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春樂 王泊勛
(西南政法大學 國家安全學院,重慶 401120)
作為多民族國家,加拿大的國家發展歷程伴隨著民族沖突問題。民族沖突是阻礙聯邦統一的關鍵因素,而加拿大最大的民族沖突便是英法族裔間的多維博弈[1]。受英法宗主國的影響,加拿大英法族裔人群被烙上了大族裔或主要族裔的身份印記。盡管有其他族裔的遷入強化其民族多樣性,但仍無法撼動英法族裔在加拿大民族結構中的主體地位。加拿大聯邦建立后,魁北克因特殊歷史背景、地理位置與人口構成,成為加拿大民族分裂活動的策源地和爆發地。魁北克獨立(簡稱“魁獨”)問題的治理是一個復雜博弈的過程,依法治理成為加拿大的必然路徑。加拿大著眼于“魁獨”問題的歷史演進及驅動因素,注重從實踐邏輯中探尋法律治理的成效。
當今世界,仍有不少國家深受分裂主義困擾。在某種程度上,加拿大的歷史是獨一無二的,但其遭遇的分裂主義問題卻帶有一定共同性。加拿大依法治理分裂主義的經驗既具有個體性,也透視出一定的規律性。分裂與反分裂既可以是一種思潮或意識形態的對立,也可能是暴力行為的對抗,更可能是基于權利義務關系的規則之爭。加拿大的實踐清晰地表達出這中間的多重邏輯。法治是人類社會實踐證明的定紛止爭的最經濟、最合理、最具形式正義的選項,加拿大反分裂斗爭及其反分裂立法的發展歷程是對此的生動印證。沿著歷史邏輯和現實圖景的主線分析加拿大反分裂立法的演進歷程和治理實效,研判其內在缺陷和未來趨勢,從中探尋治理分裂主義的一般規律,具有理論和現實意義。
就中國而言,實現國家完全統一,既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也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必然要求。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明確指出:“解決臺灣問題、實現祖國完全統一,是黨矢志不渝的歷史任務,是全體中華兒女的共同愿望,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必然要求。堅持貫徹新時代黨解決臺灣問題的總體方略,牢牢把握兩岸關系主導權和主動權,堅定不移推進祖國統一大業。”[2]明確國家反分裂斗爭的法律屬性,依法治理分裂主義,是黨解決臺灣問題總體方略的有機組成部分[3]。因應新形勢新特點,進一步完善反分裂立法,應當成為未來中國國家安全法律體系建設的重要內容之一。
英法兩大族裔的博弈給加拿大帶來嚴重的社會消耗,“魁獨”運動成為影響加拿大政治社會穩定的一大疾患。“魁獨”運動滋生“魁獨主義”意識形態,而后者又持續在觀念和現實層面助推“魁獨”運動。在某種意義上,法治是問題導向的規則治理,法治的實踐邏輯與現實問題的歷史演進邏輯具有同軌性。加拿大民族分裂運動有其自身演化的歷史邏輯,從歷史視角梳理加拿大民族分裂運動,分析分裂與反分裂的博弈本質,探尋驅動因素,有助于更為深刻準確地認識加拿大反分裂立法的發展和演化規律。
“法屬加拿大”時期,英法兩國為爭奪殖民地而進行“七年戰爭”,最終,法國失利并放棄對“加拿大”的治權,這使得“加拿大”成為大英帝國的殖民地。原來的“加拿大人”要生活在由英政府、英國普通法以及英語等組成的英式社會架構下[4],法裔族裔的社會地位急劇下滑。自此,法裔族裔與英裔族裔展開了漫長而緊張的對立。在某種意義上,英法族裔的關系形塑了加拿大早期政治和文化的“兩分”特征,這種特征成為推動“魁獨”運動的持久而深沉的力量。
“魁獨”運動大體上根植于三種理念:恐懼、排斥與自信[5],此三種理念亦貫穿“魁獨”運動的演進過程。它是指基于魁北克省屬自治權利的削弱所導致的地區發展“恐懼”;在聯邦所處地位與各省關系中長期遭遇的地域“排斥”;魁北克地區教育普及化與專業化所培養的特有文化“自信”。在與英裔族裔漫長博弈進程中,魁北克開始有意識地強化“獨特性”并爭取“獨立性”。
1.分裂的萌芽:魁北克省的拒絕與例外
自“加拿大”成為大英帝國的一部分后,法裔族裔關注的首要問題是如何避免英國移民浪潮帶來的“英國化”沖擊,而保留其“法蘭西”的內核與特征。根植于本土文化的“精神力量”不斷外化為聚合作用,法裔族裔更加關注自身的社會地位及相應的資源分配關系[6]。“七年戰爭”后,魁北克省的主要資源掌控在英裔族裔手中。在“不同文明”產生的對外分化和對內聚合作用下,法裔加拿大人的“民族主義”應運而生。早期魁北克不斷充斥著具有獨特性的“拒絕與例外”。
從發生學意義上看,魁北克的“拒絕與例外”是分裂的萌芽。在法律層面,魁北克采用并延續典型的法國模式,其他省份法院都使用英國刑法和普通法;在宗教層面,天主教在魁北克的限制被撤銷,天主教徒被允許在政府任職。在語言層面,加拿大人不被賦予使用法語的權利,但魁北克及法律許可的少數地點除外。在軍事層面,沒有任何其他省份比魁北克更難以征集到志愿軍。魁北克的“拒絕與例外”為法裔族裔天然地燙上獨特身份的烙印,這也為其爭取建立“特殊社會”的訴求提供了歷史基礎。
2.分裂的醞釀:“寂靜革命”帶來的機遇及挑戰
1960年前,魁北克政府由全國聯盟黨領導,實行宗教和文化上的保守主義。教會實際上壟斷為法裔族裔提供教育、保健和社會服務的資源和權力[7]。受天主教會控權的影響,法裔魁北克人的地位式微,魁北克社會呈現“資本家說英語而工人講法語”的圖景[8]。1960年,讓·勒薩熱領導的魁北克自由黨在競選中獲勝并上臺執政。讓·勒薩熱上臺后對魁北克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這場改革被稱為“寂靜革命”。改革以社會世俗化為顯著特征,即資源和權力的支配權從教會轉移到政府手中。其中,“寂靜革命”對法裔族裔產生重要影響:一方面,改變英裔族裔在聯邦政府和國家政策的結構和方向上的壟斷格局;另一方面,增強了魁北克省的經濟自主權。這一時期,“魁北克水電計劃”促使魁北克的水電網絡不斷發展壯大并成為該省的強大經濟支柱[9];鋼鐵、林業、石油、采礦等領域的上市公司成立,讓魁北克豐富的自然資源創造可觀的經濟效益。
