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商人隱瞞窯變建盞的秘密

劉明杉

北宋仁宗皇帝一生踐行民本思想，崇尚節(jié)儉，以身作則。據(jù)南宋朱弁《曲洧舊聞》卷一：“仁宗儉德，殆本于天性，尤好服浣濯之衣。當未明求衣之時，嬪御私易新衣以進，聞其聲，輒推去之。遇浣濯，隨破隨補，將徧，猶不肯易，左右指以相告，或以為笑，不恤也。當時不惟化行六宮，凡命婦入見，皆以盛飾為恥，風動四方，民日以富。比之崇儉之詔屢掛墻壁而汰侈不少衰，蓋有間也。”

這樣一位穿洗過的舊衣，寧愿自己忍耐饑渴也不擾民力、不忍降罪身邊侍者的仁君，卻因在寵妃處見到一件窯變瓷器而大發(fā)雷霆。生于仁宗年間的邵伯溫在《邵氏聞見錄》中記載：“仁宗一日幸張貴妃閣，見定州紅瓷器，帝堅問曰：‘安得此物？’妃以王拱辰所獻為對，帝怒曰：‘嘗戒汝勿通臣僚饋遺，不聽何也？’因以所持柱斧碎之。妃愧謝，久之乃已……嗚呼，仁宗寵遇貴妃冠于六宮，其責以正禮尚如此，可謂圣矣！”

圖1 宋 鑲黃銅鍍金口鷓鴣斑建盞日本大阪市立東洋陶瓷美術館藏

仁宗趙禎深知，寵妃喜好窯變瓷器會招來更多朝臣進獻。若窯戶燒造不成，在官府的逼迫下，恐發(fā)生民變，甚至可能危害國家穩(wěn)定。故而以宅心仁厚傳名后世的守成之君罕見地對寵妃發(fā)威動怒，并親手用柱斧捶碎了這件窯變瓷器。

而在元曲中，士大夫納娼門女作妾稱“窯變”，世人稱娼家為“窯子”。元曲源于宋代市井俗曲，內(nèi)容反映大眾生活，所用詞匯來自民間，具有廣泛的群眾基礎。也就是說，“窯變”一詞的涵義指的是心性不穩(wěn)、嬗變無常，這是當時全社會的共同認知。

受當時窯業(yè)信俗的影響，中國主流社會對“窯變”瓷器趨向于排斥，這導致了宋代窯變建盞流入日本，成為日本人所稱的“曜變天目”。

南宋至元代，日本從中國進口了大量黑釉茶盞，建盞是其中的珍貴品種。入元以后，盡管中國不再燒造建盞，而它們?nèi)宰鳛楣哦唐份斎肴毡尽?975年，在韓國新安木浦打撈出水了一艘元代沉船，從船上所裝貨品推測，目的地應是日本。船上共發(fā)現(xiàn)瓷器20661件，其中黑釉瓷1467件，主要來自福建、江西、河南等窯口。建盞50余件，置于木盒中，與其他瓷器相比，包裝更為精致。其上多有使用痕跡，說明是宋代舊物。

圖2 金 黑釉鷓鴣斑茶盞日本名古屋德川美術館藏

日本室町時代應永年間（1394年至1428年）的《禪林小歌》中記有多種茶盞：“胡茲（磁）盤中以建盞居多、油滴、曜變、建龞、胡盞、湯盞、幅州盞、天目……”明“永樂四年正月十六日”，成祖朱棣“皇帝頒賜日本國王源道義”第三代將軍足利義滿（1358年至1408年）“黃銅鍍金廂口足建盞一十個”。在萬歷時期編纂的《大明會典》中也記有此事，“日本國，永樂間賜國王冠服、纻絲、紗羅、金銀、古器、書畫等物”，可知永樂皇帝所賜建盞為內(nèi)府庋藏的宋代供御建盞古器，實物如日本大阪市立東洋陶瓷美術館收藏的宋代鑲黃銅鍍金扣鷓鴣斑（日稱油滴）建盞（圖1）。

