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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河記》里的濤聲

2023-04-12 00:00:00馬語
散文海外版 2023年11期

有時,那可能是幾種聲音的混合——嗡嗡、轟轟、隆隆……遙遠而低沉地傳到山梁上來;遇下雨發(fā)山洪則似遠處山谷里滾雷。汽車下了山梁,沿著河邊行使,流水沖刷河岸、浪潮打在礁石上、波濤與波濤沖撞混合的流水聲就近在耳畔。在黃河邊的高原上,還能有什么聲音如這黃河流水聲響徹云霄,震蕩山谷,日夜不息,幾千年、幾萬年奔流?

多年里,敬澤老師在京城的高樓上大概還能聽到這黃河的流水聲吧——靜夜、或夢里,一定是這聲音的縈繞不息,有了這部書的再次問世。

翻開《上河記》,水聲澎湃。

從黃河邊走出來,我是非常熟悉這水聲的。一次次走進黃河邊的村莊,石頭窯洞里半夜醒來翻翻身,耳畔只有村前黃河那嘩嘩啦啦的流水聲;清明柳枝發(fā)的時候,總愛跑到黃河邊上,坐在河邊淺水中的一塊石頭上,聆聽緩緩而流的一河水在岸邊擺動發(fā)出的那咕(ɡu三聲)……咕嚕(去聲)……一九八六年在小鎮(zhèn)上初中,一個星期天沒有回村找干糧,和幾個同學來到碼頭上,下河里鳧水,一直游到對面的山西,還上到對岸人家菜園子偷摘吃了西紅柿、黃瓜,又游回來。

那黃河流水聲一直回響在我的耳畔和腦際,為黃土高原立傳也許就始于此;從不惑之年起寫作七八年,要用十年的時光來寫一部《大河流過的高原》。《高原》動筆之初 ,我曾到敬澤老師辦公室拜訪,他已到作協任職,那時我并未知道敬澤老師有過這黃河行。只談了我要創(chuàng)作的這部“宏大”的書,記得信誓旦旦。

“我將從黃河之源走到黃河的入海口,在黃河流域的廣袤土地上漫游……”這是那時敬澤老師寫在他這部書序言中的第一句話。

沒讀過這般的行走與山水的散文,更不用說游記了。

初讀前面,我甚至產生了些許懷疑。但我對敬澤老師那獨特的文字是深信不疑的。幾十個字就勾畫、渲染好陜北民間剪紙藝人:“是。我也看出來了,那幅剪紙是‘大生產’。這個早晨被一位鄉(xiāng)間老婦剪得喜氣,歡鬧,滿天煙霞。”用這樣的句子去寫寧夏海原地震時:“某個村莊全被崩塌的山體掩埋,只有一對被子女遺棄的老夫婦逃過大難,因為他們孤苦無依地住在村外的窩棚里。”探訪陜北的莊園時:“9月2日,臨近中午時,離開米脂劉家峁姜氏莊園。車行得遠了,回頭看,我覺得那壯觀的城堡如恐龍時代的遺跡。”

所以,肯定是要好好拜讀的!

讀完《從渡口到渡口》《蝴蝶與花兒之浪》幾個篇目,我的疑惑反而強烈了。我還在問自己:它是散文?游記?

讀96頁“人”:“大概有一萬多人,漢族、回族、東鄉(xiāng)族、保安族、撒拉族、土族、據說還有藏族。五顏六色的人群,像新聞里照例會說的那樣:‘身穿節(jié)日的盛裝。’”

讀“吃喝”:“到處是吃食攤子,賣熟肉、賣啤酒。”

在252頁寫道:“第二天,9月2日,陰歷八月初五,米脂縣城逢集。街上到處是趕著車、開著拖拉機的老鄉(xiāng)。兩邊的店鋪一間間看過去也有趣,比如一家飯館公然亮出招牌:

假冒天津狗不理

“一間理發(fā)館,窗上貼的剪字廣告是:

平頭燙發(fā),代售石獅子

“還有‘闖王照相館’‘貂蟬餐廳’,讓人想起來米脂歷史上的男女兩大名人。”

在273頁寫道:“在寧夏的海原,我曾去探訪花兒歌手馬生林。站在他的院子里,我覺得這家是荒蕪的,這日子是荒蕪的。”

院子里堆著磚,那是馬生林用縣里資助的五百塊錢買回來的,打算修補破舊的房。拉磚回來的路上,放蜂人的卡車駛過,兒子被大群的蜜蜂蜇得頭大如斗。

五十歲的漢子壓彎了腰,馬生林站在那兒,目光是混濁的,他沒有看我,他看著某個很遠的地方,忽然,他唱了:“冰凍三尺口子開,雷吼了三聲者雨來。山洪纏著走不開,坐下是無心唱起來。”……

散文?游記?還是什么?