盡管“寂靜革命”以改良魁北克社會為初衷,但也影響并改變法裔族裔的社會認知與社會行為,并為其分裂意識形態的興起帶來機遇[10]。這一時期,法裔族裔體會到族裔命運不由英裔族裔掌握的自由與成就,這驅動著民族主義的浪潮來襲[11],進而在“maitres chez-nous”(我們自己家的主人)口號的鼓噪下推動一場驅逐英裔精英的活動。與此同時,在內外兩種因素的交織影響下,“魁北克分裂”思潮日益激化。一方面,其他英屬殖民地爭取獨立的熱潮及成功先例[12]給予法裔魁北克人分裂的實踐自信,法國戴高樂將軍發出“魁北克自由萬歲”宣言給予法裔魁北克人分裂的外部支持。另一方面,以分裂為政治抱負的各政黨陸續登上政治舞臺并受到熱捧,包括民族獨立再團結聯盟、民族聯盟、魁北克解放陣線等政黨。以“政治獨立、經濟結合”為綱領目標的魁北克人黨在1976年的地方選舉中獲勝,使法裔魁北克人看到實現“獨立”夢的現實希望。
3.分裂的嘗試:全民公投下的統一或分裂
1976年魁北克人黨選舉獲勝,提出了“主權聯合”的主張,即魁北克成為政治獨立但與加拿大保持緊密聯系的“國家”。隨后幾年,魁北克人黨積極推銷“主權聯合”設想,并直接推動1980年的第一次全民公投。這次公投實質是魁北克人黨人對競選時的“獨立主張”的政治兌現[13]。票選結果支持“獨立”的占 40.44%,第一次“獨立”公投以失敗告終。第一次公投失敗后,魁北克人黨并未放棄“獨立夢想”,在“尋求可靠的新政治伙伴與經濟伙伴”方面下苦功。1981年,魁北克人黨在地方選舉中再次獲勝。此時,他們更注重塑造自身“好政府”形象,為下次公投做足準備。
為推動“獨特社會”變成現實,魁北克展開了實際行動。一是在《1982年憲法》未滿足魁北克“獨特社會”主張的前提下,1987年期望通過《米奇湖協議》使聯邦政府和各省同意以憲法修正案的方式擴大魁北克的部分權力,同時憲法以“獨特社會”一詞“官方地”承認其特殊性[14],但這在1990年的公投中被否決。二是《米奇湖協議》失利后,魁北克開展重新談判。1992年魁北克通過《夏洛特敦協議》再次提出修改憲法,試圖將“獨特社會”納入憲法層面,以期達到自身獨特性的憲法承認以及獨特權力的憲法保障目的。然而,公投中54.3%的反對票使第二次推動修憲依然以失敗告終。這兩次失敗強化了魁北克人對“獨立性”的追求[15]。當 1994年魁北克人黨再次掌權時,他們又于1995年推動了關于魁北克“獨立”的全民公投。此次公投以微弱差距“失敗”,再次阻止了魁北克“獨立”的步伐,但對加拿大而言,敲響了國內“分裂”問題的警鐘。
這段歷史使加拿大聯邦明晰了以下事實。第一,魁北克人黨是分裂的主要政治“領頭羊”。兩次全民公投都由魁北克人黨發起。相比于魁北克省的其他黨派而言,其鬧“獨立”的情緒更加強烈,對聯邦統一的威脅最為直接。第二,“魁獨”運動擁有不可忽視的群眾基礎,且其分裂意愿持續高漲,對聯邦統一產生直接威脅。在1995年參與全民公投的125個國民議會選區中,80個總體上對“魁獨”表示支持[16]。第三,盡管公投否決魁北克的“分裂主張”,但其背后卻潛藏著發酵惡化的趨勢。相較于1980年的投票情況,1995年的公投中支持“獨立”的選票上升8.98%。鑒于兩次公投英裔族裔均投反對票的基本前提,這意味著更多的法裔加拿大人甚至“土著人”與移民加入支持魁北克“獨立”的隊伍中。
從歷史和現實的角度看,族裔身份是驅動“魁獨”運動的根本因素。由于族裔身份差異,法裔魁北克人遭遇過權益不平等、文化不對稱、政治不認可的窘境,爭取獨立成為其捍衛自身根本權益的路徑選項。
1.族裔矛盾
族裔矛盾指的是加拿大英法族裔間的對立情緒,主要表現為法裔族裔對英裔族裔因族裔歸屬而引發的族裔身份對立。“七年戰爭”造成英法兩大族裔的直接沖突,導致法裔和英裔族裔此后的長期對立。“七年戰爭”昭示一個事實:盡管法國已成為“陸地大國”,但其軍事實力相較于英國處于下風。軍事沖突結束后,英法兩國逐漸將斗爭轉移到政治領域,以政治手段的角力代替軍事暴力的直接對抗。戰爭的失利致使法國不得不放棄對加拿大的治權。殖民宗主國的改變,使原本生活于魁北克的法國人產生寄人籬下之感。
族裔矛盾的深化蔓延在很大程度上源于戰后英國政府在魁北克治理中的“綏靖政策”和“英國化政治”。戰爭的損耗使英國不得不適度休養生息,基于治理策略的考量,英國沿用此前法裔官員治理,并以立法形式對法裔文化給予許可。這是英國政府從現實主義出發的一種“綏靖”,為當時及后續的族裔矛盾提供了“土壤”。此外,戰后“英屬加拿大”的所有重要行業皆掌握在英國人手中。魁北克之外的法裔族裔,其社會地位明顯低于英裔族裔。當時法裔族裔的職業以農民居多,而英裔族裔卻扮演著商人、律師、政治家等精英階級的角色。法裔族裔幾乎沒有機會參與到“英國化”的政治中。治理上的“綏靖政策”和政治方向上的“英國化”,實際上給族裔矛盾帶來了兩個相反方向的牽引力,加劇了魁北克的族裔“撕裂”。
2.文化異質
文化是最深沉的社會力量,關乎認同的向心力以及國家的凝聚力[17]。統治的更迭也許發生在“一夜之間”,但文明的同化往往需要幾個世紀。魁北克法屬文化與英屬文化間的異質和排斥給魁北克的分裂主義帶來深刻影響。文化異質引發的矛盾主要體現在法律和語言兩方面。
其一,法律文化的異質。英國法和法國法分屬于普通法系和大陸法系,二者從歷史源流、規范內容到法律形式都具有顯著差異,此異質性造就加拿大“一國兩法”格局并延續至今。
