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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柴

2023-04-12 00:00:00楊敏
十月·少年文學 2023年9期

繡水河的源頭在飛煙壩。

爸爸告訴阿臨,繡水河在這里叫終河。

深秋時節的飛煙壩,到處是合抱粗的野生棠梨樹,綴滿了黑色果子,風一吹,就啪嗒啪嗒往下掉,落得滿地都是,連空氣中都彌漫著陣陣酒香。

樹上鳥兒嘰喳叫著,啄食這些無人采摘的野果;樹下,許多渾身溜黑的禿嘴豬,悠閑地搖尾巴,這里拱拱,那里翻翻。

阿臨陪媽媽在河邊掐了幾把野芹菜和水香菜,看見舅舅進了一片棠梨林撿柴,就飛奔著追了過去。

“舅舅,舅舅—”他喊著,跑到一株合抱粗的棠梨樹下,一群小豬正在樹下哼哼呢。

“舅舅,你快來,舅舅!”阿臨像發現了新大陸。

舅舅抱著幾根剛撿的枝枝丫丫走回來,邊走邊問:“怎么了?”

“你看,豬也吃棠梨!”阿臨興奮地說。

在他旁邊,一群豬把滿地棠梨果當成了豬食,吧嗒吧嗒吃得正香。

“鳥吃棠梨,豬當然也可以吃棠梨。”舅舅不以為意地說。

“這么多棠梨樹,人都不需要喂豬了。”阿臨說。

“是啊,我們外面的人,豬食買飼料每天不知要喂多少,還是飛煙壩人享福。”舅舅感慨地說。

“要是舅舅的飼料公司開在飛煙壩,非倒閉不可。”阿臨捂著嘴笑。

“可不是嘛。不過,誰又不是腦子壞掉,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開公司!”

“稻田里養的魚吃谷花長大,就叫谷花魚,飛煙壩的豬吃棠梨長大,是不是就叫棠梨豬?”阿臨突然心中一動,脫口而出。

“嗯,棠梨豬,也可以這么叫。”舅舅回答,接著打了阿臨的頭一下,“棠梨豬,這名字不賴,你個小鬼靈精!”

“棠梨豬,小棠梨豬!”阿臨覺得有趣極了。

他撿起一根棍子,把拱到自己腳邊的一只小豬戳了兩下。誰知,那小豬竟然東倒西歪的,走了兩步,撲通一聲倒下了。

這樣也能跌倒。兩個人嚇了一跳,接著哈哈笑起來。

他們等了半天,不見小豬爬起來。別是被阿臨打壞了吧,舅舅走過去,用腳踢了一下,小豬還是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

舅舅拿過阿臨的棍子,隨便往一只豬身上戳了兩下,那豬也晃了晃,撲通一聲倒在了棠梨樹下,怎么踢它打它都沒反應。舅舅又戳了一只豬,結果同樣如此。阿臨撿起一根棍子,和舅舅一起把其他的豬都戳了一遍,這下好了,剛才好好站在這里吃棠梨果的小豬,撲通撲通倒成了一片。

阿臨開始慌了起來,他知道這些豬都是終寨人的。

“爸爸—爸爸—”他尖聲喊叫著,不由得哭了起來。

爸爸正幫著媽媽把鍋灶架起來,以為發生什么意外,丟開手就朝這邊跑。來到跟前,棠梨樹下黑壓壓倒成一片,一下子也傻眼了。

“不是我,不是我,我沒做什么……”阿臨嗷嗷地哭著,眼淚鼻涕流到一起。

“一、二、三、四、五……”爸爸數了數,一共有十一只。

“這么多,我們賠不起啊!”媽媽的聲音在發抖。

“要不,我們還是走吧,趁現在沒人發現……”舅舅皺著眉頭說。

“不行。”爸爸斷然拒絕。

“這么多豬,又不是一只兩只,怎么賠?”舅舅說。

“我們只能照實情說,看他們怎么處理。”

“如果照價賠償,那還好辦,我也還賠得起。就怕他們坐地起價訛人。”

“邊境線上的人,大都淳樸善良,不至于為難我們。”

爸爸不同意闖了這么大的禍,卻像沒事人一樣悄悄逃走。

“好吧。”舅舅沉吟了片刻,“聽說,他們都是些無國籍的人,要是膽敢蠻橫不講理,我們就報告政府,讓他們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小利!”媽媽叫著舅舅的小名制止他,“別這樣說,這也是些可憐人。”

阿臨第一次覺得舅舅有點兒陌生。

飛煙壩的終寨,是個邊境上的小寨子,住著一群越過邊境來到這里,卻還沒有取得中國國籍的傈僳族人。借住在中國的土地上,寨中人都小心安分,靠著一塊小菜園、一片開墾的小山地和幾頭豬牛,維持最基本的生存。

幾個人來到寨子中,想請寨長來解決這事。誰知寨長不在家,他們只好隨便走到一個人家,連說帶比畫,把事情一五一十向那人說了。無奈語言不通,也不知對方究竟聽懂了多少。

那個人像任何一個熱情好客的終寨人一樣,把幾個人請到竹笆圍就的房廊下,舀了苞谷酒端給客人喝。

那苞谷酒沒有經過蒸釀,看上去渾濁,喝起來甜甜的像飲料,還帶著一股苞谷特有的清香。

“豬,豬,在那邊,死了,倒地上……”爸爸打著手勢,異常艱難地交流。

對方很認真地聽著,完了擺擺手說:“馬起……馬起……”

“不是馬,是豬,豬,起不來,倒了……”爸爸比畫著。

“馬起……馬起……”

“告訴你是豬,豬!我們把你們的豬弄死了,你們看吧,要怎么賠!”舅舅在旁邊喊起來。

那個人依然笑呵呵地,把盛滿苞谷酒的碗對著舅舅舉了舉:“雞賠多,雞賠多!”

“怎么辦,他先以為是馬,現在又以為是雞,要我們賠,還要多多地賠!”舅舅扭頭跟爸爸說。

“豬,是豬,這樣,哼—哼—哼—”爸爸情急之下,學起了豬哼。

阿臨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他馬上覺得不妥,一扭頭躲到媽媽身后去了。

任憑幾個人怎么解釋,那人只是喝他的酒,邊喝邊把兩句話翻來覆去地說:“馬起馬起—雞賠多—”

把幾個人急得直跺腳。

幸好過不多久,寨長就回來了。寨長經常和外面的人打交道,能說一些簡單的漢語。

爸爸把前因后果說了一遍,寨長哈哈哈地笑:“豬倒了,由它倒就是了,馬起,馬起。”

“啊?”幾個人傻眼了,敢情弄了半天,寨長也沒聽懂?

“馬起,馬起,翻譯成漢語,是不要緊的意思。”寨長笑哈哈地跟他們解釋。他像剛才那位傈僳族漢子一樣,舉著酒碗說:“雞賠多—雞賠多—”

幾個人依然似懂非懂,互相對望了一眼后,爸爸舉起酒碗跟寨長撞了一下,恍然大悟地說:“我懂了,這下真弄懂了,你們的意思,是死了豬用雞來賠!”

寨長一口酒正喝進嘴,聽見這話后,噗的一聲又全噴出來了。幸好他及時轉過了頭,才沒有累及他人。寨長又是嗆咳又是笑,扭頭和那個傈僳族漢子說了幾句什么,兩個人開懷大笑起來。

阿臨在旁邊看著他們的表情,突然腦中靈光一閃,輕輕向爸爸說:“爸爸,雞賠多,不是賠雞,是叫我們喝酒的意思吧?”

寨長忍不住夸贊道:“小娃聰明得很哦!”