突然想到了這里,我不知道它為什么讓我想到讀《平凡的世界》里好些情節(jié)時的那情形:

李向前竟然打開車門,晃晃悠悠走到公路邊上。金波攆下來,要拉他,但向前用力把他摔到一邊。這個痛苦的醉漢在沙丘上爬了幾步,就破著嗓子號哭了起來。金波癱軟地倒在他身旁,試圖往起拉他,但怎么也拉不起來。風嗚嗚地吼叫著,沙子打的人連眼睛也睜不開。在風的怒號中,沙漠在暗夜里如同翻騰的大海。烈酒同樣在金波身上熊熊燃燒。他索性不再往起拉李向前,自己搖搖晃晃站起來,在昏天黑地里,放開嗓子唱起了那支青海民歌《在那遙遠的地方》——動蕩不安的大自然也煽起了他內心的風暴。

劉玉升家,光景過得綠格茵茵。去年冬天,這位神漢竟然買回來一臺黑白電視機——這是全村第一臺電視機,當時引起了東拉河兩岸人家的轟動。只是電視機買回來后,有人指出,本村沒有電。劉玉升這才不得不把電視機轉賣了。”

在233頁寫道:“一個內蒙古的老人對榆林無限向往——那時候有兩句歌兒:‘只要打下了榆林城,一人一個女學生。’”

“聽說我剛從榆林回來,一個朋友在電話里驚詫:‘咦,榆林,還沒讓風沙給埋了呀?’”

“前兩天,老崔(崔道怡)也從榆林回來,他把我們召集到一塊兒,正襟危坐,深沉地說,這次我去榆林,收獲很大。有一種擲色子(骰子)賭酒的辦法,叫‘吹牛’,也叫‘領導講話’,今天我們大家就來學習一下。”

字詞、行文,與《平凡的世界》那是多么的不同啊!可我在讀這本書好多的情節(jié)、片斷的時候,那種觸動、那一刻的情感、點燃的思索、長時間的回味,卻又是多么的相近啊。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鐘樓。”這個句子,正是我所見的《上河記》中好多的描述與書寫。

二○○○年八月的最后兩天,敬澤老師是站在我生活的榆林城的鐘樓下,在他的這部書中的插圖上將榆林鐘樓寫成“長春樓”,用了它的原名,這是國民黨“陜北王”井岳秀的“生祠”,樓上居住著“陜北王”四位姨太太,富麗奢華、名震九邊。這位張作霖的拜把弟兄、馮玉祥任命的陜北國民軍總司令、后被蔣介石委任鎮(zhèn)守榆林的“陜北王”,在他58歲那年的一天,躺在長春樓“寢宮”的床上吸煙時大煙桿子掉地上了,他彎著身下去撿大煙桿子,這時手槍掉地上了,還發(fā)生走火,偏偏擊中了胸部,陜北王命殞他的長春樓。那時我已到榆林日報當記者,卻絲毫不知敬澤老師此刻就站在離我工作的榆林日報社只有幾百米遠的鐘樓前,那時我其實還不知李敬澤這個名字呢。

在《瓷盅下的榆林》這篇文中寫道:“鐘樓聳立在南北大街的中心,刷成耀眼的粉紅色。樓分三段:頂部是復檐八角亭子,中間主體部分仿如教堂,再往下則是常規(guī)的樓臺和門洞。”“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鐘樓,它真是中西合璧、土洋結合的典范,不同的建筑語言拼接在一起,相互沖突又有一種怪異的魅力。”

從晉陜峽谷黃河邊小鎮(zhèn)走出來,我開始讀文學書刊,至今未讀到過這樣命題的文章。中間部分《海原狼至雨》這篇,全文不足萬字,用了41個小題目,依次是:狼。槍。山,書上。山,腳下。老劉和夢想。老劉的王牌。西夏。李元昊。低頭一看。廢墟。陵墓。李元昊之二。繼續(xù)低頭看。白樺林。又一座山。美麗的草原。《海原全縣要覽編稿》。大旱。麥子。柳州城的麻錢。楊家將。柳州城的麥子。返貧率。站崗的司機。干鹽池。去干鹽池的理由。標語。陽光下。鹽之滋味。“滾”的湖。一九二○年十二月十六日。目擊者。“百年孤獨”。故事破了。隼。天上的海東青。阿什拉豆豆。兩座拱北。守護者。“內斯給”。雨。