英國取代法國成為加拿大殖民宗主國后,加拿大法律文化的差異和沖突在不同階段表現不同。第一個階段表現為法裔族裔對實行英國法的抵抗。1763年以前,魁北克實行的是法國法,民眾受強調個人權利為主導思想的法國法熏陶。當英女王宣布用英國法取代法國法時,這一命令遭致魁北克人極力反對,致使魁北克出現社會動蕩。第二個階段表現為在法裔族裔抗爭下英國法適用上的妥協。為緩和兩種法制及其代表的不同族裔和利益的沖突,《1791年憲法法案》允許魁北克地區適用與保留法國法。同時,魁北克還利用這種保留的立法權積極制定屬于自己的法式法典,其中最為典型的有《魁北克民法典》與《魁北克民事訴訟法典》。第三個階段是英國法文化的主動滲透與魁北克立法對英國法文化的被迫吸收。加拿大聯邦實行統一的英式立法與司法制度,參與加拿大相關立法的法典構建學者、律師及法官普遍接受以英國普通法為主要內容的法學教育[18]。在此環境中,《魁北克民法典》與《魁北克民事訴訟法典》也被迫吸收英國普通法的原則和規范內容。此二元法文化融合的實踐,在一定程度上使得魁北克法律失去法國法的純潔性[19]。
其二,語言文化的異質。從當時的歷史看,法語的使用集中在魁北克省內。語言文化的生存憂患驅動著加拿大法裔族裔形成更加積極的法語保護行為[20]。語言的異質將加拿大二分為英法兩種文化成分[21],法語在語言權利和語言地位方面受到壓制。
在功能上,語言差異能抑制族裔間的溝通進而使其產生誤解、分歧甚至沖突[22]。從權利角度看,對特定族裔語言的限制或禁止性使用是一種直接而徹底的壓迫。“七年戰爭”結束后,盡管《1763年皇家宣言》和《1774年魁北克法案》皆承認法語的官方地位,但實際上法語一度被禁止使用。“英屬加拿大”明確實行語言同化政策,這使英語和法語的語言沖突在“下加拿大”①英國政府通過《1791年憲法法案》將魁北克省一分為二,這是通過“屬地”原則解決加拿大語言爭端的最早和最明確的嘗試,導致了以英語和新教為特征的上加拿大和以法語和天主教為主的下加拿大的創建。下加拿大管轄的范圍包含加拿大的魁北克省南部和紐芬蘭與拉布拉多省的拉布拉多地區。尤為激烈。與“上加拿大”只承認英語的正式地位不同,“下加拿大”同時承認法語與英語的正式地位,但英裔族裔卻試圖控制法裔族裔,因此遭到法裔族裔的普遍反對,并引發二者沖突。英國統治者對此產生強烈回應,實施強制的“語言同化政策”,在《1840年聯合法案》中完全剝奪政府官方使用法語的權利。同化語言的嘗試使得語言沖突被激化以及政治化,法裔族裔開始利用“投票”機制帶來的政治影響重拾加拿大社會對法語的尊重。這種政治化的方法最終達到了目的,加拿大聯邦作出妥協——于1849年取消所有官方對法語的使用限制。加拿大的雙語特性在《1867年憲法法案》中得到正式承認。
“七年戰爭”使加拿大宗主國易主,“英屬加拿大”的語言文化統治對原先的法語主導地位造成了直接而強烈的沖擊,這使法語的使用地位斷崖式下跌。盡管后來憲法承認英語與法語平等的官方語言地位,但在實際使用層面,“英屬加拿大”的法語和英語已不能同日而語。除宗主國易主這一根本原因外,法語地位的式微還受兩個客觀因素影響。20世紀60年代,以魁北克為典型的法裔族裔出生率急劇下降,與此同時,大量新移民選擇英語作為其通用或常用語言,這導致法語使用人口在總人口中的占比持續降低。在魁北克外,由于宗主國形成的“英式社會”整體效應,政治經濟層面的統治地位輻射到語言使用上,在諸如薩斯喀徹溫省、阿爾伯塔省、不列顛哥倫比亞等省份,幾乎沒有法語使用者的就業機會。這反過來形成對法語使用的抑制。法語的地位變化使法裔族裔對其本土文化的延續性產生擔憂,特別是一部分享受“寂靜革命”的改革政策紅利而成為社會精英的法裔群體,為奪回法語地位,掀起一場基于語言權利的民族主義運動。此外,魁北克還通過《法語憲章》推動法語在魁北克向主導地位發展,這種方式使得兩種語言的對抗更加明顯而激烈。
3.地位差距
地位差距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魁北克在加拿大聯邦的地位,二是法裔族裔在加拿大人中的地位。
首先,魁北克在加拿大聯邦中的地位從“特殊”逐漸演化為“一般”。鑒于魁北克盛行與其他省份不同的社會文化,及其省內人口結構的特殊性——以法裔族裔為主,魁北克自我定義為特殊省份,認為自身該被賦予額外權利。在《1982年憲法》前,魁北克確實享受到包括社會計劃、移民與外交、語言教育、自主立法等方面的特殊權利,尤其體現在對憲法修正的單獨否決權,這項權利是魁北克較其他省份的特殊之權。然而,1982年的新憲法取消了魁北克的特殊地位及相應權利[23]。
其次,法裔族裔和英裔族裔在社會地位及資源分配上不平衡。英國統治下的加拿大,社會主要資源的掌控和分配權均在英裔族裔手中,即使魁北克省也不例外。有學者指出,此不平等現象除殖民宗主國統治的天然優勢外,還與法裔族裔的宗教信仰有關。當時絕大部分法裔族裔信奉羅馬天主教,相較于信奉新教的英裔族裔,前者更趨保守,缺乏創業的競爭精神,傳統教權主義盛行且以鄉村農業生活為主。這些因素皆妨礙法裔族裔對現代工業社會的適應,影響其與英裔族裔的競爭。據研究,從1840到1940年間,魁北克處于富裕階級的法裔族裔從未超過5%,絕大部分法裔加拿大在貧弱經濟地位中度過一生[24]。“寂靜革命”切實提升了法裔族裔的實力和競爭力,也使得法裔族裔長期壓抑的不滿有了宣泄機會。這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1960年后法裔魁北克人驅逐英裔精英的活動。
加拿大的民族分裂具有多維度歷史動因,加拿大對分裂主義的治理經歷長期而動態調整的過程。依法治理及反分裂立法成為加拿大應對分裂主義的平行主線。加拿大反分裂立法的基本機理蘊于英法族裔的力量關系中,加拿大以法律方式調整英法族裔的利益格局,這成為推動加拿大反分裂立法演進的基本邏輯。基于大歷史和宏歷史視角分析加拿大反分裂立法的演進,有助于解析依法治理分裂主義的一般問題和一般規律。
