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邵珠錦,現供職于濟南局集團公司濟南機務段動車組。作品散見于《人民鐵道》《濟南鐵道報》等報刊。
一
如果沒有記錯,第一次對濟南這個城市有印象,是在我六歲時。那是1997年,我舅去濟南求學,我爸開著拖拉機頭,帶著我、我舅和幾大蛇皮袋行李,去送我舅坐火車。那個年紀的我并不知道濟南在哪兒,只感覺應該是很遠的地方,遠到只能坐火車才能到達。我舅說,濟南是個很大的城市,特別好玩,讓我放假了去找他,他會帶我到處逛逛。可一直等到他畢業,我也沒能去找他一次。這個遺憾像一粒種子,埋在了幼時的夢里。
2010年夏,高考結束,分數公布以后,我爸的眼睛里好像裝下了整個七月的太陽,隨時都能噴出火來。在某一天的晚上,我告別了媽媽,背上一個紅背包,只身去了火車站。那年我已經19歲,卻不知道怎么買火車票,有那么一瞬間我為之前的我感到一絲悲哀,也為我的高考失利感到一點悵然。
正方形窗子里的售票員問我:“買去哪兒的票?”
我說:“什么?”
她提高了聲音,說:“去哪兒?”
“濟南!我去濟南!”我立馬說道。
其實并沒有想好但也沒再猶豫,心里想著濟南終究是我要去一去的地方。過安檢的時候,工作人員指著我從家里帶的一把刀問我:“干什么的?”我說:“防身!”“禁止攜帶刀具”,說著他把刀丟進一旁的箱子里,也連帶著把我的戾氣丟在了二十歲之前的年紀。
23點,綠皮火車開了起來,夜色如墨,不同于送我舅去濟南時的人山人海,現在的車廂里只有寥寥數人。有幾位應該是出外打工的農民,和我父母相仿的年紀,頭頂安全帽,聚在桌前打著撲克。我把窗戶打開,涼風頓時撲面而來……從出站口出來,要上一段不算短的樓梯才能來到站前廣場,凌晨5點多的濟南的夏天,已經有微光照在“濟南火車站”這幾個大字上,雖然不知道將要去哪兒,但那一年那一刻那一個在晨曦中第一次站在濟南這塊土地上的年輕人覺得無比自由!
二
剛開始的幾天,我在洪家樓發傳單。旁邊的山東大學樸素淡雅,安靜地躲在鬧市里??傻搅送砩?,當一眼望不到邊的洪樓夜市擺成長龍開始扭動身體,那些令人羨慕的大學生,會支起架子鼓,立起麥克風,瀟灑地撥弄吉他,為往來的歸人或是游子唱《海闊天空》!
再往后的幾天,我沿著花園路,頂著濟南夏天燙人的太陽,一邊走一邊問,最后在全福立交橋東邊的一個酒店里找到了一個服務員的活計。最初,我的工作是拖地,我干得努力,經常拖完一塊地方,工作服濕得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主管笑我說:“看你拖地跟刨地似的,干過農活吧?!笔前?,我是農民的兒子,可是,作為農民的兒子,我并沒有擁有父輩那樣堅實有力的雙手,也好像丟了艱苦奮斗的骨頭。這讓我慚愧而且心酸!晚上,給離家時都沒告別的父親打了電話,剛說兩句便泣不成聲!
以時間為觥,以年輕作籌,就著一種叫作理想的菜肴,喝下一杯杯麻木的苦酒,不去想以前,暫不顧以后!打工的日子,我自詡為鍛煉和磨礪,其實不過是頹然和逃避。如果說那些灰暗的日子里有一道光曾籠罩過我,那一定是她——濟南女孩小嫚。剛剛中考結束的她在酒店大廳里支起一個攤子賣豆漿,她每天都要做很多豆漿,然后我們會推銷給客人。她會專門留下兩桶,然后把桶放在冰塊中,為下班后的我們灌入夏夜里的第一口清涼。
她是那么單純可愛,笑容從來都不曾消失在臉上,不諳世事卻又古道熱腸。一天午后,當大多數人還沉睡在蟬鳴中時,她把我叫出來,還騎著一輛自行車,眼神明亮。
我問她:“要干什么?”
她說:“帶你去看泉眼呀、黃河呀!”