從北大中文系畢業(yè),到小說選刊再到人民文學雜志社,從編輯直至主編,那是怎樣的閱文量?可能拿“麻袋”都不好去計算。

也許,學識與寫作的技藝重要,但大地上的行走、歲月中的過往更為重要,以陜西的小說為例,《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秦腔》《主角》哪一部不是這樣?《上河記》再次印證了這一點。

它沒有沾染任何家,又不屬于任何派,你遇到的是在早春,山河、原野上伸出墻籬的一枝帶露的紅杏。

書中寫陜北榆林的有三篇,《瓷盅下的榆林》《米脂的堂吉訶德》《夢一場及紅花遍地》,先說陜北人吧,僅僅是看到這幾個題目,必然是要讀下去的。

現在望回去,坐那些渾身響的大班車,在大西部跋山涉水,那是不可思議的事。九月一日從佳縣坐班車出發(fā),一路走走停停、上下乘客。到了烏鎮(zhèn),班車不走了,剩下的十多個人如貨物一樣被倒賣給了另一輛班車。在綏德才坐上了大臥鋪車,蜷縮在剛能半躺下一個人的鋪位上,走了30個小時到達西安。

與坐大班車相比,最為尷尬的是所到之處的這種介紹:“北京來的作家”。他們在說的時候都是把重音放在“北京”上,“作家”呢就有些心虛,一帶而過,介紹人和聽的人都有點吃不準該怎么確定其身份:“聽上去這是個‘人物’,又是‘北京’來的,但該‘人物’和他們沒有什么關系。”

于是北京來的“重要人物”為了和那個蹲在院畔上吃飯的人說上幾句話,自己也蹲了下來;為了再多說上幾句話,掏出紙煙一人一根,點上,抽著。當然也會遇上干部、包工頭模樣的人,一見這個京城來的背著長筒照相機的家伙,他們口若懸河、唾沫飛揚講西部大開發(fā)的偉大意義和亟待解決的問題。陽光猛烈,院墻和大門的影子都收斂著,兇猛的是那條狗,從院門口呼地撲出來……

以八月二十八日這天來說,上午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路上,翻越大青山、陰山,穿過烏蘭察布草原。終于,車子轉過一座山嶺,將要看到百靈廟。

踏一雙沾滿泥土的鞋,揣一顆滾燙燃燒的心,正是這樣的行履,筆端生發(fā)我很想摘抄一遍在此、深深打動著讀者的句段:

“永登是接近蘭州的一個縣,公路兩旁是連綿的黃土群山。山上的草枯黃,在夏天,這山仍是冬天的山。黃土在陽光下有一種金屬般的質地,硬,潔凈。”再走,就:“到苦水。這個名叫苦水的地方遍地盛開玫瑰。據說在深圳,在北京,你懷抱中的玫瑰常常來自苦水。”

“還是有哀樂,時而低回時而昂揚,化悲痛為力量。從獸醫(yī)家出來,我忍不住接著去找,上了一道坡,迎面走來一個小伙子,那哀樂竟是發(fā)自他的口袋里!小伙子穿著一條牛仔褲,襯衫敞著胸,神情桀驁不馴,似乎隨時都會大打出手。我不想在這兒和人打架,我已經猜出他口袋里裝著一個錄放機,哀樂偶爾會走調。我不明白的是,他竟‘酷’到如此程度,放著哀樂滿街轉悠。”

“米脂城已近黃昏。趕集的人們皆已散去,一派冷清,只有街心那尊李自成的塑像揚刀立馬。身后沒有大軍,身邊沒有人群,他更像一個孤獨的散兵,不知馬奔向何方劍指向誰,他虛張聲勢地做著姿勢,尷尬、遲疑。在榆林,一個朋友曾評論這尊塑像:模仿彼得大帝,但看上去像個癟三。但那天黃昏,我覺得更準確的說法是,他是堂吉訶德,米脂街頭的堂吉訶德。”