加拿大具有反分裂意圖和內容的立法相對久遠。以《1774年魁北克法案》為標志,加拿大拉開反分裂立法的帷幕。在此后的200多年里,加拿大根據分裂主義的階段性特點,數次修訂完善立法,形成既有延續又有側重的反分裂法律體系。
1.《1774年魁北克法案》(1774年英屬北美法案)
18世紀中葉,由于“英法戰爭”的巨大消耗,戰后的英國政府沒有足夠力量消解魁北克固有的法式氣息。同時,英屬北美南部殖民地的獨立運動對法裔魁北克人的分裂主張也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基于此,英國統治者采取了“以法裔族裔治理法裔族裔”的策略,以滿足法裔精英階層(大地主、天主教會等)利益的形式使其轉而成為社會控制的“英式代理”。但是,《皇家公告》對加拿大人在效忠英王、參與政治事務等方面已經作出詳盡規定,而這些法律規定與“法式文化”及法裔族裔的訴求產生根本沖突。
為緩和國內的對立局勢,《1774年魁北克法案》放棄英裔族裔的主權優勢原則,通過立法許可英法文化共存的事實。總體上,其不僅滿足魁北克在英式統治下重塑“法式社會”的現實需要[25],也表露出英國統治者“以法制法”的反分裂策略。在宗教方面,法案不再強制實行一元制宗教信仰原則,確立宗教信仰自由。它允許公職人員信仰羅馬天主教,將官員對伊麗莎白一世及其繼承人的宣誓改為對喬治三世的宣誓,不涉及新教信仰。此外,法案授予天主教會收取什一稅的權力。在法律方面,法案有效保留了法國法律,除公法、刑法和遺囑自由等事項外可繼續支持法國法律的適用。在土地方面,法案恢復法國人管理行省的制度,采用作為土地分配和使用管理手段的封建制,承認法裔莊園主的土地所有權。
短期內,法案的確達到緩和分裂情緒的立法初衷。當周邊的印第安人爭取法裔族裔加入脫離英國統治的獨立斗爭時,法裔族裔選擇拒絕。當時魁北克總督蓋伊·卡爾頓直呼“加拿大人更愿意接受此法案”。但在魁北克英國殖民政府內部,不少英裔官員因法案適用而產生的如政權快速更迭、民生缺乏關注等實踐問題,表現出對法案不自信。還有更激烈的“反對派”,他們形成《要求廢除魁北克法案的請愿書》,向英國國王、上議院以及下議院提出廢除《魁北克法案》的請愿。事實上,英裔官員的擔憂是有道理的。該法案是對法裔勢力的妥協,這一妥協埋下了分裂的種子:對于法裔族裔而言,“法式社會”和法式文化的保留表明其走出“獨立”的第一步。
2.《1791年憲法法案》
《1774年魁北克法案》頒布后,越來越多的英國人遷入魁北克。這部分英屬魁北克人希望在魁北克建立起與英國同樣的立法機構以執行英王的意志,但這造成法裔魁北克人的恐慌。一方面,隨著英裔魁北克人的增多,法裔文化日益遭到英裔文化浪潮的沖擊,法式傳統面臨英國文化“入侵”的威脅;另一方面,效仿英國建立立法機構,意味著法裔魁北克人的既有權益面臨被削弱或剝奪的威脅。
由于正值“美國獨立戰爭”結束后的特殊時期,比起“魁北克問題”,英國統治者更關心因這場戰爭引起的社會統治問題。面對法裔族裔的訴求,英國選擇進一步妥協。這些妥協通過《1791年憲法法案》被固定下來。在內容上,《1791年憲法法案》最核心、對魁北克問題的解決影響最大的,便是從法律和制度上將魁北克一分為二,即分為“上加拿大”與“下加拿大”。根據法案,“上加拿大”適用英國的法律和體制,“下加拿大”繼續保留法國的制度和規則,包括法律、宗教、土地、行政等[26]。
從表面或短期看,法案的確解決了英國統治者的燃眉之急。它既解決因戰爭引起的“難民營”問題,又避免因法裔族裔的激烈抗爭而引發的社會摩擦與沖突,但背后埋下了“分裂主義”的制度禍根。法案既為法裔族裔的自主權確立地域原則,也為魁北克分裂運動創造法律條件。“上、下加拿大”的分割看似避免其內部的直接沖突,但原本二元文化交融共存的局面被劃分并存的現實所取代,使得英法族裔間的博弈和競爭更加具有陣營化色彩。“下加拿大”的少數英裔認為對法裔族裔的賦權過多,而法裔族裔則不甘心在“法式社會”的整體氛圍下仍由英裔族裔主導政治與經濟等社會大局。基于法律的地理劃界使法裔族裔重燃“建立獨特族裔家園”的理想。英國的妥協實際推動加拿大分裂叛亂的爆發,“分裂”的口號與“獨立”的訴求使加拿大處于水深火熱之中[27]。
3.《1840年英屬北美法案》(1840年聯合法案)
《1791年憲法法案》引發強烈的社會動蕩。在“下加拿大”,“獨立”情緒復蘇的法裔族裔不僅控制民選議會,還成立專門的政黨——愛國者黨,進而在政治上與英裔族裔展開緊張而激烈的斗爭,最終導致1837年及1838年的兩次叛亂[28]。在“上加拿大”,公眾對英國寡頭政府的不滿導致1837年的叛亂爆發。叛亂引起英國統治者的重視。1837年,達勒姆伯爵約翰·喬治·蘭姆頓被派往加拿大調查叛亂原因。經過調查,他形成一份關于當時加拿大狀況的《達勒姆報告》。在報告中,他針對英法族裔間的矛盾沖突問題提出以同化法裔為主要政策目標的應對建議。這一精神被全面反映在了《1840年英屬北美法案》中。
《1840年英屬北美法案》貫徹約翰·喬治·蘭姆頓提出的同化戰略,主要包含如下舉措。一是在地緣上,取消“上、下加拿大”的劃分使其重新“合二為一”。二是在政治上,給予“上、下加拿大”同等數量的議席分配,使得“下加拿大”法裔族裔的人口優勢無法獲得政治上的體現。三是在司法上,廢除當時社會普遍使用的法國民法等法律。四是在社會權利上,廢除法語的官方語言地位及法裔族裔的法式教育等。
然而,這一法案受到來自雙方的強烈反對。在“上加拿大”,英裔族裔希望建立更密切的政權而反對“合二為一”。在“下加拿大”,法裔族裔反對所有同化法裔文化的條款和措施。連提出同化戰略的達勒姆伯爵約翰·喬治·蘭姆頓也意識到,“將‘上、下加拿大’合為一個講英語為主省會抹殺法裔族裔的身份認同”[29]。因此,隨后的15年中,在英法兩股勢力的介入和博弈下,“上、下加拿大”都拒絕接受并落實法案相關內容。《1840年英屬北美法案》變成一紙空文,加拿大的“分裂”隱患仍未得到實質解決。
