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吳忘我。
這個名字是我爺爺取的,我爺爺的名字叫吳我。
至于我爸爸嘛,他的名字叫吳小我,這是他爺爺取的。
我爺爺常說,一個人的名字很重要,這就像一件商品的牌子一樣,名字取得好,以后的人生道路也會更順暢。
不過到目前為止,爺爺的說法還沒在我身上得到過驗證,過了這個暑假我就要初中三年級了,面臨的是嚴酷的中考,可我成績一般般,相貌一般般,特長也沒有,各方面表現都不突出,屬于存在感幾乎為零的那種學生。
我同班的學霸吳某某(我不愿提他的名字,問題是他也姓吳)就是個存在感滿滿的學生,他不但學習成績好,而且隨便干什么事都能獲得關注,他在他奶奶過生日時寫了首很煽情的詩,寫得并不怎么樣,可他媽媽給拍照發到了網上,竟然獲得了很多點贊,讓很多人感動得不行,簡直了。
還是說我自己吧。初二結束后的這個暑假,也許是我少年時代中最后的好日子了,再往后就是中考,再往后還不知道有多少煩心事,所以我決定,一定要用這個暑假的時間好好地玩耍,最好還能順帶著干出一件引人關注的了不起的事,才不辜負我可憐的青春。
可我要干什么事呢?既不耽誤玩,又很了不起?
想來想去,我把目標定在了爺爺身上。
爺爺今年七十一歲了,獨自住在鄉下的老宅里,奶奶三年前去世了,現在他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在我的印象中,爺爺身體健康,思維敏捷,樂觀開朗,他完全不需要別人的照顧,甚至不喜歡跟孩子們生活在一起,所以這些年,我們都是過年的時候回去和他團聚,平時難得見面。
聽說爺爺年輕時也曾經走南闖北,但步入老年以后,他除了在我小時候來城里住過一陣子,就再也沒出他那個鎮。我想,再過幾年他就更老了,可能就哪兒也去不了了,所以我不如趁這個暑假,帶他一起出去玩玩。這也算是完成他的心愿吧。
但他的心愿會是出去玩嗎?管他是不是,我讓他是不就得了?爺爺一向很寵我,我可以讓我的想法成為他的心愿嘛。
就這么決定了,我要讓爺爺列出一個“心愿清單”,然后利用這個暑假去幫他一個一個完成—這就是我的計劃。
說干就干,我把想法告訴了爸爸媽媽,他們也很支持,爸爸還給了我一筆“經費”,對我語重心長地說:“你長大了,多去陪陪爺爺,也替我盡盡孝!”他總是這樣,天天忙于自己的工作,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想搭上自己的時間。
可對我來說這正合心意,我也不是第一次自己出遠門,于是我背上簡單的行李,獨自坐上車,來到了爺爺的家。
我本以為年紀大的人都不愿動彈,還要做一番思想工作,可當我說出我的打算,爺爺很爽快地滿口答應:“好,這正好是我的一個心愿,你帶著我,咱爺倆一起出去玩!”
我的心里樂開了花,“吳老頭兒,你還有什么心愿,寫個心愿清單吧,我來幫你一起完成!”
“吳老頭兒”是我對爺爺的昵稱,我叫他“吳老頭兒”,他叫我“大孫子”。在爸爸媽媽面前我得做出尊敬長輩的樣子來,可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就是這么隨便。
吳老頭兒聽我這么說,立即拿來紙和筆,坐在小院的石桌旁,認認真真地寫了起來。他寫得有點兒慢,邊琢磨邊寫,寫好以后,笑呵呵地拿給我看。
我的心愿清單
一、去槐樹灣看一看
二、去南戲臺走一走
三、去五金廠站一站
四、去大孫子想去的地方旅游
五、
“第五個心愿是什么?為什么空著?”我問。
“我還沒想好,等想好了再寫上,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很麻煩的大心愿,會很好完成。”吳老頭狡黠地笑著。
“那好吧,再大的心愿我也會幫你完成的。”我把那張紙還給吳老頭兒,“那咱們就開始吧!先去你說的這個槐樹灣!”