“天目”“曜變”等為日本自造詞，應是赴宋求法的日本禪僧在浙江天目山參禪，他們將自己在寺中所用的黑釉茶盞帶回國，遂以“天目”稱之。“天目”茶盞指稱的范圍很廣，包括中國各窯口燒造的黑釉茶碗；特指建盞；具有茶盞使用功能的器具，如“白天目”“黃天目”等。日本文獻中出現(xiàn)的“窯變”“容變”“曜卞”“耀變”“曜變”等詞都是中文“窯變”之意。日本對“曜變”茶盞的定義也比較寬泛，不僅局限于建窯，也包括中國北方窯口燒造的產(chǎn)品。如現(xiàn)藏名古屋德川美術館的一件金代黑釉鷓鴣斑（日稱油滴）茶盞（圖2），在其包裝木盒上的題簽寫有“曜變天目”字樣，該盞為山西窯口產(chǎn)品。而世人熟知的“曜變天目”，通常指的是黑釉上帶幻彩藍斑的窯變建盞。目前所見的三件完整器都是日本收藏的傳世品。分別是：東京靜嘉堂文庫美術館藏“禾葉天目”宋代窯變建盞（圖3），日本人稱其為“天下第一名盞”。其口徑12厘米、高6.8厘米、足徑3.8厘米，重284克，1951年定為“國寶”級文物。還有京都大德寺龍光院藏宋代窯變建盞，口徑12.1厘米、高6.6厘米、足徑3.8厘米，1951年定為“國寶”級文物。另有大阪藤田美術館藏宋代窯變建盞（圖4），口徑12.3厘米、高6.8厘米、足徑3.8厘米，1953年定為“國寶”級文物。

在日本室町幕府第八代將軍足利義政命能阿彌編纂的《君臺觀左右?guī)び洝分校涊d了當時日本人對宋代黑釉茶盞的品評標準：“一、土之物曜變：乃建盞中無上者也。為世間所無之物也。其地黑，一面為或濃或淡的琉璃狀星斑，又有黃色、白色、濃淡琉璃色等種種彩相混的似錦之釉。此為（價值）萬疋之物也。一、油滴第二位重寶。底釉亦黑，內(nèi)外壁為淡紫泛白的星斑。比曜變存世量多，（價值）五千疋。一、建盞不遜于油滴者，黑地釉上流淌著銀白色線條的紋理，有油滴盞那般的星斑。（價值）三千疋。”由此可見，日本雖然從中國進口了大量瓷器，但中國窯場避諱窯變瓷器的行業(yè)信俗和中國社會主流價值觀中“窯變”一詞的涵義并未傳至日本。

圖3 宋代窯變建盞日本靜嘉堂文庫美術館藏

圖4 宋代窯變（日稱曜變）建盞日本大阪藤田美術館藏

據(jù)《宋稗類鈔》記載：“饒州景德鎮(zhèn)，陶器所自出。大觀間窯變，一旦色如丹沙。”宋代景德鎮(zhèn)窯以燒造青白瓷著稱，文中談到大觀年間景德鎮(zhèn)燒出釉色如丹沙的窯變瓷器。宋代進御的貢瓷，必選器型端正、合乎規(guī)制，釉色統(tǒng)一，可量產(chǎn)優(yōu)選，能連年進貢的產(chǎn)品。反常的窯變瓷器系偶發(fā)燒成，無法保證按歲供給，因此被窯戶視為妖物，寧可銷毀也不敢進御。當窯場燒出窯變產(chǎn)品時，不易藏匿的大件被銷毀，便于藏匿的小件盞、罌等器型，以高價秘售給富貴人家。窯變瓷器雖然珍奇瑰麗，卻不能用于朝廷的宗廟祭祀，民間也不敢使用，只好像瓦礫一樣被銷毀。南宋周煇在《清波雜志》中恰好記載了此次燒成的窯變瓷器被皇室宗親秘購收藏之事，“饒州景德鎮(zhèn)，陶器所自出，于大觀間窯變，色紅如朱砂。謂熒惑纏度臨照而然，物反常為妖，窯戶亟碎之。時有玉牒防御史（仲楫），年八十余，居于饒，得數(shù)種，出以相示，云比之定州紅瓷器色尤鮮明。”

