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華麗
【關鍵詞】《背影》;父親的“迂”;父愛;父子沖突
創作于1925年的《背影》,是朱自清貢獻給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界、中學語文教育界的經典之一。仔細研讀歷來的研究成果和教學案例,父親費盡周折給“我”買橘時的背影,一直都被視為體現父愛的典型細節。與之相關的四處“背影”和四次“流淚”,長期被視為文眼而得到反復解讀,而父親于浦口送“我”時“我心里暗笑他的迂”這一細節,一直未能引起研究界、教育界的充分重視。其實,留意到該細節,就關注到了朱自清重構“背影”時選擇的起點,也就有可能留意到朱自清這種選擇及其建構的積極意義。
一
朱自清直接表述父親“迂”的話語,是“我心里暗笑他的迂”[1],但若要考察“迂”的含義及其背后到底隱藏了什么,就必須重讀《背影》的第四、五自然段。這兩段文字描述了父親決定親自送“我”以及在車站的點滴細節,而透露“我”當時對父親言行態度的語句,就是“我心里暗笑他的迂”。“迂”者,“言行守舊,不合時宜”也。表面上看,“我”之所以暗笑他“迂”,是因為他“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卻沒有認清茶房“只認得錢”的現實情況。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第一,“我”嘲笑父親“迂”是因父親拜托茶房照應“我”,而“我”知道“托他們只是白托”。也就是說,“我”不只認為“那個”茶房不值得信任,而且認定茶房這一類人都不靠譜兒。那么,父親拜托車上某茶房一路上照應“我”,是因為他不懂茶房這類人都只認得錢嗎?并不是。上一段中寫道,父親因“事忙”而叫“旅館里一個熟識的茶房”陪同“我”去車站,隨即“再三囑咐茶房”,最后還是“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決定親自送“我”。可見,即便是對于再三囑咐過的“熟識的茶房”,父親仍然“不放心”。他在回應“我勸他不必去”時所言的“他們去不好”,顯然意味著他同樣不信任整個茶房群體。那么,明知他們不可信任,父親仍囑托車上并不熟識的茶房照應“我”,顯然不是因為父親的行為已不合時宜,而是因為他清楚自己不可能像在南京那樣想親自送“我”就可以去送(北京太遠而他太忙),所以只能在反復叮囑“我”后,拜托他人照顧“我”這一路的飲食起居。這是不得已而為之,也是父愛的異常頑固的表達。
第二,“我”嘲笑父親“迂”,是因為“我這樣大年紀的人”“能料理自己”,而父親并未意識到這一點。聯系《背影》全文可知,朱自清那年已二十歲,正在北京求學,接受著新文化的熏陶,是毫無疑問的“新”青年:他已有一起出游的朋友,有自己獨立的“朋友圈”;他能自己購票,而且能在跟腳夫講價時說出“漂亮”話;他可以將父親給他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可以做到夜里警醒、路上自己照顧自己;他理性地認識到父親不必送他,而所有茶房都不值得信任。顯然,朱自清認為父親跟腳夫講價時所用的語言很不符合他的“新”習慣,其言語已經不合時宜,是“迂”言;父親堅持去車站送他、替他講價、送他上車、替他揀定座位、反復叮囑之余還要拜托茶房照應他,其行為顯得不合時宜,是“迂”行。然而,仔細分析文本可知,“我”已能獨立出行,父親不必送“我”去車站,但父親仍決定送;父親本來“事忙”,不能送“我”去車站,但父親仍堅持送;“我”已能獨立買票、鋪座位、路上照顧自己,不用他操心,但父親仍堅持照顧“我”的一切,且拜托茶房照應旅途中的“我”。這些出現于送行過程中的所謂“迂”言與“迂”行,其實同樣是父愛的異常頑固的表達。