二
我以前從來沒聽吳老頭兒說過槐樹灣,那里也不是他的老家。但既然他把去那里當個心愿寫下來,說明那地方對他來說挺重要。
我不得不佩服吳老頭兒的記憶力,他領著我轉了好幾趟車,又走了好長一段山路,才終于來到槐樹灣,這里就是個山溝溝里的村子。
但吳老頭兒沒進村,而是直接走到了村東頭,那里有個小學。“我年輕的時候,在這里當過幾年老師的!”吳老頭兒很興奮地公布了答案。
學校正在放暑假,只有傳達室里一個看門大叔,吳老頭兒跟他寒暄了幾句,大叔就欣然打開了大門,還說:“歡迎歡迎,歡迎老教師返校!”
吳老頭兒像個領導一樣,背著手,邁開步,意氣風發地走了進去,東瞅瞅西看看,其實學校根本也不大,迎面是操場,操場后面是一座教學樓,這教學樓是新建的,走近了還能聞到一股子水泥味兒。
吳老頭兒來到教學樓前,出了一會兒神,喃喃自語:“真好,我剛來的那時候,這里全都是破破爛爛的平房呢。”
他回過頭,對著我,也對那個看門大叔說:“我十九歲那年的三月二號周一上午八點零三分,我那年十九歲,頭一次走進這所學校,我教的第一堂課是語文,我給小學二年級的娃娃們講李白的《靜夜思》,他們聽得可入神了,還問我,李白是不是晚上餓了……”
他又指向操場,手臂繞著圈圈,“以前這里可沒有跑道,整個就是一片土地,一下雨全是泥,我二十歲那年的十月十五號周五下午三點二十分,正跟孩子們上著體育課,突然就下起了大雨,我跟孩子們說快跑啊,到屋里去,可有兩個小子打起架來了,在泥湯子里打滾,被我一手一個像抓小雞一樣拎回來的……”
吳老頭兒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雙手高抬著,真像是拎著兩只小雞,然后他又緩緩放下手,望著那操場中間,“這倆小孩兒,現在也該當爺爺了吧,真快啊……”
看門大叔笑呵呵地說:“你老人家的記性可真好,這么多年前的事兒,哪天幾點都記得這么清楚,了不起!了不起!”
吳老頭兒一擺手,毫不掩飾臉上的得意之色,“我沒別的能耐,就是記性好,多少年前的事,在我腦子里一拎起來,就跟過電影一樣,哈哈哈……”
晚上,吳老頭兒帶著我來到鎮上的一個小旅館住下,盡管已經很疲憊了,可他的興奮勁兒好像還沒過,又從包里拿出一個綠皮的本子和筆。
我問他:“你還寫日記啊?怪不得什么事都記得這么清楚。”
吳老頭使勁搖頭,“不是,我還用記日記嗎?我用腦子記就可以,我在畫畫。”
他果然是在畫畫,畫的就是槐樹灣小學,操場、教學樓、大門,連傳達室的看門大叔都被他畫了下來。吳老頭兒畫得很認真,線條雖然很粗糙,但卻透著生動,畫完以后,他又在右下角寫下時間地點,然后合上綠皮本,帶著滿足的笑意,說:“好了,留個紀念,第一個心愿,完成了。”
三
吳老頭兒的第二個心愿是“去南戲臺走一走”,南戲臺在哪兒,這連吳老頭兒都找不到了。
他又帶著我轉了好幾趟車,來到臨近的一個縣城,在這個縣城的中心廣場,吳老頭兒停下了腳步。
“這里大變樣了,以前不是廣場,是一條街。”吳老頭兒從左到右地看了好幾遍,“可是南戲臺,南戲臺在哪兒呢?”
“你說的又是哪個年代的事兒啊?現在哪還有戲臺啊?”
“那都是文化,他們應該保護,不該拆掉的,拆掉了,記憶就淡了!”吳老頭兒氣呼呼地說著,然后又凝神注目,變得沉默起來,他腦子里估計又在過電影。
終于,他快步向廣場的西南角走去,估計是找到電影里那截片段了。
“這里!這里!”吳老頭兒指著一個方向,前方是個賣醬鴨脖的店鋪,店鋪的老板娘正瞪著他,奇怪這老頭兒要干什么。
吳老頭兒走進去說:“就是這里,沒錯!”