原來,從開始到現在,他們在誤會中一直鬧笑話呢。

話雖然說清楚了,幾個人心中的大石頭依然沒挪開,畢竟,人家死去的豬,還全部躺在那兒呢。

寨長像是看透了他們的顧慮,笑著說:“不要擔心,沒事的,過一會兒你們就明白了。”

他聽說幾個人飯都還沒吃,就跑到寨子里來了,便不由分說,安排女人們做飯。幾個人極力拒絕,最后只好入鄉隨俗。

“那些豬,豬還躺在那里—”爸爸提醒寨長。從事情發生到現在,已經過去兩三個小時了。

“好哦,我們去看豬。”寨長扭頭跟院子里幾個小孩說了句話,孩子們便風一般朝河邊草壩跑去。

幾個人跟著來到河邊,孩子們已經跑進了棠梨林。

不知他們做了什么,那些原先像死去一樣的豬,全都懶洋洋地站起來,扭著屁股甩著尾巴走出樹林。

阿臨他們面面相覷,疑惑得說不出話來。

“它們只是醉了!”寨長笑著說。

“醉了?”幾個人再次傻了眼。

“像我們吃苞谷酒一樣,豬們剛才也吃酒了,吃的是棠梨酒,它們酒量不行—”

寨長真是個風趣的人,阿臨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他。

原來,飛煙壩的棠梨,都是成熟后自然脫落,一層一層堆疊起來,大自然像個釀酒師,把整個飛煙壩當成天然酒窖來釀棠梨酒。

難怪阿臨他們在草壩中游蕩的時候,隨時聞到一股甜甜的酒香。

每到這個果酒飄香的季節,飛煙壩的豬牛就整天在棠梨樹下覓食,正在發酵的棠梨果又香又甜,豬們牛們飽餐一頓后,不久就醉倒了。每天等到它們酒醒的時候,差不多太陽也快落山了,這才慢悠悠走回寨子去。

每天吃酒醉的豬,阿臨還是第一次聽到。

“像醉蝦一樣,這種醉豬的肉,吃起來肯定別有一番風味。”舅舅很感興趣地說。

吃飯的時候,爸爸和舅舅喝了不少酒,沒有辦法再開車。幸好明天是星期天,在寨長他們的一再挽留下,幾個人只好留宿飛煙壩。

阿臨向寨長打聽哪里有夜明柴。寨長一開始不知道是什么,爸爸跟他解釋說,就是那種晚上會發光的樹,小孩子家,聽人傳言,飛煙壩遍地都是這種東西,覺得好奇,就惦記上了。

寨長想了想說,寨子后面的山上,有一種很神奇的刺樹,它一旦枯死后,經過漫長的雨季,埋在地下的根,就變成了他們說的夜明柴。當然,不是所有的根都能發亮,必須要碰運氣,才能挖到真正的發光樹。

“可惜我的然約麻不在,要不然,可以讓她帶你去。她常常不需要挖出來,只看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根是夜明柴。”寨長向阿臨說,又跟他們解釋,“然約麻”就是他的小女兒。

從飛煙壩回來后,舅舅惦記上了那里的酒醉豬,他給它們取名“棠梨醉”。

他當然不可能親自去養。在城里他那生意紅火的飼料廠離不開他。

“姐夫,你進飛煙壩幫我養豬吧,我要養‘棠梨醉’。”

爸爸告訴舅舅,飛煙壩不比別的地方,不是想進去就能進。那里地處邊境,往來需要經過嚴格的邊防檢查。上一次他們進去,還是一位在鎮上工作的親戚幫忙,替他們開具了通行證明。

“這件事交給我來辦,只要有項目,就能名正言順地進去,別說養豬,就是開一個廠也沒問題。”舅舅胸有成竹地說。

舅舅有他的打算,這個只當作實驗,如果成功了,接下來還會有大項目,他要在飛煙壩建豬場牛場。

阿臨第一個擔心的是,舅舅如果真在飛煙壩建廠,終寨的那些人怎么辦,飛煙壩的草壩、河流和那些自由生長了幾百年的棠梨樹,又怎么辦?

爸爸和阿臨有著同樣的顧慮。

“你們放心,如果這個實驗成功,對終寨人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說不定到時候政府重視,連他們的國籍問題也能一并解決了。”

舅舅讓爸爸考慮考慮,如果同意了,他就把豬牛運過來,送他進飛煙壩,舅舅可以給爸爸按月支付工資,也可以和爸爸對半平分這些豬牛。

爸爸考慮了幾天后,同意了舅舅的提議,他選擇了后者,這樣一來,他相當于替自己養殖,而不是替舅舅做事。

事到臨頭,又有點兒小變動,養豬變成了養羊。舅舅說,“棠梨醉”不需要實驗,等時機成熟,可以直接進去養。他手頭有一批半野生的黃山羊,要是能在飛煙壩養殖成功,到時“棠梨醉”品牌就更響亮了。

在距離終寨不遠的草壩上,舅舅找人給爸爸建了一座小房舍,就地取材,照著終寨人的木楞房式樣造的,房子外面用一根根原木圍起來,里面只一個房間,吃住在一處,也是竹子編的篾笆作圍。羊房建在邊上,也是就地取材的木楞房。

爸爸是開春時候進去的。春打得早,那時,離阿臨開學還早,他便跟著爸爸做了將近一個月的牧羊人。

阿臨很快迷戀上了這種牧羊生活。

為防止羊群吃了露水草拉肚子,每天快到中午時,父子倆才打開羊房木柵欄,把羊群放出去。水冷草枯的嚴冬過后,草壩上淺草初露,山花料峭,每天準時出圈的羊群,奔赴一天比一天鮮嫩的花草盛宴。

“羊吃百草,離不開鹽”,羊群白天無論走過多少山水,傍晚只需要遠遠吆喝一聲,便乖乖向羊房依歸。在這里,羊群是自由的,阿臨他們也是自由的,彼此不為對方所困。

延展不絕的高山草壩上,阿臨和爸爸來到后,他們那不足百頭的黃山羊,幾乎是意想不到的,擁有了整片百草地。

“真是一塊天然牧場啊。可惜終寨人空有寶山而不得用,他們住在飛煙壩,飛煙壩卻不屬于他們。”爸爸常常感嘆說。

幾乎是一夜之間,飛煙壩的千株古棠梨花開了,暗香浮動中,整個草壩上,像是一片一片的白云在浮蕩。棠梨花成片地開,白云便成片地浮蕩。草壩連著山巒,白云便彌漫到山間,草壩延展到河邊,白云就流瀉到河邊,草壩上有終寨人一間一間的木楞房子,白云便像住進了一個一個人家。

高山草甸特有的野花也漸次開放,淡粉色的圓穗蓼、明黃色的毛茛草、冰藍色的琉璃草、粉紫色的西南鳶尾,一開就是一大片望不到頭。

在這草長鶯飛的季節,阿臨經常在遠離木楞房的河邊和草壩上流連,時不時做一點兒自得其樂的惡作劇。

看到小豬在梨樹下覓食,就揪著它的尾巴要騎上去,嚇得小豬一路尖叫著亂竄;水牛們正安靜地吃草,他偏要吼叫著突然沖過去,把牛背上站立的一只只鷺鳥嚇得驚慌失措地飛起。

他有一把精巧的白蠟樹木叉彈弓,隨時帶在身邊,時不時撿幾顆石頭或摘幾個生澀的野果當子彈練手。他常常出其不意地射出一顆子彈,打在某只專心吃草的小羊身上,雖然不痛,但足以在羊群中引起騷動,促成一場沒有來由的狂奔。

這天,羊群被他趕到了高黎貢山下一片百脈根草地上,羊群剛安定下來,他又發現山上一片金燦燦的花正開得耀眼。

“讓羊群上山去吃花吧。花心里有蜜,甜甜的,總比草要好吃得多。”想著,阿臨拉開彈弓,射中了一只最小的羊,羊群一驚,開始竄逃起來,他又朝跑偏了方向的那幾只羊打了一彈弓,那幾只羊立馬掉轉了方向奔跑,幾次以后,羊群精準地朝那片黃花山跑去。

羊群上了山,在山巖間躥跳著,進入了黃花叢中。阿臨把彈弓往褲腰里一別,跟了進去。

原來是一片黃花杜鵑。杜鵑花他不陌生,那一片片花瓣,可以扯下來直接放嘴里吃。

阿臨忍不住拉下一枝花嗅了幾下,又扯下一片花瓣,正要張開嘴吃它,突然傳來一個人的尖叫聲,接著是樹枝草莖被撥開和踩斷的聲音,他還沒反應過來,手中的花便被啪的一聲打掉了。

一陣輕微的眩暈,阿臨差點兒站立不穩,忙一把薅住身旁的杜鵑花枝干,才看清來人是個小女孩。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轉過身就去攆羊群,一邊焦急地朝阿臨喊:“快啊,走!”