也就是說,“我心里暗笑他的迂”指向的,是父親與腳夫講價時言語的不合時宜、父親決定送“我”去車站后諸多行為的不合時宜。然而,就在第五自然段中,有兩個插入句頗值得注意,那就是“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以及“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插嘴”一詞明顯表現出朱自清對自己所說話語并不恰當的反思;兩個“那時”表明朱自清認為父親“迂”并不是發生于寫作《背影》的 1925 年,而是“那年冬天”,即 1917 年冬;“聰明過分”“太聰明”等,想要傳達的是 1925 年的朱自清對 1917 年那個自以為是的自己的正面反省,滿含著自責與愧疚。這種自責與愧疚,把父親送行過程中的“迂”言、“迂”行以及濃烈的父愛同時照亮,讓我們從父親“不大漂亮”的言語中看到他“終于講定了價錢”以節省開支的執著,從不必送卻決定送、不能送卻堅持送、不用照顧卻偏要照顧、不宜拜托茶房卻權且拜托的系列行為中,看到父親不放心“我”獨自遠行的內心獨白。
二
朱自清時隔八年后的反省與自責,使得父親的“迂”變成了對自己無微不至的“愛”。將由“迂”轉“愛”的過程納入《背影》全文中去考察,我們或許會發現更重要的意義:“迂”關聯的是“我”對父親在車站買橘前的整體認知,而“愛”關聯的則是“我”書寫父親買橘時自己流淚的感人細節。也就是說,朱自清對“我心里暗笑他的迂”的自陳,及描摹父親的“迂”時體悟到的“愛”,是我們平時非常重視的兩次“流淚”、兩處“背影”生成的重要情感基點。
《背影》的經典開頭是:“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這句告訴讀者“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的事實,以及“我”對其背影記憶之深。然而,為何始終記得父親背影的“我”卻這么長時間和父親不相見?除了“最不能忘記”的是父親的背影,還有哪些是“我”不能忘記的?貌似語意明了的開頭其實欲說還休,充滿了值得深究的罅隙。緊接著,朱自清文筆一轉,描述了那年冬天的“背影”故事的由來:家里“禍不單行”——祖母死、父親被撤職,而祖母的喪事只能借錢辦理,被撤職的父親闖出的禍事需要“變賣典質”以還虧空;很是慘淡的家中光景,迫使父親和作為長子的“我”思謀著重尋出路,于是喪事完畢后,要出外謀事的父親和要回北京念書的“我”同到南京,“我”和父親分手的地點也就變成了浦口車站;父親的背影,正出現于肥胖的他堅持替“我”買橘而努力攀上月臺之時,以及他讓“我”回到車廂里而自顧自離開車站之際。
如果說,得知家庭變故而從北京趕去徐州見父親的“我”,在看到父親“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時,眼里的父親已從原來的權威形象變得有些矮化,那么,當“我”回到揚州老家參與變賣典質以替父親“還了虧空”、“借錢辦了喪事”以后,“我”顯然已透徹地認識到,正是因為父親在徐州任上納妾才引發了家庭災難,故而父親原本權威的形象被“我”在內心進一步矮化。與此形成對比的,則是父親堅持替“我”買橘而攀月臺之時、他自顧自離開車站之際,“我”目不轉睛地注視他的背影,以及“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的眼淚又來了”的情不自禁。也就是說,車站送行之際“我”內心潛滋暗長的對父親的不滿變成了對父愛的理解與感激,“我”內心原本正逐漸矮化的父親形象,在他送別“我”的這兩個細節中變得高大起來。由此,需要追問的顯然就是“我”如何實現了由不滿意到滿意的心理轉變。筆者以為,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恰恰就在朱自清描述家庭變故與父親買橘之間的兩段文字(即上文細讀過的第四、五自然段)中:父親的“迂”背后透露出的固執的愛,恰是解讀父親買橘、告別過程中所作所為的一把鑰匙。
父親買橘的念頭起于拜托茶房照顧“我”之后,接著是固執的買橘行動,最后是簡單的告別行為。整個過程中,“我”和父親的所為大致如下:“我”原本想讓他趕緊回去處理他求職的大小事情;在得知他想去買橘后,“我”一眼望見賣東西者在“那邊月臺的柵欄外”,一轉念即想到肥胖的父親要“走到那邊月臺”必然十分費事,因而提出自己去卻被父親拒絕;父親“蹣跚地走到鐵道邊”,“穿過鐵道”,萬分努力才爬上月臺,而“我”只有默默地、目不轉睛地望著父親已盡顯蒼老的背影流淚,害怕父親看見而又“趕緊拭干了淚”;父親買橘回來的動作照舊迂緩而艱難,“我”看著他到柵欄這邊后“趕緊去攙他”;父親覺得一切事情皆已為“我”做完,因此輕松地離開,“我”望著他走出去直至背影消失,然后回座位默默流淚。