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作家擅長寫小事

每每被問及如何寫作，怎么才能寫好文章，寫什么才好，我常回答：“寫小事，寫小事，寫小事。”重要的話，說三遍。

滔天巨浪

作家就是能從平平無奇的生活里，抓住別致的小事情，寫出精彩有趣的文章。而偉大的作家，更是能把小事寫得驚心動魄，在我們的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紅樓夢》里寫賈寶玉的爹出差了，大觀園里沒有人管賈寶玉，他光顧著玩。突然有一天，消息傳來，他爹辦完皇帝交代的差事，準備回家。

這時候賈寶玉就急了，連著熬通宵，把功課、作業補起來。問題是他平時玩得太爽，欠下的功課太多。他的姐妹們就雜七雜八地給他湊作業。

這時候小說里淡淡地寫了一筆：“誰知紫鵑走來，送了一卷東西與寶玉，拆開看時，卻是一色老油竹紙上臨的鐘王蠅頭小楷，字跡且與自己十分相似。”

雖然都是在幫忙，別的姐妹只不過是湊數交差完事，唯有林黛玉最緊張，找了個理由取消了日常消遣，專心致志每天臨楷書代筆。

“鐘王蠅頭小楷”是什么樣的呢？就是鐘繇的《戎輅表》和王羲之的《曹娥碑》風格的楷書。“楷”這個字，本來指一種喬木，后又引申出一絲不茍、端正細致，足以作為示范讓人學習的意思。“蠅頭”的意思就簡單了，像蒼蠅的腦袋那么小。寫這種書法字體，是極為勞心勞力的。

我小時候不知道書法有多難寫，不覺得有什么。成年懂事之后，再讀到《紅樓夢》里這一節，內心沸騰，眼眶發酸，差一點落淚。

大家都知道林黛玉喜歡賈寶玉，可到底有多喜歡呢？林黛玉的身體不好，常年生病，睡眠也差，但是為了幫賈寶玉交差，這個生病的女孩俯首書案，代筆寫了一卷作業。這一整卷都是蠅頭小楷，還刻意模仿賈寶玉的筆跡，一筆一畫，避免穿幫。要多辛苦有多辛苦，要多用心有多用心。

微言大義

《紅樓夢》里這樣的小事情俯拾即是。以小寓大，微言大義，是寫作的重要技巧。寫好小事情的關鍵，就在于抓住人物的行為特點。同一件小事大家都在做，林黛玉卻與別人不同。

小說第三十八回，大觀園的才子才女吃了螃蟹，又以螃蟹為主題寫詩。其中薛寶釵那首詩痛快淋漓，諷刺世人庸俗貪婪、追逐名利。大家看了，都贊不絕口，認為寫得好。

桂靄桐陰坐舉觴，

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

皮里春秋空黑黃。

酒未敵腥還用菊，

性防積冷定須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

月浦空馀禾黍香。

眾人看畢，都說：“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

真正的名家高手，就在于“小題目寓大意”。螃蟹固然美味，但光是像林黛玉那樣夸獎“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既沒有深刻的思想寓意，也沒有獨特的見解感受。林黛玉本來是個高手，很有詩才，但寫完以后，自己也知道純粹是敷衍堆砌的廢話，便一把撕了，命人燒去。

人情世故

寫小事，并不是隨隨便便逮個雞毛蒜皮的事就去寫，而是要細心琢磨，加進人生體會、社會思考這些大寓意。郁達夫稱贊現代散文好在“一粒沙里見世界，半瓣花上說人情”，也體現了這樣的寫作境界。

小說第四十回，劉姥姥再次走親戚，到賈府送菜，以表示感謝。賈母正想找個新鮮樂子，就留下劉姥姥，陪她聊天閑逛。賈母吃飯擺宴席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很小的趣事——

劉姥姥拿起箸來，只覺不聽使，又說道：“這里的雞兒也俊，下的這蛋也小巧，怪俊的……”眾人方住了笑，聽見這話又笑起來。賈母笑的眼淚出來，琥珀在后捶著。賈母笑道：“這定是鳳丫頭促狹鬼兒鬧的，快別信他的話了。”那劉姥姥正夸雞蛋小巧……鳳姐兒笑道：“一兩銀子一個呢，你快嘗嘗罷，那冷了就不好吃了。”劉姥姥便伸箸子要夾，那里夾的起來，滿碗里鬧了一陣好的，好容易撮起一個來，才伸著脖子要吃，偏又滑下來滾在地下，忙放下箸子要親自去撿，早有地下的人撿了出去了。劉姥姥嘆道：“一兩銀子，也沒聽見個響聲兒就沒了。”眾人已沒心吃飯，都看著他笑。

這么一個生動有趣的畫面，把豪門千金、貴婦老祖宗都逗樂了。唯獨我們這些讀者，也許笑不出來。

劉姥姥明知那是一雙不好使喚的筷子，偏偏去夾不好夾的鴿子蛋，還裝作不認識的樣子，夸雞蛋小巧。劉姥姥上次來打秋風，要到了錢，一方面，總得表示感恩之心；另一方面，往來走動，繼續聯絡感情，跟公侯之家混得越熟，好處越多。所以，劉姥姥也是在配合王熙鳳、鴛鴦的安排。

鳳姐挑明了顯擺富貴，賈府宴會上，一個鴿子蛋要一兩銀子。這珍貴的鴿子蛋，小巧玲瓏、細嫩光滑，筷子夾不住，掉地上被人扔出去了。劉姥姥嘆息，一兩銀子悄無聲息地就沒了。

對于吃螃蟹那件事，劉姥姥也算過細賬：“這樣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了。”

換算下來，一兩銀子足夠莊家人過半個月。看到這里，對于什么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我們就有了深刻的感受。賈府隨便不要的一個鴿子蛋，是老百姓半個月的生活費。錦衣玉食的貴族，生活奢侈到常人難以想象的地步。襲人這樣的大丫頭，一個月的月錢也就一兩銀子。辛辛苦苦服侍公子賈寶玉一個月，報酬不過是人家飯桌上一枚鴿子蛋的錢。

劉姥姥吃鴿子蛋這件小事，讓我們瞬間領會了人世間最大的不平等。

偉大的作家，必定擅長寫小事，以小事情反映大世界。

（林冬冬摘自微信公眾號“沈嘉柯”，老老老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