阿臨一動不動,愣愣地望著她。小女孩急得跺了一下腳:“毒,不能吃,有毒!”

阿臨這才慌了,開始在杜鵑花叢中橫沖直撞起來。

兩個人費了很大的勁,才把正在享用花朵的羊群趕下山。

山下是一片開滿白花的棠梨林。經過一波折騰,人和羊都跑累了,便在一株合抱粗的棠梨花下停住了。

阿臨急得直想哭,羊吃了有毒的黃花杜鵑,是他用彈弓硬逼著它們去吃的,要是它們全都中毒死了呢?他不敢再想下去,一陣眩暈襲來,站立不住,打了個踉蹌。

小女孩見狀,抬頭看了看頭頂繁密的棠梨花,抹一把汗濕的頭發,噌噌噌幾下爬上了樹。接著,幾枝棠梨花便扔了下來。

“吃了它!”小女孩在樹上說。

阿臨撿起一枝花,呆呆地拿在手中,不知如何下口。

“吃啊!”小女孩催促道。

阿臨把心一橫,摘了幾朵棠梨花放進嘴里嚼了起來,嫩嫩的花朵有一股青澀微苦的味道。他又捋了幾把塞進嘴里,感覺味道沒有想象中難吃,便索性用嘴巴銜著一串串地吃起來。

小姑娘折了花枝不斷往下扔,棠梨花瓣像雪一樣飄下來,落得阿臨滿頭滿身都是,他身旁很快就花枝成堆了。

幾只羊走過來叼食扔下來的棠梨花。

“快喂羊。”小女孩又說。

阿臨這次反應過來了,棠梨花應該就是小女孩給他和羊群找的解藥了。他連忙抱起地上的花枝,攤撒到羊群中去。羊們翹起小胡子,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小女孩溜刷麻利地跳下樹,蹲身摟過一只小羊,拾起棠梨花來喂它。阿臨見狀,也學著她的樣子,耐心地舉著花枝喂小羊。

看看羊群吃得差不多了,小女孩才抬起頭來問阿臨:“你沒事吧?”

阿臨搖搖頭,輕聲問:“它們會好起來嗎?”

他只是有點兒輕微的眩暈,算不上中毒。他最擔心的是羊群,雖然它們剛開始吃,小女孩就及時出現了。

“要過一下才知道,先讓它們休息。”小女孩的漢話夾雜著傈僳口音,說得很流利。

阿臨拜托小女孩替他照看羊群,自己跑回去通知爸爸。

爸爸聽說羊群中毒,也慌了,他第一次養羊,并不知道如何應對這種情況。忙亂中,他最先想到的,是跑到終寨找人求助。

大白天里,寨子里在家的人不多,不是去附近山地里播種苦蕎,就是進高黎貢山找柴挖草藥野菜去了。走了好幾個人家,才在一小片竹叢下,見到一位老婦人,頭上包著青布包頭,佝僂著身子在那里剝筍。爸爸不由分說,攙扶起老人就走。

小女孩遠遠看見他們來了,像風一樣奔過來,嘴里喊著:“阿約—阿約—” 原來,這位老人是小女孩的奶奶呢。

幾個人到了跟前,只見那些山羊像是酒醉了一樣,有的后腿站不起來,半臥在草地上,有的站著卻四肢發軟身子亂晃。老人用傈僳語問了小女孩幾句話,小女孩用手指了指背后山上。

老人吃力地彎下腰,摟住一只半臥著的小羊,查看了一下它的嘴巴和眼睛,嘴里嘟嘟噥噥說了一堆。阿臨和爸爸一個字也沒聽清。

小姑娘告訴他們,她的阿約說,吃了梨花后,應該能好起來,不過,為了以防萬一,讓他們再上山找些松針來給山羊吃。

爸爸和阿臨聽了后,連忙山上去采松針。一陣忙活下來,天已經黑了,羊群最終安然無恙地回到木楞房羊圈。

吃過中午飯,爸爸和阿臨來到寨長家。

幫他們醫治羊群的老人,正在篾笆圍就的廚房里切菜,而那個叫“然約麻”的小女孩,則蹲在火塘邊烤苦蕎粑粑。

火塘里燒的不是劈柴,而是一棵三四丈長的整樹,樹根在火塘里熊熊燃燒,樹梢卻穿過廚房門,一直伸到了院壩里。

阿臨想不到還可以這樣燒柴,一時嘆為觀止,好奇地圍著看了半天。

寨長把爸爸邀上前廊,照慣例遞上一碗苞谷酒。爸爸向寨長說明來意,為防止羊群再次誤食黃花杜鵑,他決定把它們全部砍掉。可是,那些杜鵑花灌木叢長得盤根錯節,枝條虬曲,要砍掉不是件輕易事。爸爸想讓寨長出面,找幾位終寨人幫忙。

誰知寨長聽了后,連忙擺手說:“不敢砍,不敢砍。”

爸爸問他為什么,這里還不屬于高黎貢山的自然保護區域,而且所砍的不是樹,只能算一片灌木叢,怎么就把他嚇到了。

寨長說:“中國收留我們在這里,可不敢亂動一根草,一棵樹。那些花從我們來就在那里,每一棵上都有花樹鬼,得罪了花樹鬼,得罪了山神,會受到懲罰的。”

爸爸不好強迫,只得盤算自己慢慢砍。他隨身只有一把小砍刀,不好使力,想跟寨長借一把長砍刀。誰知,寨長支支吾吾起來,一會兒說家里的砍刀壞了,一會兒說被落美村的女婿借走了。爸爸也不介意,想著終寨這么多人家呢,往別家借一借就是了。

誰知,他轉遍了所有人家,人人都把他熱情迎進門,可等他連說帶比畫地說明來意后,會說點兒漢話的,就說沒有或者壞了,不會說漢話的,就連連擺頭,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阿臨陪著爸爸滿寨子轉了一圈,只得硬著頭皮回到寨長家。

寨長這才把實情說了出來,原來,問題還是出在“花樹鬼”三個字上,他們傈僳人,不管在緬甸還是在中國,都敬畏自然,供奉山神樹鬼,尤其是有了一定年齡的古木巨石,被認為有神靈依附,別說砍伐,連在樹旁說話聲音大了點兒,都認為是對神明的大不敬。

“入鄉隨俗,既然這樣,我也不勉強了。”爸爸有點兒無奈地說,帶著阿臨告辭出來。

“等一下!”寨長的第九個女兒,幫助過阿臨的那個小女孩叫住了他。她一陣風跑進廚房,拿出一個芭蕉葉包著的東西遞給阿臨。

阿臨打開一看,原來是兩個燒得金黃香脆的苦蕎粑粑。不等他開口,小女孩彎起眼睛笑了一笑,轉過身一陣風跑回廚房里去了。

兩個人出了門,一前一后走著。

“爸爸,舅舅說,養殖場辦成了,能幫他們解決戶口,是真的嗎?”

