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讓人愛不釋手的時光啊

劉繼榮

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時，女兒面龐有光，目中有彩虹，整個人熠熠生輝，連我都看癡了。

女兒寒假，恰逢我也休假。妻出差了，我打算小試身手，讓貪玩的小孩學會惜時，沒承想女兒就是不好好配合。老媽來了，她護孫心切，處處掣肘，我日日以手撫額，連呼頭痛，老媽不憐我惜我，反倒笑嘻嘻地說：“該。”真令人納罕，想我幼時住院，老媽千寵萬愛，日夜守護，恨不能代我病代我苦，奈何長大成人之后，她老人家全不將那疼惜孫女之心，略賜予兒子半點，我不服。

您別添亂

女兒虛歲14，個子高高，心竅未開，玩兒起來沒有個夠。踢足球跑太快，咕咚摔倒，磕了膝蓋崴了腳，她眉仍開，眼仍笑，跟隊友說下周見。我一喊她回家學習，立刻倦了蔫了，眉是愁的，臉是苦的，即便勉強聽從我這個爸爸的吩咐，也是滿目蕭然，無情無緒，好像書桌是荒山古剎，課本是青燈古佛，她不得不凝然端坐，真正令人好笑又好氣。這幾天，她腳傷不能運動，又愛上了什么蘇州評彈，明明五音不全，六律不通，調子跑到三十里鋪，偏偏沉迷到心花怒放，拿它當件正經事做起來。

她唱的是《白虎嶺·遇妖》 ，自己扮完唐僧扮妖怪，一個人一臺戲，不用鑼，不用鼓，熱鬧得很。我惋惜，園葵青青，朝露燦燦，別家好兒郎都在三更燈火五更雞，唯有我家小囡大把大把虛擲光陰。一吃完午飯，她就咿咿呀呀唱上了：“妖怪臉孔一板一聲冷笑：嘿嘿嘿。唐僧道：哎呀呀，怕的了怕的了，這種笑要嚇死人哉。”每到這段念白，女兒就樂不可支，必定要笑上十七八聲。我忍不住把逆耳忠言奉上：“女兒啊，我家祖祖輩輩就沒有唱戲的基因，你就算花上十年功，也未必會有臺上一分鐘……”正在澆花的老媽嘀咕道：“你家祖輩沒有唱戲的基因，難道有給人潑冷水的基因嗎？潑水怪！”

潑水怪不氣餒，繼續苦口婆心勸女兒：“你又唱不成明星，何苦去山上捕魚去河里捉鳥……”女兒莫名其妙地瞅我：“我又不想當明星，我唱著玩兒的。”我恨鐵不成鋼，幾乎把心掏出來給癡女看：“孩子，人生不是只有玩，還有學習學習學習。”女兒頗委屈地分辯：“我已經寫完了每天計劃的作業，現在就想唱歌休息。”老媽又在旁邊添油加醋：“有些人見不得別人休息，哪怕看見一條充電線閑著，也要趕緊把自己的手機插上充電。如果看見天上的云閑著，恨不得變風，把人家吹得滴溜溜跑。”女兒脫口而出：“這人就是我爸。”我小聲央求老媽：“我在教育孩子，您別添亂。”

老媽揮動剪刀，咔嚓剪掉一片黃葉：“你在教育你的孩子，我也在教育我的孩子。”女兒笑得很響，我悻悻然，瞧這一老一小，沒一個省心的。

外婆駕到

如果妻在就好了，她與我琴瑟共鳴，笙簫互和，我就不會勢單力孤，動不動被老太太殺一記回馬槍了。起初，妻與老媽一樣的心思，認為女兒狀態不錯，沒必要加碼，但她肯聽我勸，最終與我達成共識，認為愛子女則為之計深遠。此時，我向妻小小地告了一狀，得到了大大的同情，她憐我孤掌難鳴，答應請孩子外婆過來助陣。我心下松了一口氣，若再起紛爭，倆老太太可以去一邊華山論劍，我好騰出手來專心教誨女兒。

外婆來了，見到外孫女就像見了鳳凰，拉著手細細端詳，說孩子手腕似乎變細了。老媽趁機告狀：“都是她爸不讓休息，一天到晚催她學這學那，累的。”女兒笑道：“不是的，我隨媽媽，吃不胖。”嘖嘖，女兒還算有良心。外婆看過手腕又看腿腳，驚道：“膝蓋擦破那么大一塊皮，我聽說腳還崴了，怎么回事？”老媽淡淡地說：“她爸推的。”外婆霍然而起，憤然看我，以手指我。我惶然，不知該逃，還是該留。女兒笑得幾乎滾到地下：“別什么都賴我爸，踢足球跌傷的。”