每天黃昏,當城市的人群剛剛開始歸巢,卻未來得及交杯換盞的間隙,酒店里會有一段難得的閑暇,這往往是我剛拖完后院樓梯的最后幾級臺階,撂了拖把,松一口氣的時候。站在樓頂看暮色隆重地從天空降下,夜晚悄然地從大地升起,東北方向的漫天紅霞中有一座小山靜靜地立著,像一雙佛手合十于天地之間。
我平時都叫她小豆漿,我說:“小豆漿,那是什么山?”她說:“那是華山!”我說:“什么山?”她說:“是華山!”我說:“華山論劍的華山?令狐沖和任盈盈的華山?”她說:“不是那個華山,但這個也叫華山,也叫華不注山?!蔽艺f:“切!還以為華山跑濟南來了呢?!彼f:“你切什么?你沒聽過‘云霧潤蒸華不注,波濤聲震大明湖嗎?”我說:“沒聽過!”她說:“我們濟南的都知道!它還是著名的‘齊煙九點之一呢!趙孟頫的《鵲華秋色圖》就是畫的華不注!知道不?”我說:“還真不知道,這么厲害嗎?”她說:“那當然!山上還有泉眼呢,登上山頂就能看到黃河呢!”我說:“真想去看看,我還沒見過黃河呢?!?/p>
華山奇秀,一峰獨立,懸崖峭壁如刀削斧劈。沿石階而上,行至不遠處,忽見青翠之間有一方小泉,其水幽深瑩綠,平滑如鏡,四圍散樹,徐徐嫩葉伴幾塊頑石灑落而下,激起水面圈圈漣漪。讓人心神蕩漾,心曠神怡。再往上走,怪石嶙峋,道狹梯窄,一足不能放之,只能手攀腳援,攙扶而行。小豆漿說:“這路都不是路了,也沒人來修一修?!蔽倚睦镆蚕?,在城市的水泥森林和車輛的鋼鐵洪流中獨處一隅的小山,雖只是淺藏鬧市,但也很難吸引忙忙碌碌的腳步來此踏足,走的人少了也就沒了路,只是可惜了這份自然的饋贈和夏日的清涼?;厝サ臅r候,太陽已散去了余威,影子被拉得老長跟在車子后邊。小豆漿坐在自行車后座上,語氣哀怨地說:“明明就快到山頂了,怎么就上不去了呢?”最后的一段山路已經完全被山雨沖毀,雜草亂樹叢生。小豆漿想順著山石攀上去,我看著她曬得紅撲撲的小臉,最后想還是算了,留點遺憾未嘗不是一種樂趣,更何況這一趟已經是不虛此行。于是,我說:“留一點遺憾,下一次我還跟你來?!毙《節{頓時多云轉晴了,說:“好,那說定了,下次一定爬到山頂去看黃河?!蔽艺f:“好,說定了!”
從未想過這個小女孩會在六年后做了我的新娘,就像是從未想到我會在三個月后又留在濟南,報了三次志愿之后,不知該說是陰錯陽差還是命中注定,濟南的一所院校錄取了我。九月一日,濟南火車站地下通道,小豆漿早早地等著我,我拉著行李箱和她一起坐上去往學校的公交車。車上塞滿了行李和行人。我和小豆漿像兩條沙丁魚晃蕩了一個半小時終于到了目的地——濟南東的遠郊。后來每個周末,公交車就是她和我的鵲橋。那幾年,我和她走過了大觀園和人民商場,從趵突泉公園門口走到大明湖開滿蓮花的湖畔。走在曲水亭街,兩旁立著滄桑而久遠的院落,腳下踩著潺潺而流的泉水,手指輕撫過溫涼的墻面,讓人恍惚地感覺歷史和歲月并沒有走遠,一些故事還一直停在這里。轉過角,來到了芙蓉街,又與人間煙火撞了個滿懷,芙蓉街里的美食和美景,讓人的腳步變得緩慢。帶著肚腸和雙眼的雙重滿足出了芙蓉街門樓就到了泉城路,車水馬龍,人頭攢動。有時當黃昏的斜陽鋪在泉城廣場上,奔跑在噴泉邊上的孩子笑聲朗朗、閃閃發光。我感謝濟南的公交車,帶我們去的那些熟悉或陌生的車站,是我蕩在生命長河里的波紋,記錄了我對愛情的所有希冀和對青春的全部緬懷。畢業后,我作為一名火車司機被調配到了兗州,時光和記憶在小城里姍姍而過,連帶著火車也走得緩慢。從濟南到兗州兩個半小時的車程是我和小豆漿相見的最短距離。京滬高鐵的動車組從曲阜東站疾馳而過,卻帶不走從兗州到濟南的思念。從晨曦到日暮,從年底到年初,我坐過無數次濟南到兗州的K8287次列車,一頭是愛人,一頭是事業,我坐著我開過的火車,奔波在兩地之間。濟南這座讓我牽掛的城,和我的故鄉一樣,每每離去,都是萬般不舍!小豆漿也畢業了,在華山找到了一份工作,她說:“親愛的,你知道嗎,華山腳下開了無數的木材廠,每次聽見油鋸切木頭的聲音,我都會想那些樹是不是就曾長在華山上。什么時候我們再去看一看黃河?”