為了看那座“蝴蝶樓”,不光吹牛皮,還用了拍馬屁、意在言外等等之后再都不好意思復述一遍的手法,讓那位上尉相信那個早晨他們軍營來了一個“重要人物”。也不可能到處“吹牛”,在黃河邊民間剪紙老人郭佩珍家門外,兩人躡手躡腳,他跟著的那個老高,警覺地四外望望,然后一閃身進了院子。他緊跟其后,“扁”著身子從門縫里溜進去。這般的行跡與走訪,寫下了這些時光中永恒的文字:

“這是我四百塊錢向剪紙老人買下的。畫面的右側是依山而建的閣樓,陡峭的山路上有一人提著水桶拾級而上;兩個老者正在樓上對弈,他們在下象棋,一人捻髯思慮,一人手拈棋子,沉吟未落;弈者之間,格子窗花上飄著一個胖娃娃。”

“然后,就是鋪天蓋地的一世界的繁花,一株花樹盛開,占滿了畫面,花間鳥在飛,仙鶴宛頸低回,繁花枝頭掛著一輪太陽,而那山、那樓、那人也像是那株巨大的樹開出的花。”

“在畫的中央,一塊石碑上刻著字:千年古樹開花" 夢一場。”

以《自呂梁而下》給這部書收尾。我讀了兩遍,去年在《散文海外版》看到這篇文章時,就特別喜歡,一口氣讀了兩遍。

在此回頭,又去翻上一篇寫陜北民間剪紙老人《夢一場及紅花遍地》。《自呂梁而下》可算新近之作,它的上一篇是敬澤老師二十年前黃河之行寫下的作品,最后一篇。出自一人之手,二十年的光陰與距離,前后兩者寫作的不同,在這里似乎極為顯明。正是為此,我又幾次翻閱兩篇,想找出什么,最終卻下不了結論。

“北京的”“重要人物”“身上背著一只長筒子的家伙”,“坐著大班車”轟轟隆隆, 一路西行,不像似玩酷!卻是留下永遠的青春影像……

黃土高坡上,溪流中的一塊石頭上有一盆花樹,走近了才看出那花是假的。有人在喊:“讓開些,讓開些!”原來是幾個媳婦子正扭扭捏捏、梳頭抹臉的準備照相,那假花樹是照相師傅的道具,一張相片,三塊錢。師傅穿襯衫、打領帶,脖子上挎著照相機,見走過來一個端著長筒子的家伙,眼神就不太友好,好像撞見了同行。

路邊的女人和孩子們在尖叫,近了、近了——這時“端長筒子的家伙”的快門幾乎是隨著這些尖叫在按,從鏡頭里他看到那些馬幾乎在飛。在須彌山前,鏡頭是對準幾乎就是一座山雕成的大佛……在一個小學校的院子里,“端長筒子的家伙”主動上前提出為三個女老師照相,老師們很鄭重地在“北京的”人面前站成一排,注視著鏡頭。這時剛才在校門口碰見的小家伙跑過來,大叫一聲:“照也白照,不給相片。”

“浪著呢?”“浪著呢。”在甘肅的鄉(xiāng)下,一處破舊的土房前,那個披著白色頭巾像電影里的修女的老婦人,在和給他開車的小李搭話一來一往。他其實比當地人小李更聽懂了這方言,世界上還有什么話語能如此形象生動地描述此時的他呢?然后他們就談起老人的兒子、病痛、時間與死亡:“時間不到死不下……”老太太反復說著這一句,她的眼里含著淚水。他一下子怕聽到這句話,給老太太照相,在鏡頭里,在快門按下的那一剎那,老人笑了。

秋高,但太陽就掛在近前的天空,登上明長城最大的烽火臺榆林城北的鎮(zhèn)北臺,目光放得很遠,北方是鄂爾多斯草原、成陵所在的地方,是黃河,是大青山,是他前些日子走過的烏蘭察布草原……肯定也拍了不少照片。但是那只照相機的筒子再長,也是拍不出他筆下這些畫面的:四百年前的武士們也望著北方,他們日日夜夜地望著,他們的神經繃得像弦,他們的目光就是離弦的箭,他們等待著遠處、天盡頭煙塵騰起,大地在馬蹄的敲擊下震顫……

京華煙云,北大才子,一生只一場的青春之旅——渡口、城堡、茅店,身心棲息處,是古老的西部!

