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文文

孩子對世界的感知能力很強,但消化痛苦的能力很弱,很容易將痛苦當成自己的過錯,與痛苦相伴一生。每個成年人的世界都曾住著童年的影子,但每個人都擁有與童年和解的能力,從而化痛苦為動力,不斷治愈自己、超越童年。
不是每顆種子都能從暗處的潮土中抽出枝芽,多虧愛的陽光與露水,給它成長和諒解的勇氣。
她對我可好啦
我出生在關中平原上的一個小村莊里,6歲時媽媽突然病逝。看著家里來來往往吊唁、問候的人,我站在門口手足無措。鄰居家的奶奶拄著拐杖看向我,布滿皺紋的臉上充滿憐憫:“可憐的娃,以后你可咋辦呀……”
何為生離死別,年幼的我尚不清楚,只知道,愛我的媽媽走了,永遠不會再回家。
不久后的一天,家里張燈結彩,大紅燈籠高高掛,一個陌生的女人走進了我家,手里牽著一個年齡比我稍長的女孩。我躲在墻根,手不住地卷著衣角,局促不安。爸爸拉著我走到陌生女人面前,說道:“來,菲菲,叫媽媽。”我根本不敢看她,聲音小得像是蚊子在嗡嗡:“媽媽……”陌生女人微微一笑,拉過身邊的女孩說:“菲菲,這是你姐姐,以后你們一起玩哦!”
就這樣,三口之家變成孤兒寡父,又變成了四口之家。家里安頓好后,爸爸便去鄰省打工了,繼母負責照顧我們姐妹倆。每天,我都會看到姐姐的書包裝著幾包花花綠綠的零食。
當我眼巴巴地望著時,繼母會說:“姐姐身體不好,要吃得多一些。”我看了看自己書包里的兩個隔夜花卷,很想說些什么,卻有些害怕,只好默不作聲。
到了三四年級,由于成績比較好,幾乎每個學期末我都會領到獎狀,走在回家的路上,也總能聽到鄰居叔叔阿姨的夸贊:“菲菲學習嫽咋咧(好極了)!”“我家娃兒要能有菲菲一半優(yōu)秀就好了!”姐姐臉上明顯掛著不滿,經常小聲嘟囔:“有什么了不起!”
有一年冬天,我生病了,老師便將我的獎狀給了姐姐,讓她幫忙帶回來。第二天早上,我聽到鄰居阿姨說:“你看看李家孩子就是出息,獎狀姐一個妹一個,真讓人羨慕!”我疑惑地看向姐姐,那明明是我的獎狀啊,怎么被她堂而皇之地“挪用”了?我疑惑地看向姐姐,她輕蔑地回看我,滿眼都是“你能把我怎么樣”。
過年時,外出打工的爸爸終于回來了。看著一年半載才能見到一次、每次回來都神色疲憊的爸爸,我自覺咽下了委屈和苦水。“菲菲,媽媽對你好嗎?”爸爸在小屋悄悄問我。我一秒沒猶豫,彎彎嘴角回答:“嗯,對我可好啦!”
疑心病真難解
我10歲那年,家里添了小弟弟貝貝。爸爸和繼母看著襁褓中的小生命,激動不已。父親開始一天打兩份工,繼母也找了些零活兒。我初二那年,姐姐沒考上高中也不愿復讀,選擇退學上班。除了貝貝,我成了家里花銷最大的人。有一次,繼母給爸爸打電話說:“要不讓菲菲輟學算了。”那一刻,我在旁邊不敢說話,緊張得直咽口水。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只聽電話那頭爸爸悶悶地說:“菲菲成績不錯,也愿意讀,為啥剝奪孩子上學的權利呢?”繼母的聲音很是尖銳:“女孩子家家的,上學能有啥出路?”經過激烈的爭執(zhí),爸爸最終圓了我繼續(xù)上學的夢想。
有了這次險些輟學的經歷,我好像一個抓住了救命繩索的溺水者,開始加倍努力學習。我一定要主宰自己的命運,而不是等待施舍!
