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的女兒和孤軍奮戰的媽媽

梁小橋

家長應該允許孩子犯錯和失敗，因為他們所經歷的那些坎坷曲折、那些自己悟出來的東西，對今后的生活有著更重要的意義。

3月末的一個下午，女孩程絢跟著爸爸媽媽來到我的心理咨詢工作室。今年讀高一的程絢身材高挑，但她始終站在媽媽身后，低著頭不說話，似乎想要縮起來的樣子。媽媽告訴我，一周前，程絢被確診為輕度抑郁，醫生沒有開藥，建議讓她先接受心理咨詢。

媽媽想不明白，一個好好的孩子，怎么就得抑郁癥了呢？

戰戰兢兢的女兒

坐下來后，我先征求程絢的意見，要不要與父母一起做咨詢。程絢小聲說，還是希望他們能暫時離開，有些話想單獨跟我說。媽媽眉頭一皺，有點兒不高興，但在我的勸說下，最終選擇尊重女兒的意見，拉著丈夫去了等候室。

“程程小同學，你現在的感受是什么？”“不開心，就是不開心。”程絢對我說，這種感覺從初中時就開始了。程絢原先和爸爸媽媽生活在農村，爸爸務農，媽媽是鄉里的小學老師。后來，媽媽通過進修和考試調到市里當初中老師，程絢小學畢業后，自然而然地進入到媽媽就職的初中學習。

程絢剛開始還感覺不錯，每天跟著媽媽上下班，中午還可以到教工食堂吃飯，不用跟同學們一起排大長隊。但一個月過去后，程絢發現自己不太喜歡這種生活。

“我感到壓抑。在班里，多小的事情媽媽都知道，哪門課我不愛發言、哪科作業完成得不好、哪次小測驗名次掉了一名，媽媽都知道。甚至我和哪個同學走得近點兒，下課常和誰一起玩兒，媽媽都會去找班主任打聽。如果小伙伴成績不好，她就會很嚴肅地警告我，不要和成績差的孩子走得太近。”程絢沮喪地說，后來，每天放學和媽媽一起回家她都會很緊張，生怕自己哪里又表現不好，惹媽媽發脾氣。

媽媽通過不斷學習努力，在38歲那年獲得了向上走的機會。但是到城里后，媽媽更累了，也更不開心了。“我說的每一句話都要經過思量，因為不知道哪一句就會讓媽媽爆發，把從前很多事情翻出來，負面情緒能影響我好幾天……”慢慢地，程絢的朋友越來越少，每天用來學習的時間明明更多，成績卻更差了。媽媽給她找各種補習班，把課余時間排得滿滿的。她知道媽媽不容易，所以即便狀態不佳，依然不缺課落課，常常學習到深夜。

中考時，程絢考入當地重點高中，但沒有考到所謂的重點班。這本在程絢意料之中，但媽媽卻久久不能釋懷。

一言不發的爸爸

聽程絢說完這些，我突然想到，如果一個家庭中有過度操勞的媽媽，往往就會有一個隱形的爸爸。于是我問道：“媽媽批評你的時候，爸爸會說什么呢？”程絢嘆了口氣說：“爸爸什么也不說。”

程絢爸爸和媽媽是中學同學，后來媽媽考上了師范，爸爸落榜，在家里務農。他勤勞肯干，在村里是有名的玉米種植大戶。隨著程絢逐漸長大，媽媽的心態發生了變化。她看到中專同學畢業后有的留在了城里，孩子享受到相對較好的教育資源，考學目標是省重點高中并劍指985、211大學。媽媽覺得女兒的智商和學習能力不比別的孩子差，不甘心低別人一等。

媽媽下班后就在家埋頭學習，用兩年的時間完成了本科課程，又攻讀了在職研究生，順利調到市里工作，一家人也搬到城里生活。農忙時，程絢爸爸一個人住在鄉下；農閑時，他就到城里，把洗衣做飯的家務全包了。他知道妻子辛苦，工作壓力大的時候，頭發一把一把地掉，自己除了多給母女倆做點兒好吃的，啥忙也幫不上。

