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風,一級作家,江南文化學者。著述19部。屢獲年度“中國好書”獎、《中國作家》文學獎、冰心散文獎、紫金山文學獎、《鐘山》文學獎、省五個一工程獎、《芳草》文學獎等。作品被翻譯為英、法、俄、日、韓、塞爾維亞、阿拉伯語等。現居江南宜興。
我喜歡這個名字:壺手。它很感性,強調了手的地位。不過我并不是一枚壺手,只是寫過一些關于紫砂壺的文字。如果把壺假設為一扇門,那么,我這些年一直在其間出出進進。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牽引我走向它。如果你去過壺鄉(本地人自稱陶都),那你將看到一棟棟連綿不絕的迷宮——有一萬個以上的制壺作坊,在蠡河的兩岸鋪展開來。每天的清晨或黃昏,你都能聽到制壺時乒乒乓乓的聲響。壺,紫砂壺,于太湖西岸的宜興,是一個巨大的存在。你無法回避一把壺,就像你無法不進行你的一日三餐,因為這里的人們除了吃飯,還好一口茶。八百年前蘇東坡來了,他給本地人展示的,是其凡夫俗子的一面。如何汲山中清泉,如何采鮮嫩茶芽,然后,如何研制與茶匹配的壺。所謂飲茶三絕,其實是宜興人自己的想頭。但人們愿意把蘇東坡并不能做的事附麗于他。此地有茶山,燒壺的土金貴,別處沒有,此地有一座黃龍山,皆是做壺的好土。人們稱“富貴土”。茶之于壺,是誘惑,也是一個巨大挑戰。遠古飲水,無非陶罐或陶盞,日常器皿粗糙,亦如生活本身。供春時大彬,是最早的留下姓名的壺手,早前制壺者如過江之鯽而籍籍無名,他們憑什么留下名字呢?時光并沒有在他們的壺上滯留,文字卻記錄了他們的手感——轉換到壺上,就是不可復制的靈性。人們稱他們做下的壺,叫傳器。后輩的壺手卻想知道的是,他們用了什么樣的工具,來幫助他們確立手感并反哺給壺?
是的,我們見到了供春和時大彬留下的壺。從今天的角度來看,壺藝還是粗糙的。供春根本不是一個壺手,他就是一個明代的文藝青年,飯碗在主人手里。主人在寺廟里養病讀書,他沒事干。他得感謝自己的無聊。寺廟的老和尚在做壺。他不太服氣。他在沒有最基本的工具的情況下,用一把調羹,仿照院子里一棵銀杏樹上的樹瘤,做了一把像壺一樣的東西。這把壺石破天驚,被后人奉為先祖。供春自己也被嚇到了。他再做壺時,手里有了一堆工具。這是別人給他的。他用著很別扭,做出來的壺,不但難看,也非常拘謹。對于一個壺手來說,工具其實就是他手感的物化。于是,一些問題來了,是工具適應他,還是他適應工具?他的工具由誰來做?是先做工具,還是先做壺?有一個被奉為當代紫砂泰斗的壺手顧景舟出來說話:好壺,是好工具做出來的。一個壺手不會做工具,就不會做壺。他自己的一套傳世茶壺,人民幣九千多萬。壺背后的工具有多少?一百多件。然后,他轉身,開始做另一把壺了。原先的工具被放進幾個抽屜。干嗎?即將要做的新壺,跟原先的不太一樣,工具必須重做。
假如我是一枚壺手,剛入行的半年里,肯定一直在學做工具。我會感到枯燥心煩,那是我的心和手還沒有建立某種默契。手在盲目地忙碌,就像一個人在荒原上茫無目的地狂奔。心卻還蒙在鼓里沉睡。這個時候有什么解藥呢?尋找手感吧,師父會告訴我,手感是做出來的,不做,或者做得少,手感就不會降臨。我制作的第一件工具叫明針。它不是一枚針,而是一張如刀幣狀的牛角片。壺手的心思和手感,就靠它來連接,師父告訴我,紫砂泥經過手工拍打和震動,“泥門”就被打開了。泥門不是一扇門,而是坯體的氣孔被打開了,說泥門開了,是壺手們催自己干活兒的一種說法,就像你煮一鍋飯,煮到鍋巴都香了,那火候就到了。泥跟人一樣,也有狀態。彼時紫砂泥已被捶得欲罷不能,如果它能夠呼喚,它一定會大叫:師父啊,我等不及了!