這都是什么時候蓋的房子呢?巷口的小媳婦想了想,說:“娃的爺像娃這么大就有了,他都八十幾了嘛。” 臨街的房屋是破敗的,走過去細看,就會看出它們其實都是當年的商鋪,腳夫、兵丁、官吏、商賈走到這里就歇下了。“那時這條街的每個黃昏都充滿了喧鬧,他們在低矮的客棧里吃大碗面、喝大碗酒、睡大炕。”那是瓦亭的驛站時代。東鄉(xiāng)的公路邊上,有一座土房,門板上只寫著兩個大字:“住宿”。從京城而來,見到了最破敗的客店,它甚至招架不住一場大風雨。“我特別想在這里住宿,可惜走近看時,門上掛著鐵鎖。”

農家小院、山寨堡子、渡口茅草棚……借宿、旅居這樣的地方,夜黑星亮,風雨流水,雞鳴狗吠,皆會觸發(fā)旅人奇異的想法:“昨天夜里,我一直在看一本《哈利·波特與魔法石》,我注意到那里邊負責送信的是貓頭鷹,這些奇怪的鳥,它們是最敬業(yè)、最偏執(zhí)的郵遞員,它們無論如何也要把信送到,不管你藏在哪兒,你的信都會啪嗒一聲掉到你腦袋上,也就是說,好消息會來,壞消息也躲不掉。”

當然也不乏宏大的思緒,內心波濤洶涌:“火家集當然有很多人姓火,這些昔日游牧武士的后裔現在已是純粹的農夫。他們從哪兒來?何時來?這恐怕很難說得仔細,但在大歷史背景上,他們的來歷有跡可循。當年六盤山是成吉思汗·忽必烈的避暑行宮,1227年,成吉思汗在此指揮攻伐西夏的戰(zhàn)爭,于軍中升天。元初在固原開城設安西王府,統領大軍十五萬。在此期間,寧夏南部有大批蒙古武士來來去去,其中想必有一部分定居下來,生息繁衍。據說,當年成吉思汗曾在羊牧隆城住過七十二天,不知道隨行護駕的人馬中是否有火師傅的祖先?”

到了海原,遇到了地震。時間是二○○○年六月六日。從晃動的樓上跑下來,跑到夜市,和老葉先各吃一把羊肉串,再吃手抓羊肉;然后換一個地方吃火鍋,一人喝下一瓶青稞酒。后又轉到酒吧,開始喝啤酒……期間大腦里一直有一個問題:

“當災難降臨、天翻地覆時,人在想什么?”

合上《上河記》的時候,我在想,它里面的黃河,不是我兒時故鄉(xiāng)那黃河。

在這本書的后邊,在黃河行最后一站榆林鐵佳州,敬澤老師寫下:“我隨著它走了一路,我一直覺得它是疲憊的、家長的。在我眼里,黃河是被歲月磨去了欲望和激情的老人。”

他眼里的草原呢?前面跟著黃河過草原時他看到:“重新穿過烏蘭察布草原。藍藍的天上白云飄,但白云下面我沒有看到一群羊、一匹馬、一只百靈。草原似乎干枯的,有時能看到一片片成熟的莜麥。”總感覺他也是用這樣的筆觸寫這一路的黃河的。

也是在這最后一篇文中,他寫下:

“一位地質學家曾經和我談起黃河。我像所有人一樣憂心忡忡:黃河要干了,怎么辦呢?”

怎么辦?地質學家正襟危坐,答曰,一條河并非亙古長存,它和人一樣,是有生命的,有生有死。一條河消失了,這對人是大事,但對地球是無關緊要的細節(jié)。

就地質和氣候變化的長期趨勢而言,黃河已經老了,人不過是加速了它的衰老。長期是多長?永遠有多遠?那是幾千年幾萬年幾十萬年,對于一件暗自進行了幾萬年的事來說,人的干預是吹向車輪的風,車輪還是向前。

那怎么辦呢?

