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孩
春節期間,視頻上一條金雕叼羊的畫面吸引了很多人去觀看。這事發生在北京西山。作為北京人,當我看到這畫面,先是被強烈的震撼,畢竟多年沒有見到這扣人心弦的奇觀了。小的時候,在鄉間的麥田里確實親眼看到老鷹捉小雞的驚人一幕,記得當時是被小雞凄慘的哀鳴給嚇懵了。與此相似的還有黃鼠狼偷雞,那雞的慘叫著實讓人聽著瘆得慌。接著,我又感到十分的悲傷,為那只無助的小羊。可能,是因為我是屬羊吧。
我把我的想法說給幾個朋友,他們并不感到絲毫的悲傷,反而一個個像哲學家似的告訴我,世界的萬事萬物都遵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法則。就說這金雕和羊,如果金雕不吃羊,金雕就會餓死;而羊要是不吃草,羊就會餓死。聽了“哲學家們”的話,我從感情上還是無法接受。
晚上,我難以入睡,腦海里浮現的全是金雕叼羊的畫面。站在一般的受眾角度,他們一定為金雕打開的四五米寬的雙翼感到愕然,在幾百米甚至上千米的高空,那精靈多么讓人贊嘆,那是對英雄對雄性對野性的贊嘆!長時間以來,人們太缺少這么有力量的事物支撐了。你再看金雕的眼睛,它是多么機警,多么深邃,多么視野開闊,我猜想它大概可以看到周圍一二十平方公里大地上的雞鴨羊兔吧。至于它的喙,也就是嘴巴,一定非常的鋒利,一點兒不亞于荊軻的短劍,當它一旦發動空襲時,就會像導彈一樣,頃刻間就會讓弱小的生命成為囊中之物。導彈肯定是要用來炸死人的,更多的時候,其震懾力比炸死人本身還要讓人恐怖。
至于那只可憐的小羊嘛,它的主人也許是位老爺爺,他養著幾只羊,一半是為了到年底能賣些錢;另一半養羊是為了消磨時光,每天放羊可以到山間遛遛,這實在是天然的養生方式。或許,小羊的主人只是個八九歲的女孩,小羊就是她的伙伴。金雕叼羊的那一刻,她如果在附近,一定會嚇得大聲尖叫。當然,山里人放羊并不是每時每刻都守護在羊兒的旁邊,人們也會在附近的坡坡上抽旱煙嘮閑嗑。西山屬于太行山余脈,海拔不是很高,雖說狼、狐貍、金雕、老鷹偶爾也會出現,但很少對家畜構成傷害。可是,今天不同,金雕的出現,讓人們猝不及防。我能想象小羊的主人該有多么悲傷,會怎樣詛咒那只兇狠的金雕,他們可不愿聽哲學家說的繞來繞去的屁話。

我還想到拍攝金雕叼羊的攝影家。那個攝影家我不知道姓字名誰,更不知道他以前拍攝過什么作品。我想,這個攝影家來到西山肯定不是專為金雕而來,他有可能聽說過北京西山這幾年有金雕出現。若問這一段他來過幾次西山,無人知道。那么好了,今天這老兄來到西山,命運使然,讓他抓到了金雕叼羊的瞬間。據說,這個攝影視頻發出后,吸引了很多攝影愛好者紛至沓來,他們帶著長槍短炮,有的甚至準備搭起帳篷,大有金雕叼羊必須再現的期望與期待。
大年初六,我與山西女作家葛水平通話問候。我們是多年好友,素以姐弟相稱,她一直關心我的健康情況。我對她說,現在的人好像活得都很開心,對生死似乎都超然了。就說這幾天備受網上關注的金雕叼羊,絕大多數人都非常的開心,幾乎沒有人對小羊的不幸表現出些許的悲傷。這與我們多年倡導的扶危濟困,同情弱小的道德理念好像已經完全的剝離。我不管生態學家怎么解釋這屬于生態平衡,自然界的生物鏈歷來如此,循環往復,可在內心深處我無法接受。特別是最近幾年我幾次到醫院手術,經過生死考驗后,對生命越來越敬畏。現在的我,真的沒有殺一只雞一條魚的勇氣了。
聽了我的話,水平姐沉默了片刻說,她對金雕叼羊也感到很悲傷。她還告訴我,自從到太原工作后,她已經很長時間沒回長治山里老家看看了。春節前,她回去一次,發現沿路又有幾個村莊消失了。好在生她養她的村子還在。家里人悄悄說,這一兩年村上死了不少老人,于是水平便到幾戶熟悉的人家去探望。她滿以為,家里失去老人,這些人家一定會滿目悲傷,屋里屋外也會一片凝重。可是她想錯了,她看到的景象是人們都一臉的快樂,互相說笑,忙著蒸煮炸炒各種年貨。水平就想,那些故去的老人在活著時,他們是不是已經成為家里的累贅?這下好了,他們終于走了,就像那些消失的村莊,從此世界上再無他們的消息。
水平說,她的文字,始終是和鄉村聯系在一起的,一個作家,必須經過荒野的洗禮,才能走向成熟。遺忘了鄉村,她覺得自己將會一無所有。
本來,我要向水平姐表示祝賀,不久前她剛當選山西省文聯主席。現在看來,這顯然是多余的。葛水平,還是那個來自太行山深處的葛水平。她有過金雕般的勇猛,也有羔羊般的溫柔與善良,更多的則是一個人一個作家骨子里所固有的悲天憫人的情懷。
——選自2023年2月21日《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