我慢慢得知,紫砂泥的顆粒在反復的捶打中,經歷了一次重新排序,很細的砂顆粒會慢慢沁出來,當用竹片壓形的時候,水分帶著細砂漿也會滲出來,當用牛角片去壓光它的時候,目的,就是讓滲出來的細泥漿穩定下來,在坯體表面形成一層薄薄的膜,這就是好壺的皮膚:內部結構疏松,表面細膩綿密。一經茶水泡養,包漿立馬呈現——一把好壺的有機構造,如同皮膚與血肉的完美粘連。這對于真正的泡茶人來說,至關重要。
這樣的時候,打理紫砂壺表面的光潔度和處理整個壺體和諧的工具,就數明針了。
乍一看,所謂明針,就是一張薄薄的牛角片。壺手的心思和手感,要靠它來傳遞。沒有它,壺體表面的光潔、氣韻就無從談起。壺手們做明針,先是把從常州鄉下某地(似有專售)買回的牛角片,剪成像古代戰國刀幣的形狀,放在涼水里浸泡兩三天;然后用一塊玻璃,將帶刃的一面,輕輕地修刮其形狀的邊沿,使其薄而潤;接下來的一個關鍵字是:刮。所有的要求,都是用一塊玻璃的鋒刃,一記一記刮出來的;要讓這張刀幣形的明針片,從尾部到頭部,一點點地均勻地薄下去,這太不容易了。如果你不懂做壺,那你就不知道什么是適度的厚薄。被刮下的纖維卷曲著掉到地上,一圈一圈,一張小小的牛角片,竟然可以被刮出一堆纖維。
現在你明白了吧。明針其實就是手的延伸部分,人的手掌不可能有那么薄,手指有那么尖,那么有韌勁,那么有彈性,那么張弛有度,那么隨心所欲地彎曲到任何一個所需的弧度。所以,做明針,就是做自己的一只可以延伸的手,那是靈性,是手感的托付,是只有自己知道的習慣在一個器物上的演示,這只手應該怎么用力,特定的手勢又是怎樣的,只有明針知道。
于是就有了一個詞:明針功夫。
壺上的光與潤,都要依仗明針。這里的明針功夫,不光關乎壺體的光潔明亮以及轉彎抹角的周全,還與茶壺日后的包漿有關。厲害的壺手會刮得恰到好處,那就是,多一刮則瘦,少一刮則腴。明針使用不當,那就是跑氣,壺韻就給弄沒了,而且還把壺體的泥門給淤塞了。這聽上去有些玄乎,事實是,泥門的淤塞,會導致一把壺越養越臟,像人的臉,皮膚毛囊堵塞了,就會起痘痘。壺其實是一樣的,這種壺,你喂它十噸茶葉,也休想養得出彩,包漿之類,早就跟著別的壺私奔了。
當我真正會使用明針,并且讓一個粗糙的壺坯煥然一新的時候,我的心和手其實已然是默契的好友了。冬天的時候,壺手們喜歡去山里選幾棵臘竹做工具。即便是上了年紀的壺手,也會爬上很高的山,在“竹海”里選那種合意的老臘竹。所謂老,必須有十年以上的“竹齡”。十載寒冬,經霜耐雪。又在臘月里被伐下,故稱臘竹。為何這么講究呢?師父說, 經受了冬天的風霜雨雪,臘竹的肌理會變得細膩、沒有火氣,且沒有蛀蟲。將其放在屋檐下,讓它閑著,兩三年不要動它。然后,某一日,截取其最好的一段,根據壺體外形的不同,制成不同的弧度。因為,制一把壺,需要各種不同弧度的竹拍子、竹篦只。
臨走的時候,師父還在一條干涸的澗灘邊漫不經心地揀了幾塊鵝卵石。我好奇地問要這些石頭干嗎?師父說,也是做工具用的。“竹子上的毛糙,要用砂性大的澗灘石來打磨。為什么呢?竹子長在山里,它依靠山土和澗灘里的水活命。澗灘里的鵝卵石跟它是鄰居,說不定還是親戚。它的砂性跟竹子的質感是相通的,它的砂性,就能對付竹子的糙性。它們是相克相生的,不傷感情。這樣的竹拍子和竹篦只,磨出來肯定是玉覺覺的,用來制壺是最自然不過了。”
