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摸了摸被米飯撐起的肚皮,總覺得胃里的滋味不是那么回事兒。
作為一個正兒八經的北方人,我們家的飯桌上從沒少過饅頭和面條。父母對面條的喜愛已經到了讓人無法理解的程度,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一天不吃就渾身難受。”如果僅僅是吃面條也就罷了,關鍵是,由于我從小胃就不好,家里做的飯從來不放辣椒,總是清清淡淡。在父母的嚴防死守下,我出去換個口味的路也被堵死了。于是乎,在吃食上,我整天就守著那“一畝三分地”湊合過日子,口味淡得都快品不出味兒了,這簡直和被判了無期徒刑一樣難受。
一想到我往后大半輩子都要栽在面條上,吃這種清湯寡水的食物,我不禁淚流成河。不,不行,我一定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阻止這噩夢般的場面變成現實。
于是,在高考填報志愿時,我力排眾議,一心往離家遠的地方報,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毫不夸張地說,在查到錄取結果的那一刻,我如釋重負,心中的第一個想法居然是:面條啊面條,我這次終于逃出你的手掌心了,十八載相看兩厭,現在我終于熬出頭了。我們就此別過,再也不見!
在去往大學的路上,我覺得自己的味蕾得到了空前解放。光明的未來已經觸手可及,米飯和五花八門的菜式,通通過來吧!我的肚子已經在瘋狂地搖旗吶喊,熱情地歡迎它們的到來。
最初的幾個月,對我的味蕾來說,確實是夢幻般的解放。我像第一次進城一般,被花花世界迷亂了雙眼。這下好了,我不僅和面條說了拜拜,還迎來了夢寐以求的辣椒。別小看這一味調料,辣椒之于我的味蕾,就像甘泉之于干癟的海綿,我唯一能做的,當然是不顧一切、大口大口地汲取水分。
可是漸漸地,我發現事情好像有些不對勁。在我又一次享用完辣度十足的晚餐后,我的胃終于忍無可忍,向我提出強烈抗議。是的,我的胃一直很脆弱,如此辣度,對它來說無異于被架在烈火上炙烤。味蕾享受的每一分鐘,都是我的胃在為其負重前行。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于是乎,對于“辣海”的侵蝕忍無可忍的胃終于提出上訴,要求我這個身體最終的決策者和控制者,給出一個公開、公正的判決。道理我都懂,但改是不可能改的。畢竟狡猾的味蕾在我面前一遍又一遍地重放美食的滋味,我承認自己被拿捏住了,并且一點兒也不想反抗,甘愿待在美食的“囚籠”里,成為它的俘虜。我在心里嚴厲譴責了味蕾的詭計多端和花樣百出,然后……駁回了胃的上訴申請:“胃啊胃,不是我不同意,實在是我把持不住啊!待他日我享受萬千美食時,一定記你一份功勞!”
我以為只要隨口安慰幾句,這件事就翻篇了。可在家時一直本本分分的胃并不想忍氣吞聲,大概是覺得申訴無門,它竟狠下心向我發出了撕心裂肺的痛覺攻擊,大有魚死網破、同歸于盡的架勢。我痛得滿床打滾,在劇痛中立馬向它求饒,妄圖用示弱當作緩兵之計。我的小心思顯然是瞞不過胃的。大概是察覺到了我賊心不死,胃這次毫不手軟,不僅對我的求饒視而不見,還有愈演愈烈、烈火燎原之勢。我痛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最終只得搬來外援——胃藥,才勉強壓制住了來勢洶洶的胃痛。
我像一條脫水的魚癱在床上。在和胃的這場較量中,我不僅元氣大傷,連我的盟友味蕾也轉投敵營。在經歷了一番痛覺翻涌后,我竟然開始想念軟塌塌的面條。我知道這是味蕾在暗中作祟。塵封的記憶大門被打開,關于面條的味覺記憶向我襲來,我的胃開始叫囂。經歷了烈火燎原后,傷痕累累的胃急需軟糯且無攻擊性的面條安撫。這下子,我的味蕾和胃統一了陣營,齊聲呼喚著面條。
不知是不是受到它們的影響,我竟也開始懷念面條的溫柔鄉。我打開外賣軟件,尋覓著面條。點好外賣后放下手機,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敲碗恭候面條的大駕。千盼萬盼終于盼來了,送來的面條卻不對味兒,和我記憶深處的味道大相徑庭。一定是我選擇的店不對,事后我又嘗試點了幾次面條,無一例外,都無法和家里的媲美。
幾次失敗的嘗試讓我認命般地承認,以前我愛搭不理的面條,在不知不覺間,早已連同記憶深深刻進了我的骨髓,留下它獨一無二的烙印。可能我會對它膩味,可是我終究離不開它。如果面條分等級,父母做的面條就是白月光般的存在,就像烙在心上的一塊印記,永遠無法抹去。它是有故事的,永遠在包容、安撫我的脆弱,雖然味道沒有那么花哨,但那份屬于家的記憶,是任何外賣都無法企及的。
它的軟糯清淡像極了我的父母,他們總是溫柔地站在我的身后,不論我什么時候回頭,總能看到他們。他們看似刻板無趣、平平淡淡,卻總是默不作聲地吸收我所有的負面情緒,給我無聲的慰藉。
不得不承認,不僅我的味蕾叛變了,連我自己也在不知不覺間倒戈了。我掰著手指頭倒數回家的日子,期待著與面條這位老友再會。而我已經分不清,令我想念的,究竟是軟糯清淡的面條,還是遠在千里之外的父母。
(本刊原創稿件,橙子醬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