船夫急忙放倒桅桿,想要穿過橋孔。這些畫面隨著畫卷的展開徐徐呈現,讓欣賞者能夠跟隨畫家的筆觸“邊走邊看”,形成了獨特的意趣。
再如南宋畫家馬遠的《雪灘雙鷺圖》,畫面中遠處雪山綿綿,空蒙一片,近置溪流,冰凌歷歷,岸邊枯荻老樹參差,有數只白鷺閑憩,蜷縮畏寒,營造出荒寒境界。畫家將山色溪澗隱在煙色微茫中,樹取一枝,石取一角,溪出一彎,簡率中透露出清曠之旨,景少而意多,物小而韻長。從一角而至于廣袤,由有限而至于無限,這里就體現了以小見大的智慧。再如馬遠的《水圖卷》也十分精妙,畫家僅勾勒出幾條波紋,便用“長江萬頃”“云生滄海”“黃河逆流”來命名,以表現長江、滄海、黃河等的浩瀚。后人評價云:“馬公十二水惟得其性,故瓢分蠡勺,一掬而湖海溪沼之天具在。”
由此可見,在中國畫審美鑒賞中,理解散點透視法的妙處,能夠跟著作者以小見大,走出尺幅天地,在更廣闊、浩瀚的時空感受藝術的魅力。
中國畫是一種綜合藝術,其中不僅有精妙的畫作,也有詩詞、書法和印章,這些藝術相互輝映,極大地提升了繪畫的藝術品位。因此,在中國畫的鑒賞審美中,我們不僅要感悟畫作的精妙,更要將詩書畫印融為一體,感受畫家豐富而充沛的情感。
例如明代畫家徐渭的花鳥畫《墨葡萄》筆墨酣暢,布局奇特,老藤錯落低垂,串串葡萄倒掛枝頭,晶瑩欲滴,十分傳神。畫作上題詩:“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有了詩詞的加持,畫家懷才不遇、抱負難酬的情感則表現了出來,也讓這幅畫的藝術品位更高了,成了文人畫中的精品。印章則不僅可以增強畫面的形式美感,而且能夠運用篆刻的語言闡發畫面的意境和畫家的感受。再如齊白石先生畫技高超,但他卻自謂:“我詩第一,印第二,書第三,畫第四,”其中印章在先生的畫作中隨處可見,可謂“萬綠叢中一點紅”,十分顯眼,既豐富了畫面,又增強了畫面的形式美,既抒發了畫家情感,又增強了畫面意境,讓畫作更加完整。
啟功先生書法造詣在當代獨領風騷,眾多古典詩詞作品為行書,啟功將書法藝術與繪畫藝術相融合,書法爽利、挺拔,詩詞清雋、秀麗,美而不俗,讓人心曠神怡;楷書作品用筆十分率性,結構緊湊有序,書寫不慌不忙,每一撇每一捺都是心境和性情的最好展現,平和舒展,飄逸灑脫,自然隨意,讓整個作品既含蓄內斂,又極具文人特性。啟功不僅書法成就卓然,山水畫功夫也極為深厚,北人南畫,在畫境文心的南宗山水畫風貌中,又透露出一股剛健清新之氣。在欣賞啟功書畫作品的過程中,我們不僅要認真品味其山水畫的意境,更要欣賞書法的爽利挺拔、飄逸灑脫,這樣才能真正體會其中的美學韻味。
總之,中國畫是我國藝術歷史上璀璨的明珠,在千百年的發展中形成了獨特的審美鑒賞觀。要想繼承和發揚中國畫的優良傳統,我們必須認真總結、理解其獨特的審美鑒賞觀,從多方面感知、體會中國畫的魅力,讓中國畫在歷史的傳承中更加光輝燦爛,提高中國繪畫藝術在世界藝壇的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