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橫夾雨,吹夢如年。
我再也沒有見過那樣的一場風雨,就如這世間身不由己的名利追逐,對于一個人精神上的席卷與掠奪。
路邊商場巨幅落地窗外的屋檐下,躲雨的人們仰頭翹盼著去路,又回頭張望著來路。人生就是這樣,沒有人會帶著一把多余的傘為你而來。
從朝天門回沙坪壩的公交車搖搖晃晃到了站,雨依舊很大。個子瘦小的我跟在他背后下了車,剛才還擠成一團的人瞬間散開,急慌慌地找著可以躲雨的地方。
風又一陣猛掃而來,道旁的大樹枝葉搖曳得嘎吱作響,商場屋檐下躲雨的一排觀眾,直盯盯地瞅著樹枝也打量著我們??赡艹诉@些被風雨捉弄的活物,其他也別無所看。
他頭上的那頂標志性草帽被風陡然掀起,豁然亮出頭頂,頭部中央幾許黑發(fā)瞬間就被雨水壓趴,貼在隆闊的前額和浮腫的眼泡上。他狼狽得睜不開眼,使勁晃頭甩開濕發(fā),睜大一只眼睛探尋自己帽子的去處。
煙黃色的秸稈草帽被橫空卷起,翻飛了兩下,摔落在車站旁邊的垃圾桶下。他躬著肥碩的腰身退了一退,疾沖過去如農(nóng)夫鋤地一般揚臂匍匐下去。指尖剛要抓住可憐的失物,帽子卻被大風戲謔般地再次卷走。雨中只留下他張大了嘴,眼巴巴地望向空中。
屋檐下站著的那些人嘻嘻地哄笑起來,我不知所措地呆站著,目睹雨中這一幕。可以理解,人們在不得已的無聊時刻,總有些情不自禁地釋放自我,若能在別人的窘迫遭遇中得到些許的安慰和自得,亦不失為一份人生樂趣。我臉色蒼白,緊張得半肩淋在雨中,盯著他一路小跑、踉踉蹌蹌追帽子的笨拙動作。
實際上,當年場景里的他穿著什么樣的衣、什么樣的褲,我腦子里怎么也回憶不出,唯有灰色的一團,寬大的褲腳,手工黑布鞋或是綠帆布膠鞋,唯一清晰的是那頂圓頂短邊的草帽。
那時17歲的我,被母親阻止參加高考、去讀了一個基本上可以就業(yè)的技術(shù)職業(yè)學校。因為我心理上的排斥,所學的專業(yè)成績岌岌可危,父母擔心我不能順利畢業(yè)進廠工作,就找到這個多少懂電的師傅讓我在假期跟著學習,多長些見識。
回到雙碑通往嘉陵廠的路上,走過永勝橋,就是方圓幾十里最繁華的一條街市。沿街的豆腐坊、理發(fā)室、鞋店、裁縫店、茶館、小面館、菜市場……各種做小生意的、賣小飾品的琳瑯滿目、熙熙攘攘,充滿了煙火氣。菜市場大門對面的中心位置,就是他開的那間遠近聞名的電機鋪子。
他,似乎是我所知道的父親唯一的朋友。
那間堆放著大小各式發(fā)動機和亮錚錚的漆包線圈的鋪子,成了我假期里以實習之名、躲避母親的理想場所。
美其名曰是來跟著熟悉電機知識,在那間狹小擁擠的門市角落,鋼絲鉗、剪刀、扳手、卡尺,單相、三相異步電動機和襯有毛氈的夾線板之間,我總是抓著那套老版《紅樓夢》看得憨癡,渾然不覺周圍一團團棉線繩、漆包銅圓線雜亂簇擁和人進人出的交際牽絆。
偶有抬頭,能入眼觀照到的影像,只有他戴著草帽在一個卷邊的小本子上寫寫畫畫、計算線圈匝數(shù);或者就是埋著頭將漆包銅圓線端頭纏繞固定在繞線機主軸上,細心又大膽地將漆包銅線直直地拉到恰當?shù)木o度,一絲不差且不致碰壞了銅線的絕緣層。
我看著那堅硬的金屬導線,經(jīng)他厚實的手掌揉捏梳理,在槽中自左向右整齊而緊密地排列,跟他頭戴的秸稈草帽自然紋路一樣,映現(xiàn)出一種無法言說的、高水準的手工藝術(shù)的自然光澤,心底不免生出一股莫名的踏實與溫暖感來。
那條街上,他擁有的雖然不是產(chǎn)業(yè)最大的商鋪,卻是當?shù)毓ど搪?lián)合會民選的主席,周遭大大小小的商鋪糾紛都由他來決斷,頗有些權(quán)威。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的孩子,倒是見過他妻子一手叉腰一手拿煙站在鋪面門口人來人往的路旁對他指指點點罵罵咧咧。具體發(fā)作原因記不得了,可他卻若無其事地帶著笑臉忙活,哪怕是被妻子疾風驟雨地當街罵著。見他笑得眼睛都成了兩條銅彎線,很容易地讓過路的鄉(xiāng)鄰熟人判定是他的妻子正無比自豪地夸獎著他。
平日里,他愛惜帽子就像鳥兒愛惜羽毛。帽子對于他來說,不亞于《紅樓夢》于我的魅惑。在我心里,那種短檐草帽有一種港派的意味,后來在日本電影《寅次郎的故事》里曾有熟悉的恍惚。不過在別人眼里,你所珍視的東西也許根本不值一提。
17歲的我就這樣伴著東倒西歪的舊電機,謹慎地跟隨父親托付的師傅,觀察著撲面而來、紛紛擾擾的經(jīng)濟社會。
那一天出行的目標,是去朝天門商品批發(fā)市場采購絕緣紙和電機轉(zhuǎn)子,回來的時候突然狂風大作,雷電交加。乘坐公交車到達沙重百站時,他手指著商場門口擴展的檐廊,叫我快跑進去躲雨,他拎著蛇皮袋子跟在后面。