4.《1867年不列顛北美法案》(1867年憲法法案)
《1840年英屬北美法案》未達到立法預期,加拿大英法族裔的對立情緒以及法裔族裔的“獨立”情緒繼續蔓延。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下,加拿大的“統一”存在更為現實的動因:一方面,美國獨立戰爭的勝利對殖民地形成強大的效仿效應,對加拿大產生強烈的沖擊力;另一方面,面對日益強大的美國,英國政府希望用一個統一的加拿大作為對抗美國的地緣盾牌。而在加拿大內部,民眾的覺醒和國內力量的強盛與英國的衰弱形成反差,加拿大人也希望徹底擺脫殖民實現真正的獨立。和平統一的大愿景終究暫時戰勝長久以來的族裔矛盾,加拿大人對聯合、統一的期望表達于《1867年不列顛北美法案》中。
《1867年不列顛北美法案》在較多內容上對《1840年英屬北美法案》做出強化。該法案統籌兼顧了英法族裔的權益和訴求,意在彌合雙方裂痕。最為明顯的一點是取消先前法案中對法語使用的限制。在聯邦議會、聯邦法院、魁北克立法機關、魁北克法院等場合,允許公開使用法語,且用法語作立法和司法解釋也被賦予與英語一樣的效力。為有效分化法裔族裔的“分裂”合力,法案有意識地將魁北克劃分為65個選區,以期通過在選舉權利和選舉環節的分而制衡,避免魁北克分裂勢力坐大成勢。
法案產生意料之外的效果,不僅使法裔魁北克人失去政治上的“絕對法裔優勢”,而且推動越來越多的英裔魁北克人在魁北克社會的關鍵領域占據主導。魁北克回到由少數英裔族裔控制的局面,于法裔魁北克人而言,“法式氣息”又不得不在“英式社會”的框架內生存。盡管該法案以擺脫殖民力量為最終目標,但在這一方面卻只成功一半。英國政府仍實際控制著加拿大,包括對主權國家意義重大的立法與外交權力。以修憲權為例,加拿大從1867年獲得名義上的修憲權,到1949年取得有限的修憲權,再到1982年獲得完全的修憲權。超過一個世紀的漫長等待,在很大程度是受阻于法裔魁北克人不滿的情緒表達,魁北克無法同其他省份達成一致。
5.《1982年憲法》(1982年加拿大法案)
盡管1867年法裔族裔為促成“大一統”而選擇弱化其“特殊性”,但其同時也認為《1867年不列顛北美法案》中賦予他們的權益是理所應當的。20世紀,法裔族裔的民族主義興起促使“法裔族裔同英裔族裔一樣皆為加拿大的‘創始成員’”這一身份定義迅速發酵[30]。因此,對于《1867年不列顛北美法案》的“賦權”,法裔族裔的理解是“(恢復)復權”。基于此,1867年后,一批爭取分裂的激進分子開始爭取更特殊的權益,尤其是希望推動憲法修改,爭取更大的獨立性空間。因此,魁北克在“加拿大憲法辯論”中提出修憲否決權的訴求,以期在憲法層面通過獨立權力的形式強化獨特性。一部分“魁獨”勢力通過成立“魁北克解放陣線”開展有組織的分裂活動,造成加拿大的“十月危機”。1970年,“魁北克解放陣線”通過合法途徑成立魁北克人黨,于1976年贏得魁北克大選,進而推動“1980年獨立公投”。
加拿大聯邦反分裂的意志體現在《1982年憲法》法案中。法案兼顧限權與賦權的形式,旨在打擊魁北克人黨的同時兼顧法裔族裔的合法權益,以防法裔魁北克人走上分裂道路。限權方面,法案不承認任何省單方面宣布“獨立”的行為,并直接收回魁北克的修憲單獨否決權,但聯邦同時官方地確認法裔族裔的地位與“法式文化”。一是闡明包括英法族裔的地位在內的各族加拿大公民地位平等。二是取消法語限制,將英語與法語同時定為加拿大官方語言。三是保障法裔族裔接受“法式教育”的權益。四是為法裔權益設置“雙重保障”,為其權益侵害提供救濟路徑等。
盡管在聯邦看來,《1982年憲法》已從社會多領域賦予魁北克或法裔族裔獨特性,但其仍未滿足魁北克對獨特性的追求并遭到魁北克拒絕。《1982年憲法》在魁北克拒絕簽署的前提下仍在聯邦及其他各省的推動下“強行生效”。換言之,加拿大的現行憲法已將魁北克排除在外,而此時作為主權國家的加拿大對一部統一憲法的訴求為魁北克的談判提供了籌碼。魁北克提出更具獨立色彩的訴求——在憲法層面賦予其獨特地位,即前文所述的“獨特社會”。
1982年后,“魁獨”運動未曾停歇。在政治方面,1995年的獨立公投中,魁北克人以不到 1%的選票差距未能如愿。這引起了加拿大聯邦層面對“分裂”問題的高度重視。時任總理克雷蒂安針對該次公投表達隱憂,“如果魁北克省50%的贊成票加1票就能使其獨立,這對加拿大聯邦而言是絕對不允許的”。1995年的“獨立公投”實際產生了更深遠的影響。就公投的過程及結果而言,加拿大聯邦對“獨立公投”議題設置的模糊性提出質疑[31]。關于“分裂權”,魁北克與聯邦展開更直接且激烈的對抗。魁北克提出三項主張,一是國際法支持其單方面宣告“獨立”的行為,二是“50%+1”即能達到“魁獨”門檻,三是國際法將保護“魁獨”后的領土完整。對上述“自我主張”,當時負責處理“魁獨”事務的政府部長斯特凡·迪翁給予了回應和反駁。
相關爭論最終提交到加拿大最高法院。加拿大最高法院作出的裁定主要包含三方面內容。第一,就加拿大國內法律框架下魁北克省單方面宣布獨立的權利而言,“獨立公投”并無法律效力,魁北克省也未被賦予這一權利。倘若“獨立公投”中大多數人選擇“魁獨”,那么后續魁北克省應與加拿大聯邦及各省予以談判,并通過修憲形式[32]解決加拿大聯邦、魁北克省與其他省份的權利問題,以及所有加拿大人的權利問題。第二,就國際法對魁北克省單方面宣布獨立的態度而言,法院以“效力原則”解釋國際法將不予支持魁北克單方面宣布獨立的行為。此外,以“違憲”路徑尋求“獨立”也行之無效。第三,就加拿大國內法與國際法對魁北克省單方面宣布獨立產生矛盾時的法律優先級設定問題而言,加拿大最高法院表示二者對于魁北克省單方面宣布獨立的行為不存在沖突[33]。
