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下半場，我為自己而活

丹顏

孩子對世界的感知能力很強，但消化痛苦的能力很弱，很容易將痛苦當成自己的過錯，與痛苦相伴一生。每個成年人的世界都曾住著童年的影子，但每個人都擁有與童年和解的能力，從而化痛苦為動力，不斷治愈自己、超越童年。

我按照父母的要求好好讀書，勤奮工作，結婚生子。

當我終于成為父母的驕傲，卻做了一個決定……

閨女，你一定要上大學

花街燈如晝。五色煙花點亮夜空，映著女兒紅撲撲的小臉。她的小手插在我的衣袋里，被我緊緊握住。這是我離婚后和女兒度過的第二個元宵節。從自卑懦弱的乖乖女到優雅自信的成熟女性，這條路，我走了太久。

當年我爸曾收到北京大學化學系的錄取通知書，但因為身體原因沒上成，這成了他一輩子的遺憾。而我媽也對學歷有著和我爸一樣的執念。所以，他們對我的期待單一且執著—上大學。我也沒讓爸媽失望，乖巧懂事，成績優秀。小學三年級，我在報紙上發表了一篇童話，轟動全校。面對夸獎，爸媽怕我驕傲，總是表現得過分謙虛，“她就是湊合”。為了證明他們所言非虛，必定要講一遍我剛入學時的糗事。

這件事我其實早已不記得了，但在我媽不厭其煩的講述里，它被復原成了一幅畫面：烈日炎炎的午后，我媽抱著呀呀學語的弟弟輔導我數學。“2+5等于7，你說等于7。”我媽一遍又一遍教，我一遍又一遍跟著念，開心地以為自己會了。這時我媽話鋒一轉：“那5+2等于幾？”我蒙了，想了很久想不出。這時，弟弟稚嫩的聲音傳來：“7。”每次講完，我媽都要夸張地大笑，說我其實是個笨丫頭。每次，我都把頭埋得很低。

為了讓我不分心，一上小學，我媽就帶我去理發店剪了假小子頭。雖然很不情愿，可懦弱如我，最后還是順從了。10歲那年，我穿著表哥換下來的舊運動服跟我媽去大眾浴池，結果被人攔下：“男孩不能進女浴池。”我愣住了，我媽反應快，拋下一句“我們是女孩哩”拉著我就往里走，我覺得背后有無數雙眼睛，灼得我生疼。

聽話，爸媽都是為你好

上初中后，我開始喜歡電視劇里飛檐走壁、仗劍天涯的俠客，喜歡四大天王，班上的女同學都熱衷收集明星貼紙。我爸媽對此深惡痛絕，我不敢買，更不敢提。

我那時偷偷喜歡隔壁班男孩子，對外貌開始在意起來，有時候穿上新衣服，特別期待爸媽說一句“真漂亮”。但我失望了，他們要么默默不語，要么說一句“你比小時候丑多了”。對我爸媽來說，“早戀”不僅耽誤學習，還事關名節，必須禁止。于是，我剛剛萌發的對異性的好感，只存活了不到一個月，就悄悄枯萎了。

從那以后，我極少和男生說話，一心讀書。高二下學期，我以文科年級第一的成績，在一片唏噓聲中轉入了并不擅長的理科班。因為我媽說學理科好考大學，畢業好找工作。

2000年，我順利考上了大學。大學四年，我絲毫不敢松懈，畢業后考取了一所985高校的研究生。研究生畢業后，我順利進入大學所在省會城市的某事業單位。工作談不上喜歡，但輕松體面。我活成了家族榮耀，也成了親戚們口中別人家的孩子。我媽特別滿意，認為當年為我選擇理科的決定無比英明。

時間過得真快，我26歲了，按照父母的計劃，應該結婚生子。可命運偏在這里轉了彎。參加工作的我穿著仍像個高中生，試著打扮自己，效果卻總是很滑稽。衣品差加上沒有和男生相處的經驗，相親總是以失敗告終。有幾次對我有好感的男生試圖牽我的手，我像受驚一樣躲開了。在我的意識里，哪怕活成了父母眼中的光芒萬丈，身后那片小小的陰影也在不斷提醒著我：又丑又笨，不配戀愛，也不配被愛。

