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仲達與吾,念如醇酒;吾與仲達,并匏如瓜。作為大學時代的同門同寢,吾輩曾行從影伴,哼哈同氣。因為年少,猶記一度書生意氣;文趣使然,吾輩幾度揮斥方遒。二十載青春倏忽過耳,早生華發之際,遽遇新冠大疫。數月之內,欲出不得。略有好轉,其又數度下沉社區防疫。吾亦跟趨疫情晴轉,密疏交織地耕時耘日。疫情,讓整個世界慢了下來,令眾生可細聆天地之呼吸,靜待萬物之芬芳。吾輩亦有了更多的時間去反省、反思和反芻。仲達埋首補撰下沉日記,每與吾分享燭照其生活中的微光與感動。與此同時,那些已遠遁經年的少年詩行,亦不期然地紛至沓來,同構成吾輩和光同塵的青春之殤。
魏公村
吾與仲達相識于戊寅仲夏,時以戰士身份同入少長咸集、享有盛譽的京西海淀某軍隊院校文學系。君來自空軍某部飛行大隊,吾根從陸軍駐塞北某部基層,標準的“天地組合”。幸會于帝都,恰同學少年,加之忝列軍隊未來作家之列,莫名自喜,無端自信,自論可以妄評名家、追步先賢,所以整日價欣欣然、躍躍然。達君與吾習相近,性有緣,彼此大有李杜相惜之感。
大漶過后,天下歸安。一九九八年那個天湛如偽、心波潮涌的深秋,吾輩于海淀區白石橋路三十四號的魏公村,開啟最初的朝圣苦旅。其時,早有同門前賢,據此舞如椽之筆,著洛陽辭章。名刊要報,聞風而動。堵章索句,貼身盯防。向來冷清的文學系,一時車喧鞍擠,如入明堂,好不熱鬧。若干年后,多位皓首教授向后學述及此景,仍不勝唏噓。吾輩入學時,文學已退至淺灘,但教員們嘗以前賢留下“短篇不過夜,中篇不隔周,長篇不逾月”之創作記錄刺激吾輩。師兄師姐輩更是頻以皇著于海內文壇、京城票圈博得盛名、席卷狂飆。吾輩自是以此觀照,暗自嘉勉。吾猶記得,當時全班俱著一身綠卡基布軍裝,朝陽下,頂著張張輕狂的臉,一如農夫癡心耙梳幾畝薄地,還需時察近鄰墑情,一頭扎進魏公村畔這所創作小作坊。吾輩日夜荷鋤不懈,操刀不止,以期東坡之筆、徐圖莊周之夢。寫作是門千日功,豈能試爭一日之短長?系主任志忠先生語切辭懇,然同學們舉名之迫,端的是充耳不聞,吾亦不例外。不久,莫言、懷國、久辛等師兄陸續回班省親,方家親切點化,溫暖忽悠,更助燃了吾輩胸中“蓋文章,經國之大業”的熊熊烈焰。竊以為,勤奮出不了作家,更出不了好作家,但天賦可以。若干同學,拼得委實清苦。部分才女,開始是煙不離手、飲茶如斗,后來是列隊像飄,行走如蹺,秀發似稻;另有才俊,倒轉晨昏,雜恙頻生,上課犯困,下課犯渾;還有的,目眩腦昏,近乎失魂。脫發不止,頂謝如燈。也有的,白天昏睡如僵馬,晚上炸裂如夜叉。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畢業廿載,回望來路,如今俱往矣,墨紫箋黃,僅留得殘荷聽雨,聲若云煙。猶記得,入學伊始,楊君率先在軍內外刊物小試牛刀,成為吾輩翹楚,君亦據此深以為負。吾亦不甘殿后,少頃作品陸續付之版牘,于是,二人并轡,引人矚目。
那時,吾輩在徐懷中將軍壘鍋起灶,開創先風,贏得盛名的文學系南階梯教室神沐八面來風,感知信息轟炸。視野日闊,野心日漲。后來方曉,吾輩就讀的乃乎全軍最為寬容的人文院校,那真是一個讀書求學的黃金時代,幸甚至哉。文學系之執牛耳者體恤吾輩爬格之艱,晚上幾乎從不嚴限熄燈,此令其他系的學子艷羨不已、眼氣腹誹。就在諸生挑燈夜讀、揮筆酣戰之時,但見仲達已于榻上袒腹安眠,鼾聲雄渾激越,腳酸迂廊越巷。他似已腹納千古,天下幾無可讀之書。其時,同學多在關注西方文論或當代名家各種流派作品,君卻不以為然。有時還如秉敕令,尚書房行走般逡視眾生瀏覽何書,意在何著。