地質學家把煙頭在煙缸里摁滅,說,人盡自己的力。

從小在黃河邊耍水長大,幾十年間,每年都是要到故鄉(xiāng)或陜北南部的黃河邊上走上幾回的。在我的許多的稿子里,都有著黃河的身影。

黃河在故鄉(xiāng)的村前拐了一個彎,滔滔南去。那時,經常發(fā)大水,黃河水從村道里漫上來,待洪水退了,父老鄉(xiāng)親能收獲不少黃河鲇魚、大炭塊。那時,黃河里機船奔忙,從早到晚,突突響個不停,還有渡輪。那時,我們在村莊背后十里遠的青山廟梁上采藥,都能聽到黃河的濤聲。

不知從哪天起的,黃河出現了“斷流”。這是權威媒體的報道的一組數字:二○○○年前的28年間,黃河不停地斷流,平均4年就要斷流3次。一九九七年的時候,從入海口到河南,斷流期長達200多天,在秦晉高原上也若斷若續(xù),是黃河斷流最為嚴重的一次,觸目驚心。

而今,故鄉(xiāng)村前那一彎河水,悄無聲息地流過,瘦得似一條破舊的布帶,河面上再也不見了船影。從青海出發(fā),經甘肅、寧夏至內蒙古,過晉陜,黃河沿岸排污管交織,排污溝密布,村村寨寨,千山萬壑,大量的工業(yè)廢水、生活污水在注入黃河。污水入村、毒水澆地、臭水進肚,沿岸萬千村莊備受黃河污水之害,好多村莊已經成了各種怪病的“高危人群”。

這是發(fā)表在二○二一年第十一期《北京文學》上我的《陜北人家》中的段落,它描述的是再造山川秀美的大西北這二十年陜北高原上的景象:

好多的院落、窯垴畔、大門外的小路,直至村路,全覆蓋著濃密的青草。

人家與人家之間,全被荒草相連。

草木甚至淹沒了村莊。

它們蔓延到了村外,山梁河溝全是蒼蒼草木,連接著陜北高原千山萬嶺間的村莊。

行駛在黃土山道、盤山公路上,望出去全是齊膝深的灌木、野草。荒草林里不時就會竄出一只野兔,橫穿公路奔逃到了對面的草林里。長翎錦繡的野雞也隨處可見,汽車過來時,它們從山峁上飛起,撲騰著笨重的身子,飛下溝里或飛向另一座山頭。遇風調雨順,荒山野嶺的那草木更是瘋長。走在黃土山嶺間的柏油路上放眼而去,云朵停山嶺,荒草碧連天。

菊花坡翻過幾座大山梁,就到了黃河邊。號稱中國最美“一號公路”的沿黃觀光公路從這里經過,河水并不是我們想象的清溪一樣,還是淡黃色的流水。然而專業(yè)檢測,這依然泛黃的流水與波濤,含泥沙量已大大下降。

是草木將泥土縛在大地上。

全面實施退耕還林、封山禁牧的這20多年,陜北高原輸入黃河的泥沙由過去每年13億噸減少為3億多噸;黃河中游1200公里變清,千古罕見。

回望過去,菊花坡,最繁盛的要數那些野菊,無論向陽還是背陰,院門外,村道邊,崖畔上,田間地頭,荒草深處,一片一洼,一叢一簇就有幾百朵紐扣大小白里泛藍的那野菊花;也有金黃色的,花朵個頭與白藍的一樣,只是璀璨的要滴金……

野菊,是故鄉(xiāng)的一件花布衫。

“好吧”。再言歸正傳。

夾在《上河記》書頁中間的這張當年“明信片”一樣的書簽,想必是敬澤老師幾月黃河行路途之中最難忘的一個圖景了:河流拐彎處,湍急的流水打在礁石上,一個人坐在礁石堆磊的河岸上,聽聞濤聲,也望向流水奔去的那遠方……

遠方是什么?

青春早已隨流水遠去。

端著獵槍,站黃河邊山梁上張望……渴極了,攔下山路上運送西瓜的拖拉機,抱著半顆西瓜大啃……只是夢憶。京城的人群車流、小區(qū)街道,比河邊的那山城要繁鬧很多;高樓、辦公室、會議室、書齋等等,沒地方可擋住喧囂的市聲……若能放下繁忙公務、逃離各樣俗務,再跑回二十多年前這張明信片里所攝的青山、河谷、礁石、濤聲中,哪怕只張大嘴呼吸上幾口空氣,讓河風吹亂幾下自己黑色長發(fā)……

那是何等的奢望啊!

陜北七百多公里的黃河沿岸,這樣的地兒景色有不少,從榆林城出發(fā),開車走上不到兩小時,即可到達黃河邊上,坐到這樣的風景中。而真要走起來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即使是我,一年也就能去上一兩回。

遠離黃河的人,那就在城市高樓上,翻翻《上河記》,也能得些許清風與醉意……

(選自微信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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