同齡人開始結婚生娃，而我還是孤零零一個人。年過三十，我和爸媽的關系變得有些微妙，他們話里話外都是希望我立刻大膽地去談一場戀愛，可我已經習慣了被安排，突然松了綁，不知該何去何從。

醒悟，我的人生我做主

2013年，32歲的我經人介紹認識了斌。斌各方面條件都不如我，但我們都到了該結婚的階段，于是相識僅5個月就領證了。可是，厄運也才真正到來。婚后，我很快懷孕。那天清晨，我舉著驗孕棒，想跟斌分享喜悅，他的表情卻冷冷的，眼睛都沒有睜開，說：“別打擾我睡覺。”

我小心翼翼和斌相處。我們的婚姻實行AA制，他月入過萬，給我買的最貴的禮物不過一百塊錢。最讓我難以忍受的是，他很沉默，總是一個人拿著手機看視頻，我們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家里氣氛冷得沒有一絲生氣。我也曾想過離婚，但害怕面對父母，也害怕面對世人的眼光。

為了修復婚姻關系，我做了許多努力，但收效甚微。我媽勸我：“他就是話少些，也沒什么不好。男人過了40歲就貼心了。”每到此時，我總是心亂如麻。長期壓抑讓我幾近崩潰，情緒越來越不好。一次爭吵中，斌把我狠狠摔在床上，用手掐住我的脖子。女兒嚇得抱住我哇哇大哭：“爸爸走開，爸爸走開！”斌起身，收拾行李揚長而去，整整一周沒來過一個電話。那個春節，我和女兒孤零零地度過。

事情還能更糟嗎？我突然醒悟了，沒和父母商量，春節后自作主張結束了一地雞毛的婚姻。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自己做主。

沒人幫我帶孩子，我也沒向父母求助。已經很久不開車了，為了送女兒上學，我硬著頭皮重新上路。導航沒用熟加上緊張，早高峰時段，我在立交橋上連續轉了3圈才找到正確的路。廚房的水龍頭壞了，水噴了一地，家里連趁手的工具都沒有。疫情嚴重的時候，小區封控，我和女兒連吃了3天方便面……一切的一切，我都含淚咬牙熬過來了。前半生，我為別人而活，這次的路一定要自己走，再難也不后悔。

經歷了最初的兵荒馬亂，生活漸漸步入正軌。我學會了修水龍頭、通馬桶、換燈泡，開車也越來越熟練。自由支配的人生讓我越來越有成就感。在單位，我跟幾個年輕時尚的同事學化妝，還報了穿搭課程。一個月后，當我以新面貌出現，朋友們都驚呆了，好幾個人對我說：“桃桃，我今天才發現，你不僅優秀，還這么美！”真的嗎？這是我從未在父母那里聽過的話。我下意識地想反駁：“我很笨，也不漂亮，一點兒都不優秀。”可我什么也沒說，報以微笑。我相信，終有一天，可以把這些話徹底從腦海中抹去。

我和女兒一起報了親子瑜伽班，每天晚上練習，半年下來，減重十幾斤，人更加自信了。我還學會了做很多美食，餃子、饅頭、肉夾饃、粽子，還有生日蛋糕、牛軋糖……我開始試著問自己：生活的意義是什么？美好的生活并非千篇一律，但一定是愛自己，聽從自己的內心，活出自己的光和熱，就像我現在這樣，每一天都過得充實有趣。

其實，有了女兒后，我也漸漸理解了父母的苦心，他們本意也是為了我好，只是用錯了方法。好在，我已經長大，再也不是那個懦弱的小女孩，有力量把握今后的生活。

女兒和我一樣，乖巧、柔弱，我教她要勇敢、灑脫，做自己喜歡的事。有時，我倆會學古代豪杰，倒上飲料，坐在地墊上粗獷地碰杯，然后我故意放開嗓門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頭……”然后和她笑著滾成一團。

今年春節，我帶著女兒回父母家過年，做了好幾道拿手菜。酒桌上，爸爸喝高了，紅著眼睛對我說：“閨女，你其實一直都很優秀，比爸爸想象的更優秀……爸爸很欣慰。”40多歲的我聽到這句話，突然哭得像個孩子，緊緊握住爸爸的手。那一握，仿佛是和我的前半生和解。我含淚笑著說：“爸爸，你閨女長大了。”

李津 責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