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倉
散文家陸春祥先生的故鄉在浙江桐廬,桐廬又是快遞之鄉,那天下著小雨,還起了些霧。雨和霧在秋天的樹林中繚繞著,就有了江南水鄉的味道。到桐廬站,下了高鐵不遠,就是這次“重返故鄉”下榻的第一站,名曰桐廬海博大酒店。前往酒店的路上,除了自然田陌和芳草連天以外,似乎并沒有什么“文化”跡象,比如廟呀,牌坊呀,殘磚碎瓦呀,都是看不見的,只有正在開挖的工地上裸露出來的黃泥土,顯出了幾分古老而蒼茫的色調。我心里犯起了嘀咕,這就是著名作家陸春祥的故鄉嗎?他可是在古代經典里自由穿行的人啊!而且“陸春祥書院”不久也將在這里建成,我怎么就看不到古風古韻的痕跡呢?
正當內心空空落落的時候,我的疑心很快被一個小小的細節改變了。這是擺放在書桌上的一張卡片,半白半綠,上邊配著一張插圖,開始以為是入住指南,或者什么不宜示人的產品廣告,但是再仔細一看,卻是一則溫馨提示,大意是說,酒店位于完全自然的生態環境中,時下正是學名叫椿象的昆蟲盛行之季,這種昆蟲無毒無害,以果樹的樹皮為食,并不咬人,請不要害怕。但是,由于椿象遇到拍打和驚嚇,其體內的臭腺會突然釋放出保護的臭氣,使攻擊者不敢靠近從而方便其逃逸,所以請不要直接拍打它,可以驅趕或者用餐巾紙包起來沖入馬桶。卡片還介紹,椿象是一味很好的中藥材,中藥名叫九香蟲、小九香蟲,每年10~12月間捕捉,將蟲體曬干或者烘干,研為粉末沖服即可。九香蟲性溫味咸,功效為溫中壯陽、舒肝止痛,主治肝氣痛、胃脘滯通、風濕腰痛等癥。讀完這張卡片,我不禁笑了,腳下頓時有一股氣體冒了出來,這不正是地氣與文脈所在嗎?我突然想起了陸春祥先生獲得魯獎的作品《病了的字母》,書中百余篇文章,配了百余個藥方,與卡片中的內容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隨著“重返故鄉”的深入,我發現受到桐廬籍中藥鼻祖桐君老人的影響,陸春祥和他的鄉親們是喜歡開方子的,只不過,有些是生活方子,有些是社會方子。
天啊,再看一看椿象的圖片,我之所以怦然心動,主要原因是這只蟲子和我已經是老相識了,它原本是沒有名字的,我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臭屁蟲”。我的故鄉在陜西秦嶺里邊,我10歲左右的時候母親和哥哥相繼去世,兩位姐姐遠嫁他鄉,只有我和父親相依為命,每次周末從學校回到家的時候,家里的大門總是鎖著的,我只好靜靜坐在門枕上,等待著父親從山上采藥或者打柴歸來。在饑餓難忍、無聊之極的時候,總有那么一只小小的蟲子,不知道從何處鉆了出來,像專門來陪伴我似的,從門下爬到門頭,從左門板爬到右門板,還一次次地穿過門環,像雜技演員表演鉆鐵圈的節目一樣,是那么優美而陶醉。隨著太陽慢慢地偏西,隨著夜晚慢慢地到來,我慢慢地陷入了絕望和恐懼,臭屁蟲也會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我所了解的臭屁蟲是一種陽光的蟲子,或者說是一種愛曬太陽的蟲子,它們總會在風和日麗的秋天出現,而且總是出現在明朗而坦蕩的地方,絕不會像“小強”那樣出現在陰暗潮濕的角落里。所以入住海博酒店那天,我非常渴望臭屁蟲現身,我準備在它現身的那一刻,先去輕輕地拍打它一下,像拍一拍兄弟的肩膀,聞一聞它釋放出來的臭氣,然后再用餐巾紙包住它,不過,我沒有那么殘忍,把它沖入下水道,而要把它帶到酒店外,找一處風景優美的地方放生,我覺得放生一只臭屁蟲就是放生我自己的童年。但是,直到第二天早晨那小小的身軀也沒有出現,我分析,可能是天氣的原因,因為此時還在下著牛毛細雨,那就等到云開霧散、陽光普照的時候吧。