即便這樣，程絢爸爸也發現他們夫妻之間的話越來越少，偶爾在一起交流些什么，總會被妻子打斷，認為他不懂、說得不對。他尤其看不得妻子每天都批評女兒，盯著成績不放。

有一次，看妻子說得太狠了，他勸了句：“一次沒考好而已嘛，失敗了，孩子自然知道努力呀！”沒想到妻子火更大了，當著孩子面數落他：“就因為你不愛學習不上進，我才需要這么拼！我決不會讓程絢跟你一樣，沒文化啥也不懂！”

程絢爸爸心里清楚，結婚十幾年，妻子在不斷進步，自己卻還在原地踏步，有時候他都不敢看她，好像她不是自己妻子，而是上級派來的領導，每天都得看她的臉色說話做事。如果不是為了女兒，他根本不想回城里那個家。在那個家里，他覺得自己活得不像個男人，體會不到一點兒愛與尊重。本來幽默開朗的他開始變得沉默，然而越是這樣，妻子對他越是失望，覺得他一無是處。

辛苦付出的媽媽

當我把程絢和爸爸的感受說給程絢媽媽時，她有些憤怒，繼而是泄氣。因為老公不理解自己，也因為女兒不爭氣，她好像在孤軍奮戰，這個家里只有她“有正事兒”。

程絢媽媽跟我訴說這幾年來學習、考證、換工作遇到的種種辛苦，周圍人都不理解，但自己也堅持著。“我不是只為了自己，我真的想給孩子創造一個好的學習環境，讓她有更好的未來。城市學校和鄉里小學不一樣，人際關系更復雜，工作壓力也大，但無論多苦多累，一想到能讓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我都甘之如飴。可是程絢總是不夠爭氣，尤其是不夠細心，所以成績才忽高忽低。如果她能聽話，一定可以考進重點高中的重點班，3年后很可能考入名牌大學。但她現在在普通班，上個好的一本恐怕都有難度。之后再找不到好工作，去一個不合適的城市，開啟一段糟心的婚姻……她這輩子不就完了嗎？”

聽她這么說，我想到了一個詞—糟糕至極。“糟糕至極”是心理學中的不合理信念之一，是一種把事物的可能后果想象、推論到非常可怕、非常糟糕甚至是災難性結果的非理性信念。就像程絢媽媽從孩子沒考上重點班開始，一路推斷孩子的工作、婚姻乃至人生都是失敗的。

我忍不住問她：“普通班的孩子成績都很差嗎？”她思考了下，說：“那倒不是，有的孩子高考時也會發揮不錯，分數拿得很高。”我再問：“上了好大學就一定會有讓自己滿意的工作嗎？”她想想說：“不那么絕對吧！”我繼續問：“有了好工作就一定能遇到好愛人，然后幸福一生嗎？”她笑了，說：“嗯……婚姻幸不幸福，有時候真的靠運氣。”

“所以，一個人是不是幸福和高考成績沒多大關系，和上不上重點班更沒有必然聯系吧？”程絢媽媽點點頭，若有所思：“不過，每個家長都希望孩子每一步都走得好、走得穩呀！”我反問她：“人生那么長，誰能保證每一個選擇都正確，每段路都走得好呢？走過的彎路，也可能是財富，不是嗎？”

“而且在家庭中，沒有誰永遠都是對的，彼此尊重才是和諧相處的前提。如果你們夫妻中某一個人過于強勢，就會導致另一個人失去自信，感覺壓抑，甚至產生逃離婚姻、出軌他人的沖動。孩子也一樣，強勢的家長會讓孩子變得叛逆或懦弱，產生抑郁等心理問題。”我頓了頓說，“你覺得好的，未必是真的好，要別人覺得好才是真的好”。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或是一路奔跑，或是邊走邊看風景。沒有絕對的好壞，也不存在絕對的標準。“千萬別拿自己做事的標準去衡量愛人和孩子，這是婚姻和親子關系的大忌。你如此執著，也許有自己的心結，不妨先從跟自己和解開始。你也可以預約個人心理咨詢，給孩子，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何欣洋 責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