“應該能吧。”爸爸隨口答道。

阿臨捧著熱乎乎的苦蕎粑粑,聞著那混合了芭蕉葉清香的味道,忍不住咬了一口。

他吃了幾口,突然叫了聲爸爸,爸爸答應后,他又不說話了。

隔了一會兒,他又叫了一聲,爸爸這次回過頭來看他,問什么事。他咽了一下噎在嗓子里的粑粑說:“我想喝水。”

“馬上就到住處了。”爸爸說。

誰知走了兩步,阿臨又叫了。

“到底什么事?”

“我們……我們不要砍黃杜鵑了吧?” 阿臨艱難地張開口說。

“不砍不行,羊群再偷偷跑上山,后果不堪設想。”

“羊這次中了毒,一定不敢再上山了。”

“凡事有了一次,就難保沒有第二次。這一次,不也是我們意料不到的嗎?”

“可是,可是……”阿臨想說什么,又忍住了。

傍晚時分,父子倆剛把羊群趕進羊房,在火塘邊倒水洗臉的時候,寨長突然前來拜訪。

木楞房一下子顯得擁擠起來。

寨長坐到竹笆床上,爸爸把金竹做的水煙筒推給他。寨長笨拙地咕嚕咕嚕吸了幾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原來,寨長的來意,和阿臨不謀而合,想請爸爸放過那片黃杜鵑。

“我曉得不合規矩,寨子的人,來找我,擔心砍了,花……花樹鬼怪罪,有……有災難。”寨長滿臉尷尬,漢語說得有點兒結巴了。

“寨長,不是不得已,我也不想砍,一群羊差點兒沒命了。”爸爸說。

“看在神靈的分上吧,老哥子,如果砍了,一寨人不安生……”

“那么大的草壩和山坡,又沒有柵欄,羊到處跑……”

寨長埋著頭大口大口地吸煙。

外面天完全暗了,火塘暗紅的火光中,幾個人一時靜默下來,只聽見水煙筒里翻滾著響。

阿臨忍不住說:“爸爸,別砍吧,我天天看著羊群。”

“你怎么看?公羊一群,母羊一群,小羊一群,連我算上,兩個人也看不住三群羊。”

“羊不會自己跑上山,真的不會。”

“羊不會自己跑,難不成上次是誰攆上去的。”

“上次,上次……”阿臨覺得嗓子里有一大團面粉堵在那里,讓他很難把話說下去。他看看爸爸,又看看寨長,終于鼓足勇氣,把老早就想說的一句話說了出來,因為是憋了太久沖口而出,幾乎變成了吼叫:

“上次是我攆上去的。”

阿臨重復了一遍,抽噎起來,“我在后面用彈弓打著,逼它們上山去吃那些毒花。”

好一會兒,爸爸才說:“算了,事情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

黃杜鵑保住了。

為了以防萬一,阿臨多了一項工作—“守花山”。

每天羊群出門以后,只要不是全都過河上了對面的山,或是沿著草壩跑到幾里以外的地方,阿臨都要在花山下轉悠,防止羊群突然跑到山上。

這對阿臨來說,倒不是難事,山腳下的草壩上,有香甜可口的地草莓和黃泡果;有后腿隨時一彈一彈的螞蚱、蛐蛐和螳螂;還有不時突然出現的各種動物,一閃而過的小灰兔,拖著色彩斑斕的長尾巴的雉雞,吊掛在古藤老樹上的長臂猿。有一次,在離他只有幾米開外的草壩上,他還看見過一只小熊貓,當時它正慵懶地躺在花叢中曬太陽。

累了、倦了后,他有時候放倒身子在草間曬太陽,有時候走到不遠處的棠梨林,爬到一棵樹上去休息。

他在棠梨樹上找了一枝曲折如弓的枝干,在上面如同坐靠背椅,當成自己的專屬座椅。

這天,他半倚在樹上,微醺的花香中,有點兒昏昏欲睡了。突然感覺被人一拽,腳下力氣使空,差點兒從樹上摔下去。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只羊伸著脖子,夠他坐的那枝棠梨花吃。

羊在下面拽得花枝亂顫,阿臨在上面頑皮的勁頭上來了,把腳鉤住花枝,穩住了身子,墜下雙臂去搶羊嘴邊的花。那只羊也是認死理的,嘴巴被阿臨拽得向上支著,前腿幾乎要被吊起來,還死活不松口。

人和羊就這樣僵持著,最后是阿臨可憐羊被半吊著的樣子,心里一軟,放開了雙手,把身子移到樹枝分杈的地方,讓羊盡情地夠棠梨花吃。

他舒服地用嘴銜著一朵花,閉上眼睛依然在那里假寐。誰知這時花枝又是一拽,他再次被嚇一跳,正要發作,發現這次不是羊,是人—上次爬上這棵樹,折棠梨花救他和羊群的小女孩,正一臉頑皮地望著他笑。

“然約麻—”他學著小女孩的父親稱呼她。

小女孩笑彎了腰:“我不叫然約麻。”

“可你爸爸叫你然約麻。”

“然約麻是傈僳語,指‘小女兒’的意思。”

“那你叫什么?”

“木果。”

“木果,不就是樹上結的果子?”

“嗯,也許,也許就是棠梨果。”小女孩指指樹,俏皮地說。

木果能用漢語準確地表達溝通,讓阿臨感覺有點兒不可思議。這里的人,除了她父親和她,其他人都不怎么會說漢話,偶爾有會說一點兒的,也只能跟人做簡單的交流。

木果告訴阿臨,從小父親就有意識地用漢語跟她交流,不止她,她的幾個哥哥和姐姐,都會說漢話,只是,姐姐們嫁出去了,哥哥們去落美壩附近村寨打工了。

“你們不是輕易不允許踏出飛煙壩嗎?”阿臨問。

“我們歸落美村管,他們給開了證明,我們做了保證按了手印,可以在落美村活動。”木果說。

木果對這些草壩、河流和群山,熟悉得像自己家的。沒過多久,羊群愛吃什么草,哪里的草最多,她比阿臨了解得還清楚。他倆常常有意識地把羊往不同的地方趕,苜蓿地、紫云英地、有嫩松針的矮松林—自從那次羊群中毒后,木果就記住了,它們愛吃嫩松針葉。

阿臨跟著她,學到了很多在飛煙壩生活的技能。老熊和長蛇出沒的地方,有黃泡、地草莓、三月泡、氈帽果、羊奶果等野果的地方,什么野菜能吃,什么草藥能治病……木果用漢傈夾雜的名稱,耐心地給他做解說。

他們還迷上了一件事,掏草蜂蜜。

在終寨,家家都有蜂桶,多的十幾個,少的也有三四個,隨意散落在山間和草壩上,由蜜蜂自己去采花釀蜜。蜂桶里的蜂蜜,春、夏、冬,一年取三次,平時沒人去碰它們。

阿臨和木果不惦記蜜蜂的蜜。他們在山間游蕩時,發現一種很小的蜂子,只比綠豆大一點兒,小頭黑黑的,長一對透明纖薄的翅膀。它們喜歡在隱秘的灌木叢和草叢里筑巢,掛在一根樹枝或草莖上,巢很小巧,大的比阿臨爸爸的巴掌大點兒,圓餅樣金黃的一塊,小的只有阿臨的拳頭大,兩頭尖尖的,像個小棒槌。

這種蜂子叫作草蜂,一般不蜇人,偶爾被輕輕蜇一下,也不疼,過會兒就好了。

木果和阿臨用一根長長的樹枝,隔得遠遠地朝蜂巢上揮掃,等密密麻麻的草蜂逃散,他們折下掛著蜂巢的樹枝,噗噗噗吹幾口氣,把還附在蜂巢上的幾只草蜂吹落,就得到了一根完整的蜜餅。

他們喜歡直接舉著樹枝吃蜜餅。

阿臨說,這樣吃,像吃棉花糖。

木果不知道棉花糖是什么。阿臨告訴她,棉花糖是把一小勺子糖,放進一個特殊的機子里飛快地轉啊轉,吹啊吹,把糖弄成銀絲樣,在一根竹簽上繞成很大一團,輕飄飄,白瑩瑩,甜絲絲。

木果還是理解不了,阿臨就把天上一團潔白的云朵一指,笑著說:

“棉花糖就像是用竹簽穿起了一朵云。”

木果又問他:“那棉花糖好吃還是蜂蜜好吃?”