若感興趣,則會微微頷首,點評半句。更多時,則哈哈一笑,便在眾皆茫然的詫異聲中,趿拉著他那保持個人濃烈氣息的拖鞋,碎念而去。楊君也不是不讀書,看的卻是些唐詩、宋詞,再或是歷代詩話以及筆記小說,往往令人起疑,這對于寫作是否可以助力?但其曰可,吾輩便信之,因為,此君極善辯爾,坊間流傳著仲達甚多詭辯段子,令吾輩常念常新,長樂未央。通過持久夜晤,吾知其涉獵甚廣,吾所讀所覽,與君交集頗多,所謂惺惺相惜,屢坐屢實。他閱讀口味甚刁,當代名家,他偏愛者寡,但蘇童、莫言、余華、史鐵生、鐘阿城、王朔,吾輩均曾談及。他自幼喜好辭章,在北空某師政治部當電影放映員時,居住在師部禮堂的某間狹長斗室里,別人不解,他則怡然。一室孤懸,室外有臺,他自命為“得月樓”。工作之余,他傾時讀書,日夯月累,內力精進。及抵文學系,他反倒輕慢枯學,而把更多精力移諸寫作閑游之上。
寫作時的仲達甚有異趣。他每每在大課之后,踱步至圖書館閱覽室,提一沓綠色文稿,伏案于一長桌之上便開始遣詞派句,紙上人生。個中場景,以長鏡頭觀之,則極似一只勤奮羔羊,委身綠色草場。吾輩處于從手書到電腦寫作的轉型時期,算是最后一代的爬格人。仲達所用稿紙居然是自制的,因他家里有一小作坊,可以自印。那種光滑的、格子清晰的手稿,帶著獨特的楊氏風格,并輔之以遒勁奔放的行楷筆體鐫刻其上,有如漢拓,自帶古風,每為吾所激賞。竊以為,鄙人硬書略可自慰,與仲達同臺不遑多讓,然吾卻尤溺楊氏之書,并不吝贊語。出于偏愛,吾以為君系同窗諸才之硬書最優者,他則不以為許,恐吾戲誑。仲達是個循舊之人,日常生活,更是“克己復禮”。譬如,每至冬日,仲達脖系玄巾,頭覆軟帽,上身軍襖,外不罩袍,下著棉褲,腳踩“鱷膠”(他的皮鞋總是左右張口,前后翹首),熊行鵝履,其范甚彪。在藝術院校里,他的這副史前行頭,每令觀眾捧腹。吾雖與仲達偕行較密,但對其部分舊儀,尚存迥觀。寫作時的仲達,更循守其宗教般的受難儀式。孔子云,禮失,而求諸野。仲達,即為此士。諸如,他從不用圓珠筆或自來水筆,而只用鋼筆,且須飽蘸濃墨,并且他從不給鋼筆注水。他隨手端著一個墨水瓶子,這是他的端硯,置于案上,開啟瓶蓋,舉筆蘸之,然提出再書,這樣往往墨水蘸多,又須甩得出去,故此,在他寫作時的桌椅之側,總有串串墨跡橫陳,成為他獨特的標識。這種標識,當然有別于《自然之子》紀錄片中之獅虎豹類,無邊的非洲曠野,王者不斷噴撒尿跡以引雌性并宣示其勢力范圍。仲達當然不需要圈示領地,他的此種顯著標識,往往在清寂寡喧、蟬鳴不止的夏日圖書館,引流眾多音樂系、舞蹈系的明眸側目,靚影趨前。若有切近問詢,必引嫣笑淡灑,時有大珠小珠落玉盤之感。年華遠佚,此去經年。這一生鮮場景,在吾腦際盤縈良久,常憶常新。
一個字寫得刀劈斧斫,且在寫作上葆有怪癖之人,文章自不待言。但他過于琢刻、過于奔放的習性又對風格形成自戕,一如詩鬼李賀。加之低產,而其又不太愿意仰人鼻息,迎人臉色,故此,他終究沒有在文學之業上博得噪名,贏得虛聲,這的確不是他個人的悲哀,而實在是吾之遺憾。
隴上行
吾曾與楊君同游嘉峪關,那是萬里長城的一個重要端口,古絲綢之路的著名雄關。扼河西之喉,據邊陲鎖鑰。當時意興闌珊,只覺稀松尋常,后來才知此番游學,一生又能有幾?那是世紀之初,西部大開發發軔之始,學院與武警總部宣傳部聯袂推出文學系邊塞行。畢業創作、實習同步推進。吾輩在為期半年的邊防采風、調研基礎上,完成相應數量禮贊我戍邊將士筑夢四方、志在固疆的長、中、短篇小說,或是完成若干篇什謳歌西部風物的散文、詩歌作品,即告畢業。那是二○○一年的春天,吾輩受命皆同赴西北取經。列車由京城始發,西行數日,目之所及,草木枯蒼,心境日涼。全班28星宿前往甘肅武警總隊,沿狹長之甘新線,每至一地,拋擲兩人,分配至各中隊,名為文化固疆,實如播種育秧。實習期間及畢業數年,吾屢次撰文述記邊地風情及士兵群像,亦不枉人生際會,神交一場,此為后話,按下不表。吾與仲達有幸結伴落腳于河西走廊之酒泉郡。此郡甚好,古風浩蕩,民風淳樸,遍地遺存,令人神馳。在此長達6個月的采風、探訪,成為吾輩一生言說不盡的礦藏。