玉覺覺。是本地方言。顧名思義,就是要把一件竹制的工具,摸上去有玉器的感覺。覺覺,就是那種玉感的加強版。
要讓壺上有珠圓玉潤的感覺,那么就從做工具開始吧。假如我是一枚壺手,最初我會感到絕望。都什么年代了,我哪還有這種心氣,像返回到農耕社會,天昏地暗地取折騰那種冷兵器一般的工具,老法師們那樣篤篤定定,仿佛時光在他們身上停滯了。要命的是,竹拍子和竹篦只做出來了,老法師并不立即使用。他們有強大的參照,比如蘇州折扇,其扇骨也是竹子削出來的。一把扇骨,要放20年。為什么呢?老法師不說了,讓徒弟自己去想。
做一把壺,一百多種工具。哪一件最重要?壺手還真的無法回答。因為,每一件工具的誕生,都是心與手磨合、貫通之后共同決定的。壺手拿起它,手感就來了,就像通電。比如挖嘴刀,你說它重要嗎?做壺的時候,大部分時間它都閑著,但到做壺嘴的時候,就非它莫屬了。懂壺的行家非常注重壺嘴,認為它是一把壺的精氣神。不過,壺嘴并不是光用來看的。沏茶的時候,壺嘴的出水能不能成一條線,力度夠不夠,水柱沖進茶杯里,能不能不泛出水花,對于一把壺的名聲很是緊要。“七寸不泛花”,是壺界衡量壺嘴出水爽利與否的標準,舊時茶館,某新科壺手登場,一把新壺當眾開壺,幾十雙眼睛盯著,那壺被拎起,離茶杯七寸高,壺嘴一動,水流飛快地傾瀉而出,聚而不散,飛注如線,方稱好壺。
所謂精氣神。這是場面上的說法。事實上茶壺出水時的爽利暢快,全憑挖嘴刀來成全。它的脖子很長很細,體形瀟灑,像棲息在岸邊的鸕鶿。刀頭子很尖,兩面刃口都很鋒利。手柄部分則因人而異。有的玉覺覺,有的細伶伶。當手工搓出來的壺嘴里還有一些殘余的泥屑時,挖嘴刀上場了,它可以從容地深入壺嘴的任何領域,清除那些妨礙嘴道暢通的細碎泥屑。嘴道,不能太寬,也不能太窄;壺手的心里有一把尺子,嘴道的寬窄跟壺體大小是有比例的。即便是一個熟練的壺手,他也不習慣用別人的挖嘴刀來干活兒。而自己的工具仿佛有一種磁鐵效應,一上手,感覺就來了。它貌似冷兵器,沒有溫度。但它有記憶、感覺。壺手拿起它,密碼就接上了。它是一個壺手的手勢、感應、習慣的疊加與擴大。突然你發現壺手拿起挖嘴刀干活兒的時候,它立刻就有了表情。那種志在必得的姿態,在伸進壺嘴里清除泥屑的時候,表現得直露無遺。“七寸不泛花”于它,是一個板上釘釘的指標。如果壺手的新壺在茶館里被斗敗,壺手會不會遷怒于挖嘴刀呢?—— 一種最壞的結果是壺手不再寵它,甚至另覓新歡。它最終生銹而被撂在一邊,壺手順便就把它扔進工作臺(泥凳)邊的一個雜物筐里,這是它想象中的末日——就像被打入冷宮的妃子。它無言的委屈是,我的樣子又不是我自己要的,干嗎就這樣不用我了呢?此處沒有公理,只能是壺手的感覺說了算。
緊要的工具其實都沒有驚艷的外表,甚至木訥得沒有表情。前面說到的那種叫“篦只”的工具,乍一看,它就是半截方方的竹片。但它的履歷上寫著,它來自某某深山里一棵竹齡十年以上的老毛竹的腰部。它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哪怕是潛在的蛀眼,肌理堅韌而細膩。它成為“篦只”之后身價有點高,對于做壺而言,一個壺體(身筒)立起來了,它還需要經過打理。壺界的人,把身筒分為三截,打理它們的工具,叫篦只。它們各自的名字,其實就是壺手對它們的分工,分別是:上脫、中脫、下脫。再往細里分,還有直脫、蓋板、肩脫。這些名字,只包含最簡單的意思,但內中卻也別有意味。壺手對它們的熟悉,就像自己的手指頭一樣。如果把張三和李四的篦只放在一起比較,你會發現,它們之間的差距很大,大小不一,形狀亦有異。這是因為,張三和李四的出手不一樣,他們的手勢、手感也不一樣。