“當然是蜂蜜好吃,棉花糖是人工造的甘蔗糖。”

“可我還是想嘗嘗棉花糖,那一定就是云朵的味道。”

“你放心,等你以后可以出去了,我帶你吃一朵最大的棉花糖。”

阿臨說著,輕輕咬了一口蜜餅,清亮的蜂蜜流淌出來,那清爽香甜的味道,好像只這一口蜜,就把百花都吃進去了。

有一次,他們在千里光黃色的花簇下,找到一個最小最小的蜜餅,有多小呢,只有一朵棠梨花那么大。透過表面的蜂蠟,能看見蜜餅里儲滿亮汪汪的蜂蜜。

這蜜餅太小巧了,名副其實的“一口蜜”,他們誰也舍不得下口。

“你吃—”

“你吃!”

“你吃嘛!”

“你吃嘛—”

最后,兩人決定,把這“一口蜜”拿給木果的阿約吃。

阿約很少外出,常年在廚房的火塘邊守著,腳邊放一個竹筒,里面裝滿芝麻粒大小的火麻子。她倚墻坐在竹節扣成的小地凳上,用僅剩的幾顆牙,半天工夫嗑開一粒火麻子。

阿約接過那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小蜜餅,把阿臨緊緊摟在懷里,嘴里喃喃地叫著:“利巴,利巴!”

木果捂著嘴對阿臨笑:“阿約把你當孫子嘍!”

每次阿臨來木果家里,阿約就烤苦蕎粑粑。怕阿臨吃著嫌苦,就舀出半盞蜂蜜來,打著手勢,讓他用苦蕎粑粑蘸蜜吃。

“弟弟妹妹也來吃!”每當這時,阿臨就招呼木果的幾個侄子侄女一起吃,他們比阿臨小不了多少。幾個孩子看看他,舔舔嘴皮,拉扯著一窩蜂逃開了。

“他們為什么不吃?”

木果支吾了半天才說:“他們舍不得吃。我阿巴(傈僳語:爸爸)說,蜂蜜留著到落美村的集市上賣了,把錢攢下來,等他們大點兒,送他們去落美村讀小學。”

阿臨聽了,默默把那盞蜂蜜放到火塘邊石頭案板上。

木果跺著腳說:“吃嘛,你吃嘛。”

奶奶聽不懂,在旁邊關切地望著他。

阿臨擠出一個笑容,對木果說:“你告訴奶奶,我不喜歡吃蜂蜜,吃多了釀人,會汪心。”

阿約手撐著膝蓋,艱難地站起身,挪到靠里邊的竹笆墻邊,朝一個舊布袋里費勁地掏。

木果告訴阿臨:“阿約要給你拿核桃吃。”

阿臨連忙說:“我也不喜歡吃核桃。我吃這個—”

他從竹筒里抓起一把火麻子,丟一顆進嘴巴嗑起來。他嗑不習慣,那小東西滿嘴里直跑。阿約和木果看他那生疏的樣子,樂得大笑起來。

“我教你。”木果說著,也抓了一把火麻子,“忒”的一聲嗑一粒,“忒”的一聲又嗑一粒,那動作比嗑瓜子還要嫻熟。

阿臨學著木果的樣子,試了好多次,才完整地嗑出一粒,吐掉殼后,把那芝麻樣的籽仁嚼了嚼,像吃堅果,味道還挺香。

他想不通,這么費神的小零食,怎么在飛煙壩那么受歡迎,人們一點兒都不嫌棄它費力勞神,興興頭頭的,常常抓一把就嗑上一天。

“他們用它來消磨日子。”爸爸說。

想想也是,終寨人雖然守著飛煙壩,守著滇西最大的高黎貢山,但他們終究過的是一種與世隔絕的日子,這地方道阻且長,又沒有電。沒電就意味著沒有手機,現代科技產品在這里是絕跡的。除了在為數不多的田地里干干活,剩下的大把時間,不就需要用些勞神的小玩意、小零食,一點一點消磨掉嘛。

爸爸進飛煙壩不久后,也迷上了吃火麻子。最近,每當夜幕降臨,他就帶著阿臨往寨長家跑。一堆人借著火塘的微光,磕著火麻子聊天,有時喝點兒苞谷酒,一坐就坐到銀河傾斜。

最近幾天,白日里天氣暖和了許多。兩個孩子常常在河邊玩耍。終河水從高黎貢山腹地流出,泠泠刺骨,讓人不敢輕易涉足。河水從草壩上清清淺淺流過,把河石沖刷得圓圓的,滑滑的。兩岸的古梨樹和灌木,枝影扶疏,不時有一根枯樹橫臥在水中,成為一座天然木橋。

阿臨和木果喜歡坐在枯木橋上,挽著褲腿,把兩只腳懸下去涮水玩。從他們這里,看得見在群山中連綿起伏的草壩,看得見閑散吃草的豬牛羊,以及遠處寨子里高低錯落的木楞房。

不時有點點白鷺貼著近處草壩飛過,引起兩個人 “呀”的一聲輕嘆。如果是一只野兔一閃而過,兩人立即屏住呼吸,大半天回不過神來。

“你喜歡飛煙壩的早上,中午,還是晚上?”木果常常問阿臨這種傻氣的問題。

“都喜歡。”

“不能都喜歡,選一個。”

“那傍晚吧。” 阿臨說。他每天起得太晚,沒看到過幾次飛煙壩的清晨。傍晚就不一樣了,夕陽的余暉把整個草壩鍍上一層絢麗的色彩,羊群、豬群、牛群,都在這余暉中靜靜地牧歸。有時候,某個地方傳來傈僳漢子長長的吆喝聲,“喲—嗬—嗬—”,反而使一切顯得愈發靜了。這時,如果朝終寨那邊看去,晚煙從木楞房的屋瓦間升起,在竹木林中慢慢散開,寨子很快就籠在一層白霧間了。

每次見到這種景象,阿臨就覺得,終寨和中國的其他寨子,一點兒分別都沒有。它就是阿臨見過的無數村寨的一個,那么普通,那么安寧,那么美好。假如此時,他的媽媽拎著一只水桶,突然從其中一間木楞房走出,阿臨一點兒也不會覺得吃驚。在他的想象中,他們一家,就應該住在這樣一間房子里,他們就應該是這些人中的一員。

“你呢,你喜歡哪個時段?”阿臨問木果。

“我都喜歡。”

“不行,必須選一個。”

“我就是都喜歡嘛!”木果帶著小女孩特有的嬌憨說。

她眉眼天然,整張臉黑得俏生生的,身穿一件半舊的傈僳族“畫眉衣”,五彩上衣和裙子有點兒褪色,前襟點綴著海貝、銀鈴、紅豆,大半已經脫落。她像其他傈僳女孩一樣裝扮著,用綴有小海貝的紅繩系辮,頸項和手腕上戴著廣藤編的圈子。

“好吧,就依你,都喜歡。”阿臨看著木果,忍不住說道。

他想起了棠梨樹上囀著喉的畫眉鳥,木果可不正是一只畫眉鳥嘛,神情那樣靈動,聲音那樣好聽。

突然,木果又叫他了:“轉過來,你轉過來。”