很明顯,在“我”看來,父親用不著穿過重重障礙的月臺去買橘,更用不著獨自去買橘。然而,祖籍浙江紹興的父親深諳舊時民俗,堅持要在送別時給兒子送橘(吉),就像長媽媽要幼時魯迅在元旦一早就向她道“恭喜”、吃“福橘”以求“一年到頭,順順流流”[2]一樣。在買橘之前,父親為讓“我”平安上車而放下緊要事情去送“我”,為讓“我”在旅途中不受涼而反復叮囑“我”,為讓“我”能有人照顧而拜托并不信任的陌生茶房。如今,為了求得吉利,他堅持讓兒子在車廂里等待,自己千辛萬苦地去購買“朱紅的橘子”,哪怕要穿著厚重的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哪怕自己肥胖的身體必須使勁努力才能爬上月臺,哪怕自己折騰一個往返后衣服已沾上泥土!在“我”眼里,父親用不著做的所有事情,在父親那里卻都變成了必須做。不僅如此,親自送行、反復叮囑所不能及者,父親求助于明知不靠譜兒的茶房;求助于人所不能及者,父親求助于未必有用的舊時習俗:為了兒子的平安與吉祥,父親獨自做完了他能想到的所有事情。
作為兒子的朱自清,在1917年注視著父親買橘的一切時就已淚目,而在1925年寫作《背影》時,僅用數處白描,就讓父親那份固執的“愛”意流淌于筆端。這種有意味的“愛”的建構,要突破“那年冬天”朱自清和父親本就隱隱存在的父子矛盾,以及在這種矛盾背景下“我心里暗笑他的迂”的心理生成過程。在這個意義上,朱自清八年后對“迂”的建構,及由反省與自責造成的“迂”“愛”同構,在結構上就具有了極為重要的意義:沒有對“迂”的建構,就不能“承”父子沖突之“前”,沒有“迂”“愛”的同構,就不能“啟”感悟“愛”的背影之“后”。
三
前面所論多聚焦于 1917 年冬天的車站送別情景。若將朱自清描述父親的“迂”及其同構“迂”與“愛”的努力擴大到整篇文章,我們就會發現,文中除重點描述了1917年父子之間的觀念沖突外,還策略性地書寫了該年至1925年間父子沖突至失和的整個過程,曲折地顯露出他向父親尋求和解而找到的恰到好處的入口。
《背影》的第一句話——“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中的“二年余”提醒我們,朱自清與父親的巨大裂痕出現在 1923 年。查《朱自清年譜》等研究成果可知,1923 年,朱自清讓妻兒離開老家搬來與他同住,一家人就靠他在各處任教所得維持生計。就在這一年,他寫作并發表了小說《笑的歷史》,講述一個愛笑的女性因夫家經濟原因而被公婆逼著改變性格,最終變得不再愛笑的悲劇故事。由于該女性有朱自清之妻武鐘謙的影子,她和丈夫、公婆的關系像極了武鐘謙與朱自清及其父母的關系,因而這篇“大逆不道”的小說發表后,其父惱怒不已。可以推測,那年暑假“回揚州探望父母”[3]的朱自清及其夫人,一定與盛怒中的父親爆發了極不愉快的沖突。自認為錯在父親的朱自清帶著妻小一氣之下離開家門,開啟了與父親“不相見”的相處模式。
其實,朱家父子由經濟問題而引發的觀念沖突,早在1917年就有了端倪:1917年冬浦口送別前朱家經濟幾盡崩潰,打擊了已處于“老境”之中的朱父,更打擊了正處于青春期而有著瑰麗愿景的朱自清。從思想分歧來看,浦口相別時,朱自清與其父之間的感情仍舊濃烈,但朱自清已然洞見父親對于家境衰敗有著無法推卸的重責,已開始在“心里暗笑”父親的“迂”言“迂”行,已在內心開始丈量自己這位“新”青年與思想落伍、行為傳統的“舊”父親之間的距離。此后至1923年間,父親東奔西走、“我”輾轉各地任教,卻仍無法改變“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的窘境。于是,“我”節衣縮食,多方努力掙錢養父母妻兒,父親卻直接動用“我”的薪水,覺得花兒子的錢理所應當、長輩管制后輩更是理所應當。當父親的行為影響到了朱自清妻兒的身心健康,信奉夫妻平等、主張幼者本位而又堅信父子平等的朱自清,當然認為父親的所作所為匪夷所思,違背了自己的個人意志,侵犯了自己的個人權益。于是,父子之間終于在1923年爆發了一場不可避免的沖突。這正是《背影》最后一段中的“近幾年來……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的背景。因此可以說,《背影》已策略性地書寫了1917年至1925年間父子沖突以至失和的整個過程,他們的沖突雖有經濟原因,但更為根本的原因是雙方都看重理性而非情感,都認為解決沖突之道在于有理無理,在于是非對錯。當然,站在不同立場上的這對父子,都堅信自己有理而對方無理,都認為對方應當首先道歉。于是,沖突的解決遙遙無期。