老板娘說:“是這里是這里,大爺,你要買鴨脖嗎?”
“這里以前就是南戲臺!”
“南戲臺?沒聽說過。這里以前是服裝店,生意不好,我現在賣醬鴨脖,生意挺好。”
“你沒聽說也正常,你們都太年輕!”吳老頭兒又來勁了,“那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兒啦!”
“忘我,我以前給你說過沒有,我就是在這里遇到了一個人。”吳老頭兒沒喊我“大孫子”,但他是對著我說的,也可能是對自己說的,反正他正說得高興。
“那是我二十六歲那年的二月八號周一晚上七點十五分,那天是元宵節,南戲臺這邊要唱《穆桂英掛帥》,我就興沖沖地來看戲,座位都坐滿了,我只能和別人一塊兒站在后面,前頭一個人擋著我了,個頭比我高,我就說大哥你往旁邊挪挪給我閃個縫兒,結果那人一回頭,竟然是個大姑娘!”
鴨脖店的老板娘聽樂了,“老爺子,你這眼神可不大好啊,不過記性還挺好,哪年哪月幾點的事都記得那么清楚。”
吳老頭兒搖頭晃腦地說:“那還能記不清楚!因為那個姑娘不是別人啊!”
他回頭對我說:“就是你—是你奶奶!”
“我奶奶?”我想起我奶奶,她站在我爺爺面前比他高半個頭,不過她長得也不像男的呀,“你當時把我奶奶當成大哥了?她沒當場揪你的耳朵?就像平時那樣。”
“這個嘛,哈哈,我記不清了。”
記不清才怪,吳老頭兒記性那么好,我確信他每一個細節都記得很清楚,只不過不好意思說而已。
“反正從那以后,我就和她認識了。忘我,要不是那次認識,現在可就沒有你啦!你說神奇不神奇!”
吳老頭兒自得其樂地說著,我的目光卻都在醬鴨脖上,等我老了,如果能回憶起這一段,可能會跟我的孫子說:“大孫子,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醬鴨脖……”
然而那醬鴨脖算不上多好吃,但并不妨礙我一口氣吃了五個,晚上在廣場旁邊的小面館,我還吃了一大碗拉面,吳老頭兒沒怎么吃,他著急忙慌地拿出本子,又開始畫了起來。
“吳老頭兒,你先吃飯,回賓館再畫嘛。”
“不,不,我觸景生情,要先畫下來,過一會兒就沒靈感了。”看吳老頭兒說的,跟他是個藝術家似的。
“你把店名都寫錯了,人家是賣醬鴨脖的,不是賣醬雞翅的。”我晃著手里的醬鴨脖,糾正著他畫上的錯誤。
吳老頭兒挺茫然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我啃過的鴨脖,哦了一聲,把寫錯的字改了過來。
我心想,說不定爺爺那第五個心愿就是吃頓醬雞翅吧。
四
第二天,當我睜開眼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吳老頭兒坐在桌邊,又在看他那小本子上的畫,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他總是拿出來看。
我問:“今天不用趕路去第三個地方嗎?那個什么廠。”
吳老頭兒說:“不用趕路,那里離得近,就在這個縣城北邊,我記得路,一會兒就帶你去!”
可吳老頭兒又失算了,他領著我在縣城北邊繞了兩圈,愣是沒找到地方。
我說:“你是不是記錯了呀?你確定是在縣城北邊,不是南邊,或者東邊西邊?”
吳老頭兒說:“我沒記錯!就在北邊,就在這一片兒!咱們再找找!”
于是我跟著他又繞了第三圈,繞到一半兒的時候,他突然停下,指著斜后方的一個公司大門,“怪不得!以前是兩扇大鐵門,現在改成這種伸縮門了!連廠名都換了,改叫公司了!”
我說:“這個地方咱倆剛才都經過兩次了,你才反應過來啊。”
吳老頭兒說:“變化太大了,這可不怪我。”
眼前這個廠子的變化顯然是太大了,我都能看出來吳老頭兒的失望和失落,這次他沒想著進去,而是站在一邊閉上了眼睛。一定是又在過電影。
我決定提示他一下。“你當年在廠子里是干什么工作的?”