他回頭一看,不知什么時候,木果在枯木橋上來了個大轉身,背對他坐著,面朝著終河源頭的方向。阿臨只得學著她,把腿一撂,整個人掉過頭去。

“你看,看那邊。”木果指著遠處。

在一片云霧之間,高黎貢山主峰若隱若現。

“從那里翻過去,就到了我們的‘亞哈巴’。”

木果告訴阿臨,“亞哈巴”就是“石月亮”,他們的祖先,是從石月亮來的,他們都是“石生人”。

“可是—可是—”阿臨明明記得,木果他們是從緬甸來的啊。現在木果指的方向,明明是中國的地界。

“緬甸山在我們背后,我們剛才面對的地方。”阿臨小聲提醒木果。

“不!”木果倔強地搖搖頭,指著高黎貢山主峰說,“石月亮,它就在那里。”

她說哪里就哪里吧,阿臨不忍心反駁她。

“能不能到處去,到處走,我不放在心上……別的人要離開飛煙壩,換個地方去住……我只想去石月亮,看看我們的‘亞哈巴’,看一眼就好,看一眼,回到我的飛煙壩……”木果喃喃地說。

她的雙腳浸進了冰涼的河水,凍得通紅,可她忘了把它們抬起來。

晚上睡覺的時候,爸爸告訴阿臨,終寨人雖然從緬甸搬過來,但他們確實是中國人,他們的祖先,就來自高黎貢山以北的怒江州石月亮。五六十年前,國內發生“運動”,他們跑到緬甸去了。緬甸那邊一直不承認他們是緬甸的,后來他們回到中國,因為離開幾十年,中國這邊按照法律程序,已經把他們的戶口注銷了。他們成了一群沒有國籍的人,困頓在飛煙壩里,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

“幸好落美村收留了他們,沒有強制性把他們趕回緬甸。”爸爸說。

阿臨告訴木果,他想找夜明柴。聽人說,只有飛煙壩這幾乎煙塵不染的地方,才有那種會發光的東西。

“夜明柴?”木果有點兒疑惑地問。

“就是一種晚上會發光的柴。”阿臨說。

木果眼睛里有光閃了一下:“你說的是石月亮嗎?”

“石月亮?”這下輪到阿臨困惑了。

木果低頭想了一下,告訴阿臨,他們倆說的,應該是同一種東西。

石月亮,是她自己給夜明柴起的名字,因為它在暗夜里發出的光是淡藍色的,捧在手里,就如同捧著一汪月光。

木果說,她第一次見到夜明柴,就被它吸引住了,這不就是她想象中的石月亮,她的“亞哈巴”嗎?

從那以后,她不時上山尋找這種暗夜里會發光的柴塊。她往往只需看一眼枯死的刺戟,觀察一下周圍的環境和土壤顏色,就能斷定埋在地下的枯戟根是不是夜明柴。

“改天我帶你去找,就在高黎貢山上。”

阿臨等不得改天,他希望盡快見識一下夜明柴,看看木果口中的石月亮長什么樣子。況且,離開學越來越近了,他說不定哪天就會被爸爸送回家去。

兩個人決定,明天中午,等木果的豬牛一出圈,阿臨的羊群一上山,兩個人就出發去找夜明柴。

這一夜,阿臨幾乎不曾睡著,眼前老是浮現出木果跟他說的情景。

大約是兩年前。有一次,木果找到一根巨大的夜明柴,連續上山兩天,才把它挖了出來。像小水桶那么粗的一截戟根,她一個人扛不動,是一點一點推著滾下山的。

戟根帶回家后,放在院壩中,寨長花了不少工夫,用斧頭替女兒削去表面厚厚的皮殼,又按它原來的形狀,略加削砍,把里面潮濕的白色柴心削成了圓球狀。削好后,當時那圓木根看上去并無特別,可等到夜晚降臨,它突然一下子通透起來,發出一團淡藍色的光芒。削砍皮殼時四處亂濺的許多碎屑,這時也發出星星點點的光。一眼看去,整個院壩變成了一塊深邃的夜空,上面明月高懸,繁星點點。

那天晚上,整個終寨轟動了。人們聚攏在木果家院壩里,觀看這罕見的景象。

“月亮,月亮,石月亮。”人們用傈僳語喊叫起來。

“亞哈巴—亞哈巴—”木果的阿約最先跪了下去,匍匐著身子久久不愿爬起來。接著,其他人也相繼跪了下去,大家嘴里不住地喊著:

“亞哈巴—亞哈巴—”

為了讓石月亮能多亮幾個晚上,一到白天,木果就把它放在水里浸一段時間,又拿出自己的床單,弄濕后小心翼翼裹著它,保證它隨時處在一個最恰當的濕度中。

因為保濕得當,這塊罕見的石月亮,足足亮了十五個夜晚,等天上那輪明月真正圓成滿月的時候,它才慢慢消隱了那淡藍色的光芒。

“石月亮—石月亮—”阿臨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著的。睡夢中,他也挖到了一塊圓圓的夜明柴,抱著它在懷里,就像抱著一個藍月亮。可是,這時舅舅突然出現了,他搶了阿臨的藍月亮,往水里一丟,告訴他,那只是一塊朽木而已。

阿臨眼睜睜看著藍月亮順水漂走了。他沿著河水去追趕,聲嘶力竭地哭喊,卻怎么也發不出聲音。

他掙扎著從睡夢中醒來,半天才回過神。

外面有人在大聲交談,其中一個確實是舅舅的聲音。阿臨一骨碌翻起來,走出木楞房一看,果然是舅舅來了。他這才發現,自己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

舅舅給他們帶來許多補給,包括米油肉菜以及紙、洗衣液、蚊香、常備藥、太陽能夜燈等各種生活必需品,此外,還有一套很炫酷的野營裝備。幾個人七手八腳,把它們從車上搬下來。

像以往一樣,每次有車進飛煙壩,許多孩子就好奇地圍過來觀看,但他們又不敢靠太近,隔著一段距離往這邊張望。

“來啊—你們來—”阿臨朝他們招手。

見他們還是怯怯的,你推我我搡你,就是不上前,阿臨連忙拿了些舅舅帶來的糖果和糕點,跑過去分散給他們。

既然舅舅來了,阿臨就不能再上山找夜明柴了,他打算等吃過飯再去告訴木果,讓她等他一天,他們明天再去。

羊群還沒有出圈,舅舅去木楞房羊圈看了一圈。

爸爸把羊群不小心中毒、他差點兒把山上黃花杜鵑砍掉的事告訴了舅舅。舅舅沉吟一下,說:“既然有毒,就要砍掉。”

爸爸又把寨長和全寨人反對的事說了,他說:“俗話說的,到了哪座山,就得唱哪座山的歌。我們還是入鄉隨俗,不讓砍就別砍了。”

“你不用管,我自有辦法。”舅舅說。

幾個人沿著河邊,慢慢走了好大一會兒。舅舅指著眼目所及的大片草壩說:“以后,用鐵絲網圈起來,就是我的牧場了。”

“終寨呢,終寨怎么辦?”爸爸問。

“當然是一起圈進來。”舅舅說。

“他們出入怎么辦?你答應過我,不破壞一草一木的。”