2018年初,兒子呱呱墜地,秋末,我從兗州調往濟南。2019年4月,
濟南地鐵一號線全線開通,濟南正式進入地鐵時代,濟南終于圓了長達20年的地鐵夢。作為一名火車司機,地鐵的開通固然讓我欣慰,可高鐵的運營更讓我興奮。自2008年奧運前夕的膠濟客專到2011年縱貫濟南的京滬高鐵再到2021年環繞山東的魯南高鐵,十余年的時間終于讓高速鐵路在齊魯大地上完成閉環。從濟南始發的動車組列車風馳電掣,從此家鄉不再遙遠,愛人不必惦念,我泡了一碗面,吃完就到了她身邊。2019年我報考動車組司機,2021年在魯南高鐵實習駕駛。當第一輛列車從日照出發,行經我的家鄉,路過我的愛人,我不禁熱淚盈眶,拙詩一首:“霞光披利劍,東海出祥龍。日照日初照,蓄勢齊魯東。馳臨臨沂水,壯哉大沂蒙。昔有運河渡,今架高鐵虹。至圣先師府,太白酒正濃。少陵臺上望,銀槍裂西風。聚匯麒麟地,華貴牡丹宮。車行十八路,夸我泰山雄!百舸爭流處,千脈匯泉城。遙聞魯南通,橫跨大山東。三緘口中言,五味雜心中!熱淚不禁出,起酒敬高朋!”
三
“嗨!姑娘!我們去看黃河吧。” 2021年秋,天高云淡,風暖氣緩,華山之上黃綠交接,金翠相疊。華山之下,引小清河之水養華山湖之勢。湖光映孤山,漣漪兩重天,重現“云霧潤蒸華不注”之盛景!吾攜妻帶子重登華山,山路亦險但圍欄鎖鏈縱列兩邊,石階漸陡有賢妻幼子左右相攙。一路徐行臨臺即望,看濟南城由點到面,由面至體,恢宏氣勢,不由勝覽!不多時,即登頂,吾兒歡脫,得吾三人中第一名,喜不自禁,于登頂石碑處留影。此時,夕陽斜墜,暮色空冥,鱗次櫛比的高樓覆上一層肅穆的金光。鐵馬高架和銀龍高鐵隔山而行,漢峪金谷和黃河新城交相輝映,華山湖的魚咬過大明湖的水,趵突泉的荷花漂過了華山泉的垂柳。華山南邊的小清河還有垂釣未歸的老翁,華山北邊的黃河已準備收下落入水面的太陽。
黃河??!從盡頭而來,歸于盡頭而去,彎曲的身體蜿蜒在齊魯大地,不問出處,不問歸途,靜靜地流著,哺育著幾千年的人民。自古濟南出名士!大舜耕治于歷山;扁鵲懸壺于盧邑;曾鞏提筆揮毫,為濟州府興樓筑亭;秦瓊上馬亮锏,在千佛山下馬牽槐。今時今日的濟南城,已是聚力之弦箭,振翅之雄鷹,全心協力,為城市謀發展,為人民創幸福。
泉涌海之右,風起濟之南!濟南這座城市因文化底蘊和自然風光而溫潤內斂,承國家戰略和發展重任而砥礪向前。相信濟南的明天會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