以該裁定內容為基礎,加拿大在2000年通過一項新法案。法案明確規定了對于以“獨立”為議題的公投的程序要求,規定公投結果必須有確切、絕對的多數,還規定需聯邦 2/3以上省份的贊同等要件。即“獨立”公投必須有“清晰的問題,清晰的多數和清晰的同意表達”。正是由于法案在獨立公投“清晰度”上的明文規定,該法案被稱為《清晰法案》。《清晰法案》使加拿大聯邦牢牢掌握關乎“獨立”公投的發起權與結果的解釋權,對“魁獨”具有明顯的法律壓制效力。總體上,除魁北克外,加拿大聯邦的其他各省對《清晰法案》是贊同的。但在社會各層面,仍有一些不滿的聲音。比如土著居民認為《清晰法案》未體現出由憲法性法律賦予其的自治權。而聯邦主義者認為,《清晰法案》只是為“獨立”公投設置了法律門檻,并未徹底堵死魁北克的“自決權”,而且法案中的條款事實上為“魁獨”提供了反向的“獨立指南”。對于“魁獨”勢力而言,他們感受到“清晰的多數”是無法達到的條件。
從現實效果看,《清晰法案》達到了立法預期。可以說,這一法案迄今仍在發揮著重要作用。其大幅削弱了“魁獨”成功的可能性,也沖垮了以“謀獨”為目標的魁北克人黨。2014年,魁北克人黨曾試圖發動第三次獨立公投,但其僅獲得30個議席,支持率僅為25%。2018年,魁北克人黨的席位又降至10個,支持率僅為17%[34]。這充分表明,在《清晰法案》的框架下,魁北克謀求“獨立”的嘗試日益困難。
伴隨加拿大反分裂斗爭,其反分裂法治建設也經歷持續補充和完善的過程。加拿大的反分裂法治之路不僅受到來自法裔分裂勢力的阻撓和破壞,同時在一些歷史階段中低質低效的立法甚至還起反作用。對加拿大而言,分裂主義沖擊國家觀念,包括國家認同、民族認同與身份認同[35]。作為聯邦制國家,警惕和防范民族分裂問題一直是加拿大維護國家安全的重要議題。鑒于其特殊的歷史,加拿大經歷漫長而曲折復雜的分裂與反分裂博弈,其反分裂法律正是在博弈中不斷成熟的。
從《1774年魁北克法案》到《清晰法案》,在與法裔分裂勢力的長期博弈中,加拿大政府不斷積累經驗和教訓,逐步完善反分裂立法的模式,調整法律規制的重點,完善實現立法意旨的策略,筑牢反分裂的法律防線,堵塞制度和程序漏洞。
1.立法模式:從分散型立法到專門性立法的力量整合
從立法模式來看,加拿大反分裂立法歷經從分散性立法到專門性立法的過程。從加拿大反分裂斗爭和反分裂立法的整體軌跡看,分裂的主張及法治應對表現出由單一議題到多元議題、再到一攬子議題的由零到整的推進特征。
法裔族裔分裂意圖肇始于“英屬加拿大”時期,隨著英法族裔力量和地位對比的動態變化,法裔族群的分裂議題逐步增多。伴隨加拿大歷史的演進,“魁獨”勢力的訴求日益多元化,涵蓋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從法治角度看,在加拿大的憲法體制下,針對魁北克的具體訴求,加拿大反分裂的意旨主要通過單一議題式的協議或法令來落實。以魁北克在語言領域的訴求為例,加拿大對這一問題的法治回應主要體現在1969年的《官方語言法令》中。盡管《1867年不列顛北美法案》承認加拿大的雙語特征,但《官方語言法令》強化法語的使用地位,使得法語在聯邦政府擁有與英語平等的地位。以《官方語言法令》為代表的一系列語言法在總體上滿足魁北克對法語生存和發展的訴求。諸如此類的一系列立法,在內容上涉及魁北克對“法裔特征”訴求的系列議題。由此可見,加拿大初期的反分裂立法以各項具體普通法的形式呈現。
分裂主義可以體現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多方面,但最直接的分裂活動以“民主公投”的形式表現。兩次以“獨立”為議題的全民公投深化了加拿大聯邦對這一問題的本質性認識。在充分意識到自身對分裂主義缺乏專門規制的前提下,加拿大聯邦圍繞“獨立公投”開展包括政治、法律在內的一系列專門性舉措[36]。在立法層面,以《清晰法案》這一專門性立法的形式體現。加拿大聯邦以“獨立公投”為主進行專門性立法,以《清晰法案》為標志,加拿大現代的反分裂法治體系基本形成。迄今為止,加拿大反分裂立法仍處于“憲法+相關法+專門法”的法律框架中。
2.立法重點:從權利重心到權利義務并重的方向轉型
從賦權與限權角度看,加拿大反分裂立法經歷從“妥協式”賦權到“統籌式”限權的過程。從立法內容看,這是從權利重心到權利義務并重的轉型過程。
有學者將《1774年魁北克法案》與《1791年憲法法案》視為加拿大當局對法裔力量的“初步妥協”與“進一步妥協”,這兩部法案重在維護法裔族裔的權利[37]。從具體法律條文看,《1774年魁北克法案》以“權利保留”“權利恢復”“權利許可”的形式賦權法裔族裔,以最高法的形式承認法裔族裔享有特權,致使當時的魁北克政府認為“法裔族裔處于自我解放的狀態中”[38]。而《1791年憲法法案》更是將相關權利上升到“自治權”層面,其劃分地界的形式鞏固了“法式社會”。從這兩部法案的內容看,加拿大當時的立法重心在賦權,試圖通過適度賦權來中和法裔族裔脫離聯邦的離心力。
在加拿大后續的反分裂立法中,尤其是《1840年英屬北美法案》《1867年不列顛北美法案》《1982年憲法》等三部憲法性法律,立法者除要實現反分裂的底線目標外,還蘊含建成統一的獨立國家的意旨。為此,上述法案中基于維護國家統一而針對法裔族裔設定的義務性條款逐漸增多。比如,在《1840年英屬北美法案》中出現了如“廢除法語官方語言地位”等對法裔族裔權利的廢除性條款,以及如“終止法裔加拿大人的民法適用制度”等對法裔族裔權利的終止性條款。這些比較激進的條款引發法裔族群相當大的反對。