“圈起來是為了更好地保護,會給他們留出入口的。”舅舅的語氣帶著不耐煩。

大人之間的對話,阿臨一句也沒聽見。他眼睛尖,早被河邊的一攤淺水吸引過去了。淺水中許多密密麻麻的小黑點,他走近一看,小黑點在動呢。

“小蝌蚪!好多小蝌蚪!”他驚喜地叫起來,被它們那萌態十足的樣子迷住了。

“不是小蝌蚪,好像是咕嘟魚。”爸爸走過來說。

舅舅一聽是咕嘟魚,一下子來了勁,他說在城里餐館吃到過一次,一直對這種野味念念不忘,沒想到現在竟然在飛煙壩無意中撞上了。

“今天有口福了。”舅舅說。他回木楞房取了一只水桶,要捉一些回去煮了吃。

“它們就是小蝌蚪嘛,怎么能吃呢!”阿臨央求舅舅,讓它們自由長大,變成身穿綠衣的大青蛙。

“傻孩子,跟你說這是咕嘟魚,再長一百年也是這個樣子,變不成青蛙!”舅舅說著,又轉頭跟爸爸說,咕嘟魚在外面怎么難得一遇,賣得多貴多貴。爸爸本來還覺得它們太像小蝌蚪,有點兒難以下口,聽舅舅一說,也不由動了心。

那些咕嘟魚很憨,任憑阿臨怎么在心里祈禱,還是很快被兩個大人抓住了。他們卷起褲腿,走下淺水灘,直接用雙手去捧,每一下都能撈到好幾條。不一會兒,石灘里的咕嘟魚幾乎就被撈光了。

回到木楞房,舅舅在火塘上架起鍋煮魚。

阿臨還在賭氣,一句話也不說,獨自坐在門口一個木樁上擺弄他的小彈弓。羊群中毒后,那彈弓本來已經被他收起來了,這時他又把它翻找出來。

舅舅背對著門在火塘邊燒火,爸爸在他旁邊蹲著看煮魚,隔幾分鐘,又不放心地問一句:“你確定這真的能吃?”

“你放一百個心好啦,鬧不死你。”

突然,啪的一聲響,舅舅哎喲叫了起來,回頭一看,原來是阿臨用彈弓打了他一下。

“我本來要打房頂上那只麻雀,打歪了。”

“臭小子,一點兒長進都沒有。”舅舅罵他。

這時,木果來了,她背著個小竹簍,邊走還邊歡快地輕輕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她很快發現這里多了個人,連忙住了口,停住腳步,猶豫著要不要上前。

阿臨起身迎上去,跟她解釋今天無法上山了。

偏偏舅舅見了木果后,突然不自信起來,想讓木果這土生土長的飛煙壩人來幫忙確認一下,他們煮的咕嘟魚是不是真的能吃。

阿臨來不及阻攔,木果跟著舅舅進了木楞房。

誰知木果才往鍋里看了一眼,就驚叫起來:“歐巴—歐巴—”

沒等幾個人反應過來,木果便奪門而出了。她驚恐地看了阿臨一眼,從他身邊飛快地逃走了。

阿臨在后面一直追著她喊,她沒有停步,也沒有回頭。

爸爸見木果這么大反應,無論如何不敢吃了,舅舅也不敢再堅持,那一大鍋湯,最后誰都沒嘗一口,全部倒掉了。吃了飯后, 阿臨連忙去終寨找木果,誰知去了幾次,都只有阿約一個人在家。

木楞房住不下,舅舅搭了個帳篷,就在靠近終河邊的一塊高地上。

阿臨開學在即,爸爸打算讓他明天和舅舅一起回去,省得過幾天自己抽不出時間送他。

只是,如果阿臨走了,就沒有人看守羊群了。爸爸要除羊糞,割干草墊羊房,準備羊群歸來需要的鹽巴和水,他每天有不少活計,不可能像阿臨一樣,無所事事地去守著一片山。

怎么辦呢?舅舅的項目已經批下來了,眼看羊群在這里很適應,過不久,他就要送大批的牛羊進來,把它們打造成他獨特的“棠梨醉”品牌。他不允許有一點兒安全隱患存在,作為一個生意人,他不會冒這個險。

“這些人住在這里,還真是攔腳絆手。”舅舅說。

“是他們先在這里的。”爸爸說。

“明天,再多待一天,我有辦法把那片花砍掉。”

“可我已經答應了寨長,不能出爾反爾。”

“你答應是你的事,羊群有一半是我的,現在是我要砍。反正你不用管,也不用出面。”

“那天你說了不會亂來的。”

“我不動手,讓他們終寨人自己砍,心甘情愿地砍。”

舅舅說,終寨人最在意戶口問題,以這個為條件,和他們做交換,他們會答應幫砍的。

“不行,太卑劣了。”爸爸制止他。

阿臨和爸爸都記得,白天舅舅自己說的,終寨人解決戶口的問題,這些年鎮里縣里一直替他們上報申請,聽說最近就會批下來。舅舅竟然連這種事都要利用,以此要挾終寨人。

隔一天,舅舅還是固執己見,用自己的方式,召集了好些終寨的年輕人去砍黃杜鵑。爸爸沒有參與,他也不讓阿臨跟著去:“這不是什么好玩的熱鬧事,離遠點兒。”

阿臨偷偷從木楞房背后爬上房頂,從那上面,可以望見那片被砍伐的花山,在群山深淺不一的綠色林海中,像掛了一條小小的明黃紗巾。紗巾上點豆子一樣散落的那些黑白點,就是舅舅請去砍伐黃杜鵑的人。

阿臨有點想不通,砍伐這一片灌木林,不是他們傈僳族的禁忌嗎?上一次,他和爸爸把終寨的人家走了個遍,都沒借到一把砍刀,怎么這一次,舅舅以落戶條件做交換,他們立馬妥協了,不只拿出了家中的砍刀,還親自上山幫忙砍伐。

但很快,他又似乎懂了。他想起了木果。

木果從小生活在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因為沒有戶口,不能自由走動,不能順利上學,屬于她這個年齡應該擁有的東西,她幾乎都不曾擁有。

“一輩子在飛煙壩,也沒什么,讓我的阿約、阿巴、阿媽陪著我,讓終河陪著我,高黎貢山,草壩和棠梨樹,會發光的石月亮,都陪著我……”她用夾雜著傈僳口音的漢話說,語氣是那么平靜真摯。

阿臨在房頂上坐不住了,他想立刻去找木果,昨天她逃走后,他們一直沒見面。

木果臨走前,驚恐冷漠地,像看別的非人類物種一樣看他那一眼,像釘子一樣,一直戳在他心里。

這時,他發現遠處花山上,人們像滾豆子一樣,紛紛往山下跑,看那陣勢,肯定是發生了什么事情。

“爸爸,爸爸!”阿臨忍不住喊了起來。

爸爸跑到不遠處的高坎上一看,說:“別是傷到人了吧!”

說著,就連忙往那邊趕去。

阿臨攀著木楞房的原木,一根一根踩著往下爬,等不得下到地面,直接從離地近兩米高的地方一跳,打了個趔趄,追在爸爸身后跑去。

十一

黃花山腳下,許多人圍在那里。

剛才在山上砍樹的人,都驚慌失措地把刀往地上扔。

一個人被人群圍在正中間。

是木果的阿約,那位白發蒼蒼、沉默寡言的老人。只見她面朝黃花山跪著,懷里抱著一只大公雞,嘴里不停地念唱,每唱幾句,就把手往一只竹簍里伸,抓出一把白蕓豆,朝山上嘩啦一聲撒去。

事情很快就弄清楚了。原來,這些人幫舅舅砍伐黃花杜鵑前,阿約試圖在荊竹搭成的寨門口阻止他們,可大家不聽她的勸阻。她排開雙手,試圖攔住寨門,不讓他們通行。

阿約是寨子里年紀最大的長者,她往那里一站一攔,大家不敢硬闖,就一個個躥上寨門和草壩之間的石坎,從那里躲開了阿約的阻攔。

阿約見阻止不了他們,只好顫巍巍地抱著家里的一只公雞,前往黃花山祭拜,請求山神“米司尼”,不要懲罰族人,不要懲罰終寨。當她佝僂著身子,跪在黃花山腳下,用蒼老沙啞的喉嚨唱起傈僳族古老的祭祀歌謠時,帶著無限懺悔和悲涼的曲調,一直在整個黃花山回蕩。

