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皖西南的一座小縣城。
縣城不大,人口也不多,卻被譽為“京黃故里”和“中國戲曲之鄉”。“出門三五里,處處黃梅聲”,群眾戲曲氛圍濃厚。
城中的市民公園,每天都會有許多中老年人在那里休憩聽戲。公園里常年活躍著五六個黃梅戲票友團隊,他們都有各自的樂隊,有固定的演員班底,為了吸引觀眾,有的團隊還特意購置了戲服化妝箱和紅地毯,并為觀眾免費提供塑料椅凳。
老丁是我的小學同學,從小喜歡聽歌唱戲,初中還沒畢業便被縣劇團招去學習拉二胡。老丁樂感好,又肯學,才不到五年,就被劇團提前定級轉正。那個時候,我們同學里有少數幾個念書好的剛剛考上大學,大多數人初高中畢業以后,便在家長的張羅下開始找師父學木匠學瓦匠學漆匠,準備出門打工。老丁在事業上的順風順水著實讓我們羨慕了好些日子。
可是世事難料,連老丁自己都沒有想到,他出師單干剛剛十年出頭,就遇上了傳統戲曲演出市場的整體萎靡。那時縣劇團剛剛改制為企業單位,沒有了演出,工資發不出來,劇團便鼓勵職工停薪留職自謀發展。老丁雖心有不甘,但也明白這是大勢所趨。沒有辦法,只得辦了手續離開單位出門闖蕩。他先后搞過家庭裝潢、開過包子店,八九年前又干上了網上賣塑料袋的生意。老丁肯吃苦,膽子大,腦袋瓜子又靈光,再加上運氣一直比較不錯,做啥生意都做得像模像樣,這些年下來,雖說不上賺得盆滿缽滿,卻也算是提前進入小康社會的那群人。
前年夏天,孫子剛上幼兒園,老丁便把生意上的事情徹底交給了兒子,自己重拾老行當,拿著心愛的二胡走進了市民公園。
老丁是二胡專業出身,雖然離開劇團已經多年,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的演奏水平放在那些“草根”團隊里仍然算是頂尖。這不,才一年光景,他已經是一個演出團隊的負責人兼主胡了。
老丁第一次和我說起小常的時候,小常剛加入老丁的團隊一個星期。老丁說,小常這個女人不簡單,是個角兒,天生一副好嗓子,人漂亮,身段又好,表情投入自然,一段《大河口》還沒唱幾句,附近幾個團隊的觀眾立馬都跑到他們這邊來了。
老丁對其他團隊購買戲服和為觀眾提供椅凳的做法很是不屑。他說,咱都是業余票友,沒必要搞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樂隊拉得上,演員唱得響才是硬道理。小常的加入更加印證了老丁的觀點,每天下午一點半不到,老丁他們演出的小亭子就早已圍滿了聽戲的人。老丁心里明鏡似的——這些觀眾雖然都認可自己的二胡水平,但他們更多的是沖著小常的演唱來的。
隨著老丁團隊的名聲越來越響,縣城不少商家企業和個人也找上門來,洽談一些有償演出事宜。每次演出完畢,分發勞務費,老丁都要多給小常二百塊錢,老丁話說得很開:“小常是我們團隊的臺柱子,多拿是應該的!”但小常沒有一次多收,她總是說:“謝謝丁大哥,大家在一起唱戲,開心了自己,快樂了觀眾,這樣就比什么都好。”
半年后,在團隊的一次聚餐上,老丁突然頗有野心地告訴大家:“我打算增購演出音響設備和戲服化妝箱,打造市民公園第一團隊,我要把公園里所有的觀眾都拉到我們這邊來!”小常不解,問老丁:“像現在這樣簡簡單單地唱戲不好嗎?”老丁沒有回答,笑笑,霸氣地說:“我有我的想法。”
老丁固執且有錢,沒過幾天,他自掏腰包在網上訂購的相關演出設備就寄到了家。
那一天,市民公園的小亭子里鋪上了嶄新的紅地毯,老丁團隊的演員們一個個化著精致的妝容,尤其是小常,如蓮似竹氣脫俗,綢隨風起花滿地。開場鑼鼓還沒有響起,小亭早已被圍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送哥送到大河口,河水滔滔向東流,哥似竹排順水走,妹似河水難把排留……”小常一曲幽怨悲切的《大河口》唱腔從自帶聲卡的高端音箱里一傳出,頓時掌聲雷動,叫好聲一片。就連附近的幾個票友團隊也放下自己的攤子,跑過來看熱鬧,一個個的一臉的羨慕。
老丁團隊升級設備后的首次演出圓滿成功。但讓老丁怎么也沒想到的是,那竟是小常在他們團隊的最后絕唱——從那以后,小常再也沒有來過。
前幾日,我去縣城養老院辦事,遇見一個票友團隊在為老人們唱戲。院長告訴我,每周他們過來兩次,義務演出不說,有時還給老人們帶些水果和牛奶。
院長說,領頭的是個女人,叫小常。
作者簡介:吳平,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上海局集團公司合肥機務段。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短篇小說》《新民周刊》《散文》《雜文月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月刊》等報刊。多篇作品被收入《中國鐵路優秀文學作品選》《〈讀者〉精選集》《中國年度微型小說》《中國小小說精選》《鄉村文化振興叢書》等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