我考上了離家更遠的縣里的高中,為了省路費,兩個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從家返校時,要生活費都是我不愿面對的難題,因為繼母每次都會找各種理由少給我一部分。一次打電話,我沒忍住沖爸爸哭訴,隔天便收到了繼母的電話抱怨:“你讓我怎么辦?你已經長大了,貝貝是男孩子,還在長身體,你說我該顧哪頭呢?”為了撐下去,也為了不讓爸爸為難,我每天除了喝食堂的免費湯,就是吃烙餅夾辣椒,因為在食堂里,烙餅是最便宜的。
縱然如此悲慘,命運還是再次將我拽入無底的深淵。高二那年,爸爸因為吐血查出胃癌晚期,僅3個月便撒手人寰。臨終前,他把我們叫到身邊,吃力地說:“菲菲畢竟沒有畢業(yè),我走后,無論如何要供她到大學畢業(yè)。”爸爸的聲音無比微弱,但每字每句都像是一根刺,扎得我的心直流血。繼母抹了把淚,點點頭。
第二年,我如愿考入一所一本院校。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在心里狠狠告訴自己:是時候離開這個家了!
大學期間,我從未回過家,每個寒暑假都在兼職賺錢。餐廳服務員、生產線臨時工、兼職家教……我把課余生活安排得滿滿當當。4年中,我再沒找家里要過一分錢,繼母偶爾會給我打些錢,但我都會原封不動地退回去,并告訴她:“我可以養(yǎng)活自己。”
畢業(yè)后,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成為一名公務員。丈夫李松是大學同班同學,從相識第一天起,他便默默地擔當起守護者的角色。然而,那時的我忙于生計,根本沒時間談戀愛。我還發(fā)現(xiàn)自己患上了一種“病”:疑心癥,懷疑一切接近我的人,不管是小組合作時想要幫助我的同學、善意指導我作業(yè)的導師,還是對我一見傾心的李松。我認為,世界上最愛我的人已經不在了,所有靠近我的人都是不懷好意。
我嚴肅地將家庭情況告訴李松,希望他知難而退。但他卻說:“菲菲,我心疼你,想照顧你,等多久都可以。”我的心仿佛被久違的溫暖充滿。這樣的愛是年少的沖動魯莽還是深思熟慮的選擇?還會有人這么深深地愛著我嗎?
何須記恨一輩子
沒想到,愛的奇跡真的發(fā)生在了我身上。畢業(yè)、實習、入職,6年了,李松依然陪在我身邊。我不知道自己這塊堅冰是怎么融化的,我漸漸地接受了他,還見了他的爸爸媽媽。那是個充滿愛的家庭,讓我看到了人生的希望。李松還和他爸媽一起吹氣球、訂蛋糕,準備了一場讓我難忘的訂婚儀式,我流著眼淚,幸福得有些發(fā)暈。李松的爸爸遞來一小捧鮮花說:“菲菲,年輕時我也痛失父母,一個人孤單長大。但新的家庭溫暖了我,請你不要放棄追求愛,不要把自己隔離在愛以外。”
牽著他們3個人的手,我好像回到了6歲以前的日子。小小的村子里,有大樹、平房、小狗,有不茍言笑的爸爸,還有總是抱著我的媽媽。我的愛,回來了。
結婚第二年的夏天,弟弟貝貝突然打來電話:“姐,我準備結婚了,你……能來嗎?”時隔多年,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繼母,但貝貝是我的親弟弟,他如此盼望著我回家。看我痛苦糾結的樣子,李松幫我做了決定:“這么多年了,去看看吧,無論如何,她也曾在你身上付出過心血……”婆婆也鼓勵我:“菲菲,直面過去,才能沒有掛懷地走向將來。”
最終,我鼓起勇氣,開車6個小時回到了十幾年都不曾踏入的家。那天,繼母穿著喜慶的紅色大衣迎接客人,恍惚間,我想起她的強勢與自私。時隔多年,她的鬢角有了絲絲縷縷的白發(fā),額間有了深淺不一的皺紋,她老了!那一刻,我的心真切地疼了一下!
她雖說只是繼母,對我不像生母那般掏心掏肺,但畢竟也護我平安長大;她雖說更偏愛姐姐和弟弟,但也堅持遵照爸爸的遺愿供我讀書。過往的一切一點點閃現(xiàn),有的讓我刺痛,有的讓我感慨。我的內心開始柔軟了下去,她不是圣人,日子本就艱苦,所作所為也是無奈之舉。而我又何須因此記恨一輩子?
我定了定神,走上前看著她,認真地說:“媽,我回來了!這是我的丈夫李松……”繼母的表情從詫異很快轉為喜悅,我仿佛看到她的眼睛里也泛出點點淚花。她拍拍我的肩膀,語氣里有種如釋重負:“回來就好。”
此刻,我明白了什么叫作釋懷。歲月流轉,我已活成一道光,足以驅散一切黑暗!我不會再回頭看傷痛與仇恨,因為選擇放下,愛就會加倍回到我身邊。
何欣洋 責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