鑒于對立法社會效應的反思,《1867年不列顛北美法案》在內容上更加注重各領域賦權與限權的并重及平衡。比如,在語言權方面,盡管《1867年不列顛北美法案》正式承認加拿大的英法雙語特性,但事實上,法語的實際使用地位受到當時各省現實條件的客觀限制。在馬尼托巴、安大略為代表的部分省份,實際上維持英語的絕對優勢,在客觀上對法語形成限制。《1982年憲法》在立法總體框架上統籌權利義務。在義務層面,法案規定了魁北克最關切的兩項義務,即當時魁北克最看重的修憲否決權被法案收回,魁北克單方面宣布“獨立”之權也被否認。但法案在法律、文化、政治等多方面賦予魁北克“獨特性”,以維持總框架下權利義務對等。因此,從《1840年英屬北美法案》到《1982年憲法》,加拿大反分裂立法從義務側重轉型為權利義務并重。
《清晰法案》更是體現加拿大反分裂立法對權利義務的統籌。總體而言,《清晰法案》在條款設置上確實賦予魁北克省實現自治權的理論可能性,但又從義務的角度設置權利實現的多重障礙。比如在“獨立”公投的舉行方面,《清晰法案》承認魁北克擁有舉行“獨立”公投的權利,但同時又規定對“獨立議題”清晰表達的義務。又如在“獨立”公投的效力方面,《清晰法案》承認“獨立”公投的結果所表達的魁北克人民的訴求,但魁北克又需遵守加拿大聯邦政府對公投結果解釋的義務等。因此,《清晰法案》的立法重點達到了總體框架以及具體條款權利義務并重的要求。
3.立法策略:從實體規制到程序規制的策略轉變
權利義務關系是法律的內容邏輯,加拿大的反分裂立法也不例外。從策略看,加拿大的反分裂立法表現為從以實體化權利義務為主的規制重心到以實現權利義務的程序為主的規制重心的變化。
縱觀加拿大的相關立法,從《1774年魁北克法案》到《1982年憲法》,基本都是采取實體性權利義務的規范來明確分裂與統一的界限,進而實現對“魁獨”勢力的遏制和對分裂問題的治理。從立法原理看,權利義務本身既是對等的,也是博弈的,它會使主體對權利的追求和對義務的規避陷于無限的緊張關系中。基于此,加拿大聯邦轉而從權利義務的動態實現過程入手,以程序規制來助推反分裂目標的實現。這一策略的轉型在《清晰法案》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如《清晰法案》不再糾結于是否賦予法裔族群“實現獨立的權利”的規定,而是從實現該權利的公投議題、結果闡釋、談判流程、談判方向等一系列程序入手予以規范。實際上,由于公眾的焦點一般在于靜態性的權利義務規范上,程序所發揮的真正遏制分裂變成現實的功能在這一立法策略下被“完美”掩蓋。從某種意義上說,“魁獨”勢力處于由程序構建的限制之中。在立法規制策略轉變后,“魁獨”勢力迄今都未能突破法定程序規定的“獨立”要件。
4.立法意旨:從著眼現實威脅到兼顧潛在風險的視野延伸
加拿大早期的反分裂立法基本都是議題式的,即根據當時反分裂斗爭中的重要議題適時制定或調整相關法律,以期較快化解現實威脅。這樣的立法模式盡管能較好地解決“當下問題”,但不免存在“穩預期”和“利長遠”方面的缺陷。從前文對加拿大反分裂立法歷程的梳理也不難發現,相關立法修改頻次不低,先法對后法涉及問題的觀照不足,后法對先法規制問題的借鑒不足。法律對“魁獨”的遏制效果缺乏整體性和長效性。比如在《1774年魁北克法案》中,加拿大英國殖民政府的“內憂外患”驅使立法陷入緊迫性的驅力中,因此立法的意旨更聚焦于殖民地掌權伊始的政權安全。立法對“魁北克當下的威脅”過度關注的同時,也造成其忽略“魁北克未來的風險”。比起《皇家公告》完成與土著民族間的關系調整,《1774年魁北克法案》低估了魁北克的“遠大抱負”。在《1867年不列顛北美法案》中,比起反分裂的意旨,法案更貫徹擺脫殖民統治的意旨。為換取獨立主權的加拿大首部統一的憲法中,法案不僅接受法裔族裔的部分訴求,甚至將某些“法式特征”上升至與“英式特征”相同的地位。以法語為例,盡管先法曾有針對法語“下限”至禁止使用的規定,但《1867年不列顛北美法案》對法語在聯邦和魁北克的官方使用與官方效力的規定,使法裔族裔看到法語能夠“上限”至官方語言的希望。
此后,加拿大聯邦對反分裂立法意旨的轉變極為明顯。作為一部專門性立法,《清晰法案》做出立法視野的延伸,內容上兼顧對分裂活動的現實威脅和基于歷史條件的潛在風險的處置和預防。盡管《清晰法案》立法的直接驅動力仍是現實威脅,即兩次“獨立公投”帶來的強烈危機感,但加拿大聯邦在制定《清晰法案》時不僅著眼于如何化解“獨立公投”帶來的現實危險,更對如何從程序上規制“獨立公投”及其可能造成的危害進行了預先設計,貫徹底線思維,進行戰略謀劃。正是由于《清晰法案》著眼長遠的布局,“魁獨”勢力在該法施行后再也無法“翻騰起浪花”,總體上較為完美地實現了立法目標。
在加拿大反分裂立法的演進中,無論是失敗的教訓抑或成功的經驗,均為世界各國從立法路徑、立法方向、立法內容與立法策略四個維度提供了鮮活的歷史鏡鑒。
1.堅持依法治理的根本路徑
加拿大對“魁獨”分裂主義的治理路徑,包括暴力對抗的硬性治理方式、策略性地運用政治妥協和讓步。然而,從治理效能看,武力對抗不僅未能實現對分裂勢力的斬草除根,反而激發法裔族群抗爭的激情,而分裂與反分裂在暴力對抗中也極易陷入無限的惡性循環。對主權國家而言,反分裂、促統一關涉其根本利益。而在政治妥協中,加拿大聯邦的一次次讓步換來的并非永久安寧,恰恰相反,這在一定程度上助長“魁獨”勢力的政治底氣,強化分裂的“道義正義性”。在加拿大案例中,暴力對抗產生的巨大代價和成本,政治妥協給“魁獨”勢力留下的遐想空間,都無助于對分裂活動的長效治理。
法治在定紛止爭上有暴力對抗和政治妥協所不可比擬的優勢,盡管反分裂立法本身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暴力對抗和政治妥協的產物。在分裂主義的治理路徑上,法治道路成為加拿大的最終選擇,這既出于經濟理性的考量,也是對文明沖突的化解之道。從加拿大反分裂的路徑看,在法制(治)的軌道上通過規范人和特定族裔的權利義務關系,進而規制分裂主義,是其最根本的治理邏輯。加拿大反分裂立法的重點在于維持“統一國家”的完整性。對于其他國家而言,反分裂可能意味著“實現統一國家”。基于后者的目的,在反分裂法中將“武力”作為促進統一的底線性手段,同樣具有必要性和正義性。