“定州紅瓷器”指的就是宋仁宗用柱斧捶碎的張貴妃所收窯變瓷器，80多歲的趙仲楫是太宗第四子商王元份后人，可見仁宗捶毀窯變瓷器一事在后代皇室宗親之中仍有余威。

隋唐至明代以前，宮廷用瓷由貢瓷制度保障，這是地方政府向皇家和朝廷進獻土特產(chǎn)或珍寶等財物的一項土貢制度。宋時全國各地很多名窯被選為“供御”窯場，如汝窯、定窯、耀州窯、景德鎮(zhèn)窯、龍泉窯、建窯等，產(chǎn)品均以優(yōu)選方式貢入宮中，如《清波雜記》所載：“惟供御揀退，方許出賣。”這種揀選標準通行全國，入選之器必須符合貢瓷制度要求和社會主流價值觀，因此景德鎮(zhèn)窯對待“大觀間窯變”的處置方式也適用于建窯。

無論是在宋徽宗、蔡襄等人的著作，還是蘇軾、黃庭堅等人的詩詞中，記載的都是兔毫斑和鷓鴣斑盞以及純黑釉盞，稱謂有“兔毫盞”“紫盞”“側(cè)盞”“異毫盞”“黑盞”“建安黑盞”等。就是因為它們是符合規(guī)制、合乎禮法、能實現(xiàn)穩(wěn)定量產(chǎn)、便于優(yōu)選，可連年供應的品種。日本所藏黑釉幻彩藍斑建盞，是建窯偶然燒成的窯變品種，通常這類產(chǎn)品只有兩種處置方式，一是體量小、易于藏匿者，以高價秘售于貴室富家；二是如瓦礫一般被銷毀。2009年，在浙江杭州上城區(qū)原杭州東南化工廠廠址出土了大量南宋瓷片，有越窯、定窯、建窯、吉州窯、汝窯、鞏縣窯、高麗青瓷等，其中建盞殘器中發(fā)現(xiàn)了帶幻彩藍斑者。與日本所藏同類型建盞相比，該殘片釉面光澤度更強，從斷面看胎質(zhì)更致密，且無使用痕跡。此處為南宋臨安都亭驛所在地，“宣德樓前，左南廊對左掖門，為明堂頒朔布政府……街北都亭驛。”（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箋注》卷二）

《夢梁錄》卷十“諸官舍”記載：“左右丞相、參政、知樞密院使簽書府，俱在南倉前大渠口。侍從宅，在都亭驛東。”可見這一帶是南宋政府衙門和核心機關匯聚之地。《夢梁錄》卷十“館驛”曰：“都亭驛在侯潮門里泥路西侍從宅側(cè)次，為館伴外國使人之地也。”兩宋政府在國際交往中，實行一種外交制度——私覿，就是兩國使節(jié)互贈禮物，到南宋時發(fā)展成雙方的私相貿(mào)易。在刊行于南宋端平三年的趙升所編《朝野類要》中載：“私覿，俗謂之打博。蓋三節(jié)人從，各以物貨互易也。”這其實是一種走私交易，主要在宋人和外國使節(jié)的隨員之間進行。原杭州東南化工廠廠址出土的窯變建盞殘器，很可能是為了外銷，將它們帶到日本人居住的館驛附近，由于某種原因被損毀。

筆者認為，現(xiàn)藏日本的幾件帶鎏金銅扣的傳世建盞應為宋廷內(nèi)府舊藏的供御品，可能是明永樂皇帝所賜。而被日本定為國寶的三件幻彩藍斑曜變建盞的底部均無“供御”款識，可知并非供御品，都未入過宋廷內(nèi)府。應該是被趙仲楫這樣的貴戚或者富商高價秘購后，不敢公開使用。恰有機緣結(jié)交了住在都亭驛的日本使團隨員，遂將此棘手之物高價售與遠人，不但賺了一筆大財，還成功解了私匿窯變瓷器之困。此類交易只需成功一次，就可為這種釉面斑斕的窯變建盞找到了一個萬全出路——遠銷日本，而宋朝售賣者顯然對日本人隱瞞了窯變瓷器背后的信俗文化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