轉機出現于朱自清描述父親與“我”“最近兩年的不見”和“我北來后”的文字中。“最近兩年”當然指 1923 年至 1925 年,“我北來后”則指朱自清任職清華的1925年8月至創作《背影》的10月間。描述“最近兩年”父子關系的重心在“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突出的是父親珍視和兒子、孫子的血緣關系,而不再堅持兒子不孝的偏執念頭。“我北來后”一句的落腳點在父親通過寫信來明顯向“我”示弱。父親信中自陳的老態以及即將離世的不幸預感,瞬間沖開了朱自清緊閉的心門。于是,他一方面充滿了感傷,慨嘆著:“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一方面在關于“唯膀子疼痛厲害”“大去之期”的聯想線上向過往凝眸,引出了他凝望父親車站買橘的背影時對其“老態”的感知,從而以這次流淚照亮了當年凝視父親背影時的流淚,以 1925 年建構的背影形塑了1917 年目不轉睛中望見的背影。無論是“最近兩年”父親重視血脈的延續而惦記兒孫,“我北來后”父親訴諸筆端的示弱,還是朱自清的感傷與對背影的重新回憶,都明顯體現出兩人看待父子關系的角度已是情感而非理性:“道理”已經不再重要,自己的不好或父親的不好已經不再重要,誰對誰錯已經不再重要。
不再執著于道理、對錯的朱自清,開始感嘆父親的老態,感慨父親撐持家庭的艱難。于是,在《背影》中,他避而不談祖母去世與父親荒唐行為之間的關聯,避而不談父親在 1917 年至 1923 年間對自己在經濟上的種種壓迫行為,只簡略提及父親對家庭經濟造成的重創,而又詳細地呈現父親在經濟窘困、事業困頓的境況下如何事無巨細地照顧根本不用照顧的自己,濃墨重彩地描述父親買橘的艱難過程,以此策略性地體現出他對父親的尊重、理解與愛。不僅如此,對于車站送別時自己的自以為是,他用插入的“聰明過分”“太聰明”等,來對“我心里暗笑他的迂”的合理性進行消解,用對父親的認同壓住了可能爆發的反叛性主體的表現。而在描述“近幾年來”的父子沖突時,他用插入的“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等滿含同情理解的語言,來解釋“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的因由,同樣用感情對理念差異引發的父子沖突進行了淡化處理。也就是說,1917 年車站送別時的父子隔閡,在 1917 年冬至 1923 年間始終存在且不斷升級,但朱自清僅僅詳寫了車站送別的溫情場面而有意忽略了其他,在描寫時,將父親之“迂”轉化為父親之“愛”,以此完成了對這八年間諸多沖突的規避,從而將父愛全面凸顯了出來。由此可知,年歲漸長、已為人父的朱自清,已從情感層面理解了1917年的父親,原諒了造成 1917 年之后家庭窘迫境況的父親,而擔心1917年已初顯老態、1925年“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的父親。理解、原諒、擔心父親,形成了朱自清與父親和解的一個思想鏈條、情感鏈條。
誠如李廣田所言,《背影》沒有“宏偉的結構和華贍的文字”[4]。然而,沒有“宏偉的結構”的《背影》并非沒有巧妙的組織,沒有“華贍的文字”的《背影》并非沒有值得推敲的語言。平時多被忽視的父親的“迂”,就是《背影》值得推敲的語言,而呈現朱自清“心里暗笑他的迂”的因由及其轉變,就是《背影》值得重視的組織。認識作者內心對父親之“迂”的所指,對理解父親決定送“我”去車站后的言行頗為重要;認識作者內心由認定父親之“迂”轉為肯定父親之“愛”的過程,有助于理解父親買橘時作者流淚、感動的心理動因。此外,父親的“迂”所體現的父子沖突,其實貫穿1917年至1925年間,而朱自清在自責、愧疚中對“迂”的消解與對“愛”的積極建構,體現了他對數年間父子關系加以重塑的努力。父親的“迂”與《背影》的生成具有多重關聯,因而是我們讀解《背影》的一條可行性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