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確實博大精深。
比如,“先生”一詞,僅簡單兩字,亦有多重含義。
《孟子·告子下》中有“宋牼將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將何之?’”趙岐注為“學士年長者,故謂之先生”,即年長有學問的人,被尊為“先生”。
《史記》中“先生”則為文人學者之通稱也。可自稱,亦可稱人。
而在《禮記·玉藻》和《莊子·應帝王》中,“先生”意為“師”也。至韓愈《師說》,便將“師”之責“傳道授業解惑”說得一清二楚。
凡此種種,依我這個“外人”來看,稱葉嘉瑩為先生名副其實,她絕對當得“先生”之稱謂。
之所以自稱“外人”,是因為我不是葉先生的學生,甚至從未與先生在三維空間(也許加上時間可算四維)的現實生活中有過真實的交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我是一個學理、從醫,現在在研究如何做好醫工結合的大夫。不過所幸的是,無論工作如何繁忙、生活怎樣不易,我對繪畫的享受、閱讀的品鑒、寫作的體驗、音樂的欣賞等愛好從未被眼前的工作淹沒。
每當面臨醫學的艱辛與壓力,繪畫能幫助我更為準確地了解身體的結構與病原體的復雜,閱讀能拓寬我對生與死的認知和理解,寫作令我可以盡情地抒發對生命的感悟,音樂化解了我所有的失落與感傷。正所謂,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也許正是這種對愛好的“執著”注定了總有一日,我能面對面地仰望拉斐爾的真跡、親耳聆聽維也納愛樂樂團現場音樂會,當然,還有手捧披香蕓帙,拜讀葉先生對詩詞的雅正!
本人平生最喜歡的中國古典文人有兩位,李白和蘇軾。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李白以《將進酒》抒發“與爾同銷萬古愁”的豪情,可謂才高八斗且桀驁。“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蘇軾以《水調歌頭》表達“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祈愿,正是學富五車而不羈。前者詩作想象豐富、信手拈來,無不彰顯天才之光芒;后者詞文引經據典、旁征博引,點滴盡是鬼斧神工之造化。但無論怎樣,我總覺得自己的感悟還不夠精準,卻不知差了點什么。
及至拜讀了先生的《葉嘉瑩說天才李白:扶搖直上九萬里》一文,談及“在中國古代的詩人中,有兩個人得到過‘仙人’的評價:一個是李白,一個是蘇東坡。蘇東坡被稱為‘坡仙’,他的文章、詩詞、書法都非常好,古人說他有‘逸懷浩氣’—— 一種超出了塵世一般之人的、遼闊高遠的精神氣質;說他的詩像‘天風海雨’——天上那種無拘無束的風,海上那種沒有邊際的雨。可是倘若以李白和蘇東坡相比,還是有一個分別的,我認為這個分別在于:李白是‘仙而人者’,蘇東坡是‘人而仙者’”。讀罷方才茅塞頓開,不由得擊掌連聲稱贊,果然,知李白蘇軾者,先生也!
不僅如此,先生還說:“古人說‘文人相輕’,文人總是抬高自己,貶低別人。這是一種對同行的嫉妒。但凡這樣的人都不是大家,因為他自己的才情確實有比不上人家的地方,所以才會嫉妒。而真正的天才,一定有他自己的東西,并不需要跟別人去比較。而且,一般的人往往不能認識一個天才的好處,只有才氣相近的人才能理解真正的天才。所以,真正的天才必然是互相欣賞的。杜甫和李白就是如此。”事實如是!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不僅僅文采飛揚者比比皆是,加之評判標準又無法面面俱到,因此確實很難說誰絕對最好,就連《三國演義》不也是為樹孔明之完美形象便貶低雅量高致的公瑾嗎?然而先生能對古代文人有如此深刻且客觀公正的評判,自然源于她的心胸、眼界和睿目。更值得贊美的是,她為了讓中華文化得以傳承,一生致力于將自己對古典詩詞及其創作者潛心研究的結論及方法毫無保留地教授給身邊的學生和從未謀面的讀者。
《唐宋詞十七講》毫端蘊秀,《清詞叢論》口齒噙香,我在清淺拜讀了先生的作品后,對先生的詩詞教化之精妙已經非常欣賞,及至聞聽先生財產盡捐于教育,對先生之欽佩已非言語所能詮釋了。
截至目前,人這一生,不管是不是基于愛的孕育,生命總會以懵懂的方式起始;不管是不是盼著健康長壽,衰老與疾病一直會如影隨形;不管是不是懼怕離去,死亡總會以終結者的姿態降臨。
據悉,先生在碧玉年華便失母愛,不惑剛過即失琴瑟,知天命時又痛失千金……人生之苦,大概莫過生離死別。先生是經過大喜大悲之人,憑其柔如蒲葦之姿、堅似磐石之神,以參透不道破之言行,講今古風流之德行,如《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般真正的得道和超脫!
據傳,齊白石曾云,“學我者生,似我者亡”;吳昌碩說,“化我者生,破我者進”。這大抵就是“授之以魚”還是“授之以漁”的區別。小慧者得先生文采之妙,大智者學其做人之韻。有道是,欣賞一人,敬于才華,終于人品。于我而言,迦陵先生(葉嘉瑩,號迦陵)大抵就是對“先生”一詞最好的注釋。正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