“嗯……倉庫管理員。”
“哦,和看大門的也差不多吧。”
“那可不一樣!”吳老頭兒把眼一睜,閃亮閃亮的,“倉庫管理員可太重要了!”
他又在人家公司門口踱開了步,“我當倉庫管理員那會兒,可沒什么電腦,全是手工記錄,不過我的賬都在腦子里,哪天進了多少貨出了多少貨,全都清楚!”
“我三十五歲那年的九月八號下午四點三十五分,那次領導臨時來檢查庫存,我那個徒弟是個糊涂蛋,放賬本的抽屜上了鎖,鑰匙不知道放哪兒了,幸虧我腦子里全都記著,領導一問,我對答如流,后來找到鑰匙拿出賬本來一對,一個錯都沒有!”
“厲害!厲害!吳老頭兒,你簡直比電腦還強大!”旁邊又沒別人,只好由我來接話恭維他,“可你這么厲害,怎么沒把這么強大的腦力傳給我啊?”
吳老頭兒無奈地看著我,“主要是你奶奶腦子笨,到你爸爸那里就不夠聰明了,你媽也不是多聰明,再傳到你那里,就越來越退步了。這話回去可別跟你媽說。”
“好吧好吧,”我努力忍住笑,又隨口問,“你那個糊涂徒弟怎么樣了?有沒有被開除啊?”
“他呀,倒是沒被開除,聽說后來還當上廠長了。”
吳老頭兒又擺擺手,邁開大步往回走,“不說了不說了,這里沒什么意思了,我們走吧!”
晚上,吳老頭兒又開始畫畫,不過這次他畫的并不是白天看到的公司大門,而是畫了兩扇大鐵門,鐵門上面寫著“紅星五金廠”幾個大字,鐵門邊上有個年輕人,手里拿著本子和筆,一臉的笑容,那是年輕時候的他自己。
五
不管怎么樣,吳老頭兒的三個心愿算是完成了,我問他:“咱們該去旅游了吧?你別再回憶那些過去的小事了,我陪你去好好地玩一玩!”
吳老頭兒說:“大孫子,你陪著我這幾天也夠煩的了,下面我要好好陪你去玩,你說去哪兒咱去哪兒,別人問起來,就說是我想去的。”
“你真沒有特別想去旅游的地方?”
“你想去的就是我想去的,你只要別嫌我老頭子累贅就行。”
“那好!吳老頭兒,跟我走!”
于是我們去了一個城市旅游,那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那里對吳老頭兒來說是個完全新鮮和陌生的世界,沒有他的回憶,沒有他的足跡,自然也就沒有他能向人述說的機會,他就一直跟著我,這里逛逛,那里吃吃,在每個景點拍照合影。
我把這些天和吳老頭兒的合影都放在網上,還寫了一些煽情的話,果然獲得了不少的關注,很多人表示很感動,還有的說看了想哭,還有人把它寫成文章,說“孫子幫爺爺完成心愿清單,讓七十一歲爺爺重返十七歲”。說得真好,我可寫不出來。
我的同學和老師也都知道了,老師很難得地留言表揚我,同學們紛紛說我太牛了,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我真的干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不過我也注意到,這幾天吳老頭兒跟著我東跑西跑得有點兒疲憊。但白天再怎么折騰,到了晚上他還是會掏出本子,把白天去過的地方畫出來,只是他畫得越來越潦草,遠不如他到自己熟悉的地方畫的那些。
我說:“吳老頭兒,明天咱們就回去吧,我的暑假也快結束啦,你也回家里歇著。”
吳老頭兒說:“我不累,你要是沒玩夠,咱們再玩幾天!”
“我玩夠了,我也想回家歇著呢,等明年暑假,咱們繼續出來玩!”