雖然沒有邂逅臭屁蟲,但是我已經感慨不已了,在我的老家與童年的記憶中,僅僅是一只來無影去無蹤的會放屁的蟲子,而到了人家陸春祥的故鄉桐廬,它不僅有了大名,而且成了一味藥,被下了如此長長的注釋,這是多么了不起的升華呀。我是走過許多古城名鄉的人,已經看多了黃墻黛瓦和殘垣斷壁,但是大部分有著濃重的做舊的痕跡,而關于一只蟲子的解讀也許是浸潤在骨子里的文脈所致吧。
我一直有一個觀點,每個人的一生必然是有跡可循的,這有點像風水先生在安宅和落葬時看風水一樣,他會成為什么樣的人,會成就什么樣的人生,都不會是無緣無故的,都是有源頭的,也就是說,是有根脈的,這個根脈就是故鄉。前陣子,有一位朋友告訴我,他探訪過許多作家的故鄉,尋找到他們成為作家的原因,后來發現每一個作家童年生活過的故鄉,必然有一塊可以通靈的道場,比如賈平凹先生的棣花鎮清風街,我也一樣,之所以每一部作品都會涉及佛教,是因為大抵亦是如此,至今我們受益匪淺。所以,我進一步以為,對于一個作家而言,最大的道場是念書的地方,要真正了解一個作家,最好去看看他的母校。這像一條河流一樣,念書的地方就是源頭,這條河流出來的水是清是濁、是大是小,能流出什么樣的聲勢、能流多遠,都是由源頭決定的。
“重返故鄉”是第幾天去陸春祥的母校桐廬分水中學的,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天陽光若有若無地照著,建在小山包上的校園非常安靜,看不到什么行人,操場上也是空蕩蕩的,只能聽到麻雀稀稀落落的叫聲。我開始并不知道這是學校,就悄悄地問這是什么地方。朋友告訴我,這是陸春祥的母校。我不禁有些吃驚,校園里并沒有看到學生活潑的身影,以及應該有的歡呼聲和笑鬧聲,所有的墻壁也都光禿禿的,沒有看到熟悉的黑板報,只有一塊巨大的花花綠綠的電子屏幕,上邊打了一句“熱烈歡迎魯迅文學獎獲得者陸春祥校友回母校”。在我的記憶里,黑板報是刷在墻壁上的,每隔一兩個星期會用不同色彩的粉筆抄寫優秀的作文,還會插上一些漫畫;翻單杠、踢毽子、跳繩、打球、跑步、摔跤,即使不是課間休息時間,也應該有瑯瑯的讀書聲和粉筆在黑板上唰唰的寫字聲……但是,如今的校園難道已經荒廢了或者周末放假了嗎?
走了不遠,面前出現了一棵參天大樹,樹干上長著毛茸茸的胡須一樣的青苔,婆娑的枝丫遮擋住了半個天空。樹是世界上唯一可以通天、通地、通人的生命,所以我相信生長大樹的地方必定是有神性的地方。我琢磨著這是什么樹、大概有多少歲的時候,看到樹下豎著一塊“揖樟課讀”的牌子,上面介紹道:“香樟樹,有近千年歷史,高逾五丈,樹干粗大,中有空洞,虬枝參天,縱橫交錯。樹冠狀如巨傘,枝繁葉茂,生生不息,蔭庇后生,福澤學子。莘莘學子,瑯瑯書聲,揖樟而讀。正所謂:千年神樟生生不息根土為本,百代學子薪火相傳勤學是源。”很明顯,這棵香樟樹已經有上千年了,那么它是天然生長的,還是人為栽植的呢?順著臺階再往前走上幾步,又看到一塊“狀元雙碑”的牌子,所有的答案就寫在這塊牌子上了:“五云山現存有‘唐狀元施東齋先生讀書處’‘洗硯池’兩塊殘碑。一為清道光四年分水知縣饒芝所立,‘洗硯池’石碑原位于四合院東南百步許一水池旁。此池寬丈許,水清淺,旱不涸,夏日池內遍開白蓮花,花瓣上呈現墨跡點點,相傳為先生洗硯時所留。”
原來,分水中學所在地名曰五云山,位于中國制筆之鄉的分水鎮城東。唐元和年間就在此創辦了五云書院,辦學一直延續到清末,可謂人才輩出,不僅出過唐狀元施東齋,而且培養了35位進士。分水中學則是1943年創建的,至今已經近80年歷史,培養出來的人才更是數不勝數。在文脈如此深厚的地方,別說出一個陸春祥了,就是再出幾個神仙也不奇怪吧?我站在“狀元雙碑”前,伸手摸了摸被時光打磨得有些粗糙的石碑,朝著山下望去,看見一座白色大理石狀的牌坊巍峨地豎立著,牌坊上方寫著“五云書院”,兩邊還有一副對聯,上聯是“春風化雨五云生就讀書地”,下聯是“秋水行文一脈流通洗硯池”,落款為“邵華澤”,筆法可謂圓潤、通透而優雅。呵,這字體的模樣,怎么這么像陸春祥先生呢?