老媽理直氣壯：“孩子正踢球，你吱哇亂叫催著回家，她一緊張摔倒了，我說怪你冤不冤？”外婆坐下，半晌無語，連我敬的茶也不吃一口。完了，我知道老人家不會幫我，她不打我已算客氣。老媽倒好，笑盈盈地與親家一起下廚做飯。女兒完成了作業，悠悠閑閑，開始唱《林沖夜奔》：“烈烈轟轟豹子頭，披星戴月走荒丘……”為父我這顆豹子頭痛得烈烈轟轟，忍不住指指墻上的作息表：“你可以試試，按照爸爸擬定的計劃學習，會感受到幸福和充實。”女兒笑逐顏開：“我現在就很幸福，很充實。”

我坐下來，她繼續唱：“大雪紛飛滿山峰，沖風踏雪一英雄，帽上的紅纓沾白雪……”天可憐見，林沖夜奔的那場大雪，紛紛揚揚全都下在了我心里。我有無數訓誨要講，但現在老人們都拿我當反賊，我只能黯然嘆息。當我嘆到第七聲氣時，倆老太太進來了，老媽觀我愁容，輕觸我額，問：“頭還疼嗎？”我受寵若驚，連忙撒嬌：“疼疼疼。”老媽一甩手：“咄，那就疼去吧。”她轉而用世上最溫柔的聲音對女兒說：“來，奶奶給你的腳搽藥。”外婆見狀詫異，同情地問我是否要去醫院看看，照一照CT。

你好，歲月

女兒笑盈盈回答：“爸爸頭疼是因為我，我唱歌，我踢球，我不按他的計劃走，爸爸的頭就會疼。”老媽指著墻上的作息表，冷笑道：“親家，你來看看這狂徒的安排，他的頭不疼，孩子的頭就得疼。”哦，我現在又不叫潑水怪了，被親娘正式更名為狂徒。

外婆眼略花，要湊近了看，看完之后搖頭，說作息表里幾乎沒有玩耍時間，這的確有點兒狂。我巴巴地解釋，這全是為孩子好，同事兒子比女兒還小半歲，已自學完高中課程，朋友小孩與女兒同歲，一直在知識的海洋里遨游就沒上過岸，睡里夢里都解題。我補充道：“現在不光笨鳥先飛，慧鳥更先飛，人家嘩啦啦鷹擊長空，咱們的孩子還呼嚕嚕春眠不覺曉呢。”外婆動容，轉頭對女兒說：“你爸講得也有道理，要向優秀的人學習。”老媽認真地說：“我孫女很優秀。”我哭笑不得：“哪里優？哪里秀？”

老媽驕傲地說：“她吃飯好，睡覺好，平時就痛痛快快踢足球，腳受傷了就歡歡喜喜唱評彈，每天的寒假作業都寫得認真而輕松，總能給自己找到高興的事情去做，這就是優秀。”說真的，我有點兒被老媽的話打動，連忙定了定心神。外婆側頭看看我，又看看老媽，有點兒兩難，最后她鄭重地轉向小孩：“誰說了都不算，我要聽你親口說。”女兒思忖片刻才開言：“我把自己的事情做得很好，沒有浪費時間。”她還說，一想到下周能踢足球了，做夢都夢見操場上開滿鮮花，唱評彈的時候，比吃糖還喜悅，心情好到想飛起來，連悲傷的詞曲都覺得好聽。

此刻，女兒眼中有星星，亮閃閃的。忽然之間，我沒那么堅定了，甚至有點兒懷疑自己。我想起自己也曾是少年，也曾熱愛放風箏、打籃球、踢足球……青春里一段一段都是銀子般的回憶，天藍如琉璃，秋葉耀眼如金幣，球場上哪怕大雨澆頭冷風割面也覺得痛快……那些讓人愛不釋手的時光啊，構成了生命里溫柔又堅定的一部分。這段時間，我是有點兒魔怔，擊鼓傳花一般，把焦慮迅速傳遞給身邊的每一個人，該醒了。

時光汩汩流淌，每個人都在成長。到了春節，我們一家人已經能合唱評彈了：“浮云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最，這軟風兒向著好花吹，柔情蜜意滿人間……”3個人跑調的跑調，忘詞的忘詞，笑成一團。

你好，歲月，你好，那些所有讓人愛不釋手的時光。

李津 責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