“那行。”吳老頭兒沒再多說,但從他眼里,我看到了他對回家的渴望,畢竟他年紀大了,沒有那么生龍活虎了,我早該感覺到的。
我和吳老頭兒回到了他的老宅,安頓下來以后,我也該回自己的家了,臨走前我問他:“你的第五個愿望是什么?還沒告訴我呢。”
吳老頭兒坐在床頭,看著坐在板凳上的我,笑了笑,伸出滿是皺紋的大手,輕輕撫摸著我的頭,“這個愿望啊,很小很小的,也很大很大的,不過只有我自己能完成。大孫子,你已經為我做得夠多了,你的孝心我領啦,快回去好好學習,長大成人,那才是我最大最大的心愿,你就別再掛念著我了。”
“好吧。”我感覺吳老頭兒和平常有點兒不一樣,啰啰唆唆的,跟我去世的奶奶似的。
暑假結束,升到初三,只感覺功課更加緊張繁重了,我干的這件“了不起”的事也很快就被網絡上的人們和現實中的人們遺忘,連我自己都要想不起來了。
轉眼就到了寒假,又要過年了,也不知道是哪來的運氣,這次期末考試我的成績竟然提高了不少,我很期待拿著成績單回老家去向吳老頭兒炫耀。
可爸爸媽媽卻好像積極性不高,以前一到過年,我爸爸可都是早早就吆喝著回去吃團年飯的,但這次他卻遲遲沒有動靜,一問還嗯嗯啊啊的,好像心思都在他的工作上,沒興趣談論回老家過年的話題。
懶得跟他們說了,爺爺家我又不是沒去過,我都這么大了,還需要跟著爸媽走?于是我趁他倆不在家,留了張字條就起程了,我想和吳老頭兒提前“見面私聊”,這是回自己爺爺家,也算不上離家出走吧?
六
進了老家的院子,我就看到了吳老頭兒坐在石桌旁的背影,他就那么安靜地坐著,大冬天的,也不嫌冷。
“嘿!吳老頭兒!”我在他背后喊,他的耳朵并不聾,一定能聽得出是我。
吳老頭兒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在他眼中看到的,是一片茫然。
“喂,是我啊!”我蹲了下來,拉住吳老頭兒的手,感覺有點兒不對勁兒。
“哦,是我啊。”吳老頭兒慢慢地說。眼光和表情還是那樣,沒有任何變化。
“你怎么了?”我問。他說的“是我啊”,我不確定是在叫我的名字,還是在重復我的話而已。
接著,吳老頭兒把手抽出來,頭也不回地進了屋。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屋門打開,出來的是我大姑。她的家在外省,今年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大姑沒有招呼我進屋,反而對我說:“你快跟我出來。”大姑把我拉到了院門口的小胡同,剛想說什么,胡同口就走來了兩個人,那是我爸爸媽媽,看他們的樣子,是急匆匆趕來的。
晚上,我們幾個圍坐在外屋的桌邊。爺爺在里屋,他睡著了。我已經從大姑和爸媽口中知道了怎么回事。
“他從去年秋天開始,這個病就越來越厲害了。”大姑說,“但我們都在外地,都不知道,他也一直不承認。”
我爸爸說:“虧得你那次給他打電話,發現了問題,趕回來帶他去看病。”
“那有什么用,已經晚了。其實……”大姑看著我,“他去年暑假和你出去的時候,已經有些不正常了,你沒發現?”
我說:“完全沒有啊!他的記性可好呢,帶著我找他當年待過的地方,哪一年哪一天哪個時間發生了什么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說不下去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這是有可能的。”我爸爸說,“患者會對多年前的細節記得非常清楚,卻會對身邊的人和事越來越模糊,就像腦海中有個橡皮擦,直到……直到完全忘記。”
“你們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我質問。
“怕影響你學習,你爺爺就想看到你考個好成績……可他現在,就算看到也沒感覺了。”
“他也不是完全沒感覺。”大姑起身進了里屋,悄悄拿出來兩樣東西,放在我面前,“他一直留著這個,自己不吃,也不讓我吃,我今天才知道是留給你的,他記憶里還有這東西。”
那是一袋真空包裝的醬鴨脖。
我把醬鴨脖拿開,那個熟悉的綠皮本子出現在面前。又看到本子里那些畫,還有每張畫的角上寫下的日期地點,我忽然明白了。
吳老頭兒,我爺爺,他害怕忘記,就每天把經歷的人和事畫下來,他每天看啊看,就是要把這些畫面留在腦海里,不要被橡皮擦擦掉。
翻到最后一頁,那上面不是畫,而是一行字:“我的第五個愿望。”
第五個愿望?到底是什么?
在那一頁的背面,我找到了答案。
“不要忘記大孫子的名字,他叫—吳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