這次母校行,陸春祥先生有一個捐贈儀式,我卻被校園里的一景一物吸引住了。我下了坡,從后門出了校園,這是一條剛剛新修的老街,還沒有正式開張,所以并沒有什么人氣,倒是有一位大媽利用自己家臨街的房子開著一家小吃店,門口擺著的一口鍋里熱油翻滾,正在炸一種小吃,而且并不賣其他食品,只賣這種被我稱為“油饃”的東西。我對這種小吃是熟悉的,小時候過年前的一天晚上,每家每戶都會炸果子、圓子、麻花、糍饃、紅薯片、豆腐干,各種各樣的小吃炸好了,裝在提籃里掛在天花板上,每次要吃的時候取下來一些裝在碗里,放在蒸籠里一蒸,再澆上幾勺子糖稀,可以一直吃到正月十五。我最喜歡吃的叫油饃,做法很簡單,攪半盆子面糊糊,放入鹽和調料,把豆腐切成丁,把蘿卜切成絲,把蒜苗切成末兒,然后放入面糊糊里攪拌均勻以后,放進油鍋里一炸就成功了。大媽從油鍋里給我撈出了三個黃亮亮熱滾滾的油饃,我已經等不及了,張嘴就咬了一口。哇,太好吃了!撲鼻的香氣隨著騰騰的熱氣飄了出來,被秋天有些委婉的風吹了出去,吹過了學校,吹過了江南小鎮,一直吹到了幾十年前的我的故鄉,我分明聽到了童年時的自己正抽動著鼻子咽著口水的咕嘟聲。
有人不停地催,說捐書儀式已經開始了,我一邊啃著油饃一邊沖進了活動現場。這是民國時建起的四合院,地面由青磚鋪成,青磚上有著歲月流逝留下來的“包漿”,磚縫里長著綠色的青苔透出了某種好聞的類似泥土發酵的味道。一路上沒有看見學生,原來是學生們早早地等在這里了,他們齊齊地站滿了院子,表情都很嚴肅,甚至有一些老邁而木訥,但是和古老的院子似乎一點也不協調。我突然明白了,如今的校園已經不是過去的校園了,如今的學生也已經不是我們那個年代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學生了,他們的心思并不在世界上的風云變化,而在于書本上的風起云涌。想到這里,我就有了一些期待,我終于看到了我想要的情景——有一位女學生的頭發被身后的一位女同學輕輕地頑皮地揪了一下,這位女學生留著一頭齊耳短發,黑油油的,散發著積極的光澤和氣息。她的頭發被揪,卻仍然紋絲不動地站著,面朝著主席臺上正在發言的校友陸春祥,保持著有些茫然的敬仰,然而她的臉上卻涌現了一絲絲笑意,這笑意里暗藏著一股無法抵擋的青春氣流。
從學校離開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唐狀元施東齋,他與我也許還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呢。比如,他應該也去走訪過我的故鄉,我的故鄉武關可是當年的交通要道,南方的學子們無論前往長安趕考,還是為官、外放或者回家省親,武關是必經之地,也是重要的驛站,都是要在武關住宿一晚的。比如李涉,就寫過一首《再宿武關》:“遠別秦城萬里游,亂山高下出商州。關門不鎖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狀元郎等文人墨客走讀武關,如我們走讀陸春祥的故鄉,只是我萬萬寫不出詩的,權以此文交差作罷吧。
——選自《鴨綠江》2023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