帽子就是在他隨后跑來的時候被風吹走的。我嘴邊冒出的那句話也被大風吹跑了,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想喊的是一句什么,不要追?回來?叔叔?師傅?如今實在想不起當時我嘴里嘟囔的哪一句。
“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羞將短發(fā)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倍鸥υ谒{田會飲吟誦的詩句,應是彼時的傳神寫照。
每每想起那一刻聽到身邊人的哄笑,天性脆弱的我恨不能縮成一只螞蟻窩在墻角,不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或注意。尤其想到人們已經(jīng)看到我是跟著他一起下車的,他還低頭跟我囑咐快跑那些話,渾身越發(fā)不自在起來。本想跑上去幫他撿帽子的我瞬間就定住了,只能尷尬地躲在人群中。
正是那年,我的父親突遇工傷,回家休養(yǎng),母親在街道辦的拉絲廠辛苦工作工資微薄,需要在休息時間做些炒菜挑到廠門口去賣,貼補家用。我的成績也不算挑尖,頭一年院子里有個成績很好的女孩考上大學,卻是一所西北偏僻的大學,揭榜后一家人哭在一起。曾經(jīng)大學畢業(yè)分配在涼山地區(qū)工作了數(shù)年、并生下大姐的母親,自然是知道偏遠之地生活的艱難。她常常講起她那不識字的小腳母親,因為太想念作為獨生女兒的自己,從重慶南坪出發(fā),一個人千辛萬苦翻山越嶺、輾轉(zhuǎn)找到雷波爛壩子鄉(xiāng)的往事。
在光線幽暗的井下,父親就因為彎腰撿拾掉落的藤編安全帽,右手中間的三根手指被井下的攪機齊齊斬割……這個一輩子服從于命運、四處流浪的男人,為了妻兒老小,遭遇再大的壓力和苦惱都會吞牙下肚、忍耐不說。但他受傷回來享受了一段時間照顧后,看到母親頑強地扛起全家人生活的重擔,開始在簡易的飯桌上借酒消愁,對著放學回家的我們說一些懊悔話:如果那天我不去撿那個該死的帽子,你媽就不至于吃這么大的苦……不過,在酒醒之后,他又常常現(xiàn)身說法地教訓我:自己丟掉的帽子,總得自己去撿回來。
我一直無法明白,雖然拿著大學文憑,卻在礦山井下如一塊黑煤般埋汰著的父親,為什么深陷一路坎坷,依舊安然自若、充滿期待。于他來講,付出慘重代價去撿回的那頂破舊帽子,就是肩上的責任,是家庭的未來和溫暖,是他終其一生也擺脫不了的影子。
而這漫長而空白的等待,就如一塊無字的雙碑,佇立在我的記憶里,任時間去沖刷淡漠。漸漸長大的我只是隱隱覺得自己掙脫了一個原生的重殼,又走進了一場永不停息的大風大雨之中。
后來,我從父親嘴里得知,當時“功成名就”、有了自己電機鋪子事業(yè)的師傅,也是很小就失去了父母,跟著遠房長輩長大,小學剛畢業(yè)就到雙碑街上跟人當了學徒工。后來遵長輩之命跟現(xiàn)在這個家產(chǎn)豐厚的妻子結(jié)了婚,卻堅持自己白手起家,從修鋼筆、鬧鐘起步,摸爬滾打成了當?shù)匦揠姍C的一等高手。經(jīng)他修好的電機運轉(zhuǎn)起來干凈敏捷噪聲小,特別受廠家歡迎。
往事如風,可曾經(jīng)目睹他的小小不堪,為什么幾十年后依然在自己的腦海里揮之不去?當時他追趕著風中高高拋揚的帽子,自己代替羞辱成為貪婪地位、尊嚴、價值的象征。正是這些東西,讓我幼稚的心里從對他的敬畏扭向了可憐和同情,黯然消減了一份淺表的信賴和敬仰。
就如清晨出門,在紅綠燈路口等車,看到前面一個灑水車呼嘯而過,水柱猛烈噴射向路邊各物,停在紅綠燈最前端的一位陜遞小哥自然是無處可逃。難以置信的是灑水車直接橫掃過去,快遞小哥趕緊俯身扭頭,仍然狼狽不堪。坐在車中的我即想,要是他戴著帽子就可以避免了。當然,須是那種硬塑膠的透明安全帽,就跟我們的父輩在井下戴過的一樣。
人的尊嚴在于頭臉,有了帽子就是頭臉的盔甲。而內(nèi)在邏輯讓我不敢直接面對的,恰是底層人群的相互傷害。為什么灑水車不能在車站處紅綠燈處關(guān)一下水龍頭呢?車頭上的他們是樂于見到別人狼狽不堪的囧樣的,不管這窘迫于他有利還是無利,看到別人難堪就是一陣開懷的源泉。
起風的時刻,你沒有在風中,天空的云聚云散,早已與你無關(guān)?;氐疆斈昴且荒?,或許有貼著路沿疾馳的公交大巴車配合狂風構(gòu)造著天造地設(shè)、讓檐下者觀看的笑料;加之年少無知的我的表現(xiàn),增添了多么豐富的人文色彩。
自己丟掉的帽子,要自己去追回。風繼續(xù)吹了三十年,驀然回首,每個人的命運,都是內(nèi)在不妥協(xié)的自己。
父輩們的一生唯有影子屬于他們自己,而文明進步中的我們本質(zhì)上也一樣,終是一無所有地在風中奔跑。
(選自2023年第3期《紅巖》)
原刊責編" 吳佳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