2.堅持綜合治理的基本方向
從加拿大反分裂法所調整的法律關系不難發現,它基本遵循著一個由單一領域向綜合領域拓展、由單一議題立法向多議題立法轉變的趨勢。從發生學角度看,加拿大分裂問題的產生具有深厚的歷史根源,進而延伸到語言、宗教、文化、法律權利等各領域。分裂或“魁獨”的訴求是綜合性多元差異形成的族群對立的自然深化。從反分裂的視角看,單一議題式的立法難免落入“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治理困局。鑒于“魁獨”運動是英法兩大族裔在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的碰撞所致[39],加拿大反分裂立法也呈現由單向治理向綜合治理的演進規律。從效果看,綜合各方面資源的合力治理,更能產生足以抵抗分裂的阻止力,也能凝聚中和分裂的向心力。
在立法經驗上,面臨反分裂任務的相關國家應當堅持綜合措施遏制分裂、促進團結和統一。如果說立法從形式上給予反分裂措施以合法性和正義性,那么反分裂的法律條款及法律關系就應當堅持問題導向,設計法律條文的工具箱,切實依法解決反分裂中可能出現的各類問題。
3.堅持統籌治理的基本內容
反分裂與促統一是治理分裂主義的一體兩面。在與“魁獨”勢力的長期斗爭中,加拿大的立法也逐漸將二者進行了統籌,使相關立法既具有對分裂意圖和行動的制動力,也具有促統一的凝聚力。從加拿大反分裂立法的整體演進情況看,這種統籌治理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統籌發展和安全,即在推動加拿大整體發展的前提下,提升聯邦的綜合實力、社會發展力、國民福利,用發展匯聚向心力,進而抗衡、中和、抵消分裂的離心力。二是統籌權利觀照和底線堅守,即在確保統一、不分裂的前提下,基于魁北克特殊的歷史及法裔族群的合理關切適度提升魁北克的自治權利和自由度,一定程度體現其特殊性。三是統籌分裂主義問題的當下化解與國家認同的長遠強化。加拿大早期的反分裂立法是議題式的,即根據當時“魁獨”分裂主義的現實問題提出治標性的法制對策,力圖緩和族群矛盾。在前序立法的累積效應基礎上,其后期的反分裂立法日益顯示出綜合性,謀求法制對反分裂的長遠效果。
包括加拿大在內的國際社會的反分裂立法經驗顯示,導致民族分裂、國家分裂問題產生的因素是多元復雜的,在處理分裂主義相關問題時,從不同角度和立場、目的設定法律措施,有時會相互矛盾甚至沖突,如對基于歷史特殊性形成的獨特性權利的關照與普遍的國家認同、民族認同的矛盾等。為此,反分裂立法應著眼長遠,統籌優化各項法治措施,在長短效果兼顧、剛柔措施并用、權利義務平衡的總體布局中,實現最優效果。
4.堅持多維度治理的基本策略
多維度治理分裂主義是加拿大反分裂立法的特點之一,堅持從不同維度集中力量形成靶向效應,對于有效治理分裂主義具有借鑒意義。加拿大反分裂立法堅持多維度治理分裂主義的基本策略至少體現在三個方面。第一,通過權利和義務的維度治理分裂主義,在分裂與反分裂的法治博弈中找到賦權與限權的動態平衡,達到反分裂和促統一的雙重目標。第二,通過實體和程序的維度治理分裂主義,通過實體權利的邊界劃定與程序權利的策略規范,強化反分裂的系統效果。第三,通過當下和未來的維度治理反分裂,兼顧現實威脅與未來風險,確保對合理關切的常態化觀照和對分裂主義的長效化遏制。
鑒于分裂主義治理本身的復雜性,高效權威的反分裂法應采用綜合立法模式。要以反分裂和促統一為根本立法目的,將實體規范和程序規范、授權性規范和限權性規范以及隸屬于行政法律關系的管理服務規范和隸屬于刑事法律關系的制裁懲戒規范等囊括其中,形成與既有法律部門相互銜接、相互補充、相互協調的良好關系,構建立體化的反分裂法治體系。
國家建構是由自然的差異到人造的統一的過程,在國家“分與合”的博弈中,在分裂與反分裂的斗爭中,我們既要有旁觀者的清醒,更要做當事者的假定。對于加拿大而言,“魁獨”問題是一個歷史遺留問題,其中涉及的利益復雜多元。從效果看,加拿大早期的反分裂立法在較大程度上是失敗的,其妥協式的立法不僅沒有平息法裔魁北克謀求“分裂”的沖動,反而推動了其從“獨特”到“獨立”的觀念轉變。加拿大根據“魁獨”分裂主義在具體歷史語境下的現實問題,及時合理地調整立法模式、立法意旨、立法重點和立法策略。縱觀全局,加拿大對“魁獨”分裂主義的有效治理離不開其后期反分裂立法的理念轉變、內容轉變、策略轉變。
加拿大的反分裂立法發展演化的歷程盡管只是應對分裂主義問題的一家之策,但其中不乏規律性的認知與實踐。我們應當從當事者的假定出發,思考、謀劃和應對分裂主義治理問題[40]。在實現和保障我國完全統一的問題上,法治應當發揮不可替代的作用。著眼未來,在依法治理分裂主義方面,我們仍要正確處理立足本國特色和借鑒他國經驗、歷史傳承與規則創新、權利表達與權利實現、特殊性關照與普遍性平衡、議題式突破與整體性效應等多維關系,進而形成契合國情的中國式反分裂法治路徑。面對國家統一這一核心利益,法治應以涵攝普遍利益的規則之治彌合差異性鴻溝,用制度剛性打造維護統一的制度紅線。在實然層面,對分裂主義的治理要將良法和善治結合起來,反分裂不僅關乎法律,也關乎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國家治理的方方面面。唯有良法之上的善治,才能使國家這一構建之實體擁有足夠的歷史向心力、現實黏合劑和意識認同度,確保動態平衡中的國家不至突破穩定的閾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