山上的人們再也無法承受,紛紛放下才砍了幾刀的杜鵑灌木,解開為了防止中毒而捂在口鼻間的衣服或毛巾,一個個連滾帶爬跑下山。

人們以為,停止了砍伐后,阿約的目的就達到了。等祭祀歌唱完,她就會跟大伙轉回寨子去。誰知阿約把那蒼涼的曲調唱完一遍,接著又唱一遍,嗓子都啞得難以發聲了,還跪在那里唱著歌,撒著豆,沒有一點兒要停下來的跡象。

木果一直守在阿約身邊。她輕輕拉著阿約的袖子,低聲懇求她停下來,可老人完全不為所動。后來,寨長也走上前去,試圖把老人抱起來,可老人干脆閉起了眼睛,掙扎著不讓兒子碰她。

時間一分分過去,圍在旁邊的人們,都被正午的日頭曬得大汗淋漓、頭腦發暈。阿約如果這樣跪下去,身體肯定會抵不住的。木果急得哭了,她跪在阿約身邊,小小的身子伏在地上。阿臨看不見她的臉,只看見她的身子不停抖動。

阿臨想走上前去,可他不敢,傈僳人虔誠而神秘的祭祀方式,讓他有一點兒敬畏。那些砍山的人最先跪了下去,接著,其他人也都紛紛效仿,很快就齊刷刷跪成了一片。

“挨基噢—挨基噢—”

他們一遍一遍地說著,請求老人,“回家吧,回家吧。”

阿約已經發不出聲音,她用唇語吃力地繼續念唱著。她沒有辦法再支撐自己的身子,整個頭伏在了地上,那只雞被她壓在身下,不時艱難地掙扎幾下,看著快要斷氣了。

爸爸拉著舅舅,把他拽到阿約身邊,摁著他跪下身去,自己也跪了下去,伏過身子不住地對阿約說著什么。可是,阿約沉浸在自己通靈的世界里,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她已經非常虛弱了,這樣下去,真不敢想象會發生什么意外。

阿臨緊緊貼著爸爸,跪在木果和阿約旁邊。他看見木果伏在地上,像一朵飄落的棠梨花,那么無助,那么哀傷。情急之中,他顧不得考慮太多,一頭鉆到阿約腋下,用力搶走了她壓在身下的大公雞。大公雞得了命,發出一聲凄厲的叫聲,躥跳了幾下,拍著翅膀踉踉蹌蹌逃開了。阿臨蜷縮起身子,使勁往阿約懷里鉆,讓她像抱那只大公雞一樣,緊緊抱著自己。

剛開始,眾人見阿臨搶走大公雞,冒犯了神圣的祭祀活動,都對他怒目而視。突然又見他把自己往阿約懷里塞,都被這個舉動嚇壞了—阿臨竟然代替了大公雞,把自己當成阿約手中獻給山神的祭品。

寨長第一個站了起來,想去阻止阿臨的舉動,但爸爸拉了拉他的衣袖,用眼神制止了他。他們靜靜地看著阿約的反應。

阿臨大半個身子被阿約壓著,覺得呼吸都有點兒困難了,可他依然壓制住內心的恐慌,輕輕地一遍一遍叫著:

“阿約,阿約,我是阿臨,我是阿臨啊—”

時間在流逝。

終于,老人的意識被阿臨喚了回來,她慢慢抬起身子,低下頭去,終于看清了被自己壓在身下的小孩,正淚流滿面地看著她。她的喉嚨咕嚕咕嚕響了幾下,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身子一歪,暈了過去。

眾人七手八腳趕上去扶她,爸爸也飛快地探過身,一把將阿臨撈了起來。阿臨被爸爸抱到懷里后,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十二

因為阿約的病,他們把回去的時間往后推了幾天。

那天,阿臨為了喚醒阿約,把自己當作祭品獻給山神,雖然事后他和爸爸都不當回事,終寨人卻認為這太不吉利,怕阿臨以后會遭遇不好的事。

為了替阿臨祈福消災,他們做了一個決定,要舉辦一場傈僳族的“阿堂得”,也就是“刀桿節”,來解除阿臨被當作祭品的晦氣與不吉利,報答他舍身救阿約的恩情。

“使不得,使不得!”爸爸連連拒絕。刀桿節是以上刀山、下火海等象征儀式,報答明朝時候兵部尚書王驥,紀念他替傈僳族反抗外族人入侵,卻不幸被奸臣害死的深厚恩情。現在,他們竟然要為一個孩子,專門舉辦刀桿節,這實在太折殺阿臨了。

在阿臨的印象中,落美村每年的刀桿節,有數千人從四面八方會聚觀看。“上刀山”是真正的刀梯林立、“下火海”也是熊熊火堆燃成紅炭火海,每一個儀式都驚心動魄,稍有不慎,“刀山”“火海”都會刀口刃血,炭火灼人。

“放心吧,我們上刀山、下火海的人,都有特異功能,刀槍不入,不會受傷的。”寨長開著玩笑安慰阿臨。

阿臨還是沒法接受這場專門為他舉辦的盛會。更何況,他壓根沒覺得自己做了多了不得的事,值得人們這樣盛情相待。相反,在他心里,一直覺得內疚,如果不是他們來這里養羊,如果他沒有把羊趕進那片黃花山,舅舅就不會硬讓終寨人砍掉它們,阿約也就不會出事。

“要不,我們今晚就離開飛煙壩吧。我不在了,他們就沒辦法舉辦了。”阿臨說。

爸爸和舅舅同意了。

阿臨趁大人們忙亂收拾的空隙,獨自一人踏著月色走到草壩上。

他沒料到自己會這樣倉促離開,一時間覺得滿心惆悵。

月光如水一樣瀉下來,草壩上有蟲鳴,有夜鳥的鳴叫,有終河載著月光和星光流過的潺湲,更有從高黎貢山灌進草壩的春風嗚咽。阿臨輕輕走著,順手拔一根毛茛草在嘴里銜著。他心里像有什么東西堵著,慢慢往上升,一直堵到了喉嚨那里。

他想去找木果,又怕鬧出動靜,被人知道他要離開。自從那天木果驚叫著離開后,他們就沒有好好說過幾句話。阿約生病后,阿臨去家里看望過幾次,木果總是忙前忙后,偶爾和他打一聲招呼,沒等他多說兩句,就匆匆走了。

雖然木果很感激阿臨救了阿約,但很明顯,木果對他生疏了很多,不再像先前那樣親密了。他這一走,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回來。就算再來,木果對他,是不是會變得像終寨其他人一樣,雖然熱情,卻始終保持著一種對異族人的隔膜和疏離?

阿臨從草壩的另一邊轉過去,繞了一大段路,走到寨子背后。

夜晚的終寨,在夜色下是完全靜默的,沒有電燈,沒有亮光。木楞房、樹木、竹林和菜園的柵欄,在月光下只剩一簇簇黑色的剪影。

他在寨子后面站了很久,最后繞了很遠的路,走回自己住的木楞房。

快到門口時,阿臨發現木楞房外面,自己經常當凳子坐的那截木樁上,有一塊亮汪汪的光。

他心里一動,連忙走過去,真的是一塊夜明柴,不,是石月亮,一個木果口中的石月亮,雖然只有拳頭大小,那光卻是冰藍一片,像是落了一個淡藍色的月亮在那里。

阿臨把它捧起來,那淡藍色的光,一下子映照出了他手掌的輪廓。

是木果送來的。

木果怎么知道他們要連夜離開呢?

阿臨看著手中淡藍色的石月亮,像做夢一樣。

木果來過了。

木果把她心中的“亞哈巴”送給了他。

他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暗夜的陰影里,不敢走到月光下,也不敢走近木楞房的火塘邊。他怕周圍哪怕出現一丁點亮,都會削弱夜明柴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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