從字面上講,“篦”是一種可以榨油的植物。跟制壺八竿子打不著。另一種說法是,離宜興不遠的常州,出產一種用來梳篦頭發的器物,用牛骨和竹子做成,中間有根梁,兩邊是密齒。此物稱篦子,古時還是情人之間的信物。因為古時沒有洗潔精,古人的一頭長發容易打結,男人女人俱是如此。經常用篦子來梳理,是生活里的日常。篦子還能疏通頭部的血管,這就上升到了理療的范疇。做壺的藝人,就是取它的梳篦之意。在壺手看來,這個身筒立是立起來了,不過,毛病還挺多。需要一點點來梳理它。
所以就有了一個詞:篦身筒。
既然與篦子相關,篦只的式樣,便保留了篦子的諸多成分。方方的竹片,自然的凹度,所有的邊角都變得溫文爾雅,但細細一看,棱角還在,只是鋒芒已然消隱。這些都是壺手根據篦身筒的要求,自己設計出來的。
只有壺手自己知道,在篦身筒的時候,哪個部位,需要多大的篦只。哪里需要圓一點,哪里需要闊一點,都是干活兒的那只手在悄悄告訴你。
木轉盤。線石。線梗。木拍子。竹拍子。搭子。勒只。矩車。鳑鲏刀。虛砣。獨個。木雞蛋。的棒。的屁股……這些看上去不怎么高雅的工具名字,其實都是做壺時鎮守一方的大仙。假如我是一枚壺手,我的光榮與夢想,就是得到師父最滿意的一件工具。是的,如果有一天,師父肯把他最得心應手的工具送給我,那就表明,我已然學到了他的本事。師父也是這樣,得意的時候,會把他師父當年傳給他的一件工具,拿出來給我看。順便還給我講一個故事:當代紫砂泰斗顧景舟有一次接待一位日本頂級的陶藝家。此人很牛,國際大獎拿到手軟,在日本堪稱技藝蓋帽。起先他沒把顧景舟當回事,但看到他工作臺(泥凳)上的一把壺,以及做壺的幾件工具,突然態度陡轉,變得非常虔誠。他覺得顧老的每一件工具,都堪稱藝術品。他說自己一生周游五十多個國家,還沒有見過這么精美的工具。如果可能,他想向它們鞠躬。他還提出請顧老去日本講學。并且責備顧老身邊一個去日本留學的徒弟:這么偉大的老師在身邊,你干嗎還要來日本!這個段子被寫進了顧老的傳記。
在師父的師父那一輩,誰能得到顧景舟一件工具,就等于承繼了他的衣缽,那是做夢都想的事情啊。工具之于壺手,就是他的秘籍,就是他的藝術生命密碼,他的手感,也是他的托付。壺手的一生就是和工具耳鬢廝磨的一生,也是不斷制作工具的一生。因了工具的鏈接,壺手看世界的眼光會不一樣,世間萬物,在壺手眼里都是有情的,拿來都是有用的。屋頂上的老瓦,可以磨成“燕石”打磨竹篦只;鄉下打谷場上的破竹床,可以拿來做竹拍子;用了幾十年的舊皮革和磨掉了經緯的舊面紗布,都可以用來做光潔壺坯的“了坯布”。經歷了風霜雨雪的櫸樹疙瘩……可以削成打泥片的搭子。在壺手眼里,它們都是不可或缺的寶貝。心愛的工具融入了壺手的身心,變成了壺手生命的一部分,它和壺手一起,成全著一件一件傳世妙壺。這絕非矯情,更不是危言聳聽。
(選自2023年第1期《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