吾在武警酒泉監獄,仲達于武警酒泉市中隊,均任副指導員,但實際目的是采風,搜集監獄、中隊和駐地相關部隊的素材進行二度創作。吾多次于夜半時分,跟班領率武警戰士們于電網林立的監墻上攜警犬巡視,謹防犯人越獄。吾時著解放軍制服,而身在武警部隊。隊中警犬對武警服裝親熟,而對解放軍服裝頗為敏感。忽一日,吾徑自在前帶隊,一下連不久的新兵牽引警犬。不承想殿后警犬見吾服裝不一,又領頭前驅,似有奔逃之虞,頓覺詭異,便突然發力,騰躍而起。吾一回首,腳下趔趄,頹然倒下。警犬舞爪齜牙,盡忘往昔曾同院戲耍。不幸之幸,吾臥而蹬踏,隨吾身側的班長絕勁護我,并猛輪槍托擊犬,且斷吼不止,這才嚇阻成功,未釀惡果。吾則心悸良久,再后來巡邏,吾要么不帶警犬,要么由警犬領頭,吾則殿后。每次巡邏,均需目光如電兩小時左右,眼酸神疲。大西北的春首,委實寒徹。零下三十攝氏度左右,于十余米高的監墻上夜巡幾公里,墻高,風硬,沙狂,境險,每次下哨,無論幾層甲胄,全身亦已凍透。唯有警犬,來去雀躍,令吾感動心憐。最可親的,仍是戰士。他們來自五湖四海,無論兵齡短長,僅需幾個月,他們的手、臉就都一一打上西北的烙印。日常時光,很快分解為職業的鐘點。戰士們年齡雖小,但因身臨險境,訓練極苦,作風頗悍。某日夜深,眾將大夢沉沉,突然一聲爆響,值班員恍惚中急按警鈴,大家幾分鐘內集結完畢,最后發現,一只熱水瓶爆了,眾皆釋然,虛驚一場。
毋庸諱言,拋身西北,澡雪靈肉,然吾輩內心最為記掛的仍是幾個月后的畢業分配,它關乎命運歸途和人生走向。吾生無法向實習單位言說,即便吾與仲達之間,亦甚少談及畢業去向,一是各有隱私,二是變數太大。吾輩甚至一度怨懟起這遠在邊陲的實習了,若是在京城,自己至少會探探路,尋尋門。可現狀是,旋將畢業,路在何方?坊間也有傳聞,同班甲乙大致去駐京某所,丙丁內定總部某局,這對吾生而言,更像是二次擊打。羨慕有之,怨艾亦存,可西北的日頭,不因吾輩糟糕的心境,而少刮一場風,多降幾場雨。這即是塵歸塵,土歸土的宿命。但,冥冥中,吾輩依然相信奇跡。千腸百轉之后,心也定了。吾心安處即故鄉。不定,又能怎樣?吾曾于一個料峭春夜,頂著刺骨的卷地疾風,從武警酒泉監獄騎行至酒泉市中隊,特意去給仲達送去厚禮——蘇童的長篇小說《米》。楊君時在熱戀,但吾不能確定其一,每細問之,達則王顧左右而言他。是日,吾抵之際,其正與女友話撩,吾知其境窘,每聊多為女孩回撥,當然,君亦會偶逞雄強,甘冒斷炊之險主動撥打女友手機。多數時候,楊君還是含蓄地讓女孩回電至連隊IC卡座機一敘短長。他隨身攜一數字傳呼機,在大西北,覺日子委實苦悶,舌苦苔黃,無所事顧,則尋一公用電話亭,與天各一方、在水一方的戀人,紓解幾分饑荒。那日吾悄隱其后,但聽不清,仲達的呼吸太沉了,笑聲太莽了,以至于對連隊戰士也是一種傷害。吾送仲達蘇童之《米》,其實是一句隱喻,在孤寂的大西北,乃吾,饋其豐饒的精神之饗!
在武警酒泉支隊機關,吾輩蹲點較長。俄頃,吾與仲達亦分亦合,陸續探訪金塔、安西、底窩鋪、玉門、瓜州、敦煌、阿克塞、肅北等地,吾輩入戈壁瀚海,品甘果胡瓜;溫絲綢古道,馭西風瘦馬;覓戈壁奇石,觸胡楊之痂;穿無人寂地,跨冰川之峽;聞駝鈴陣陣,惜商旅孤涯;考頹坍油區,詢留守之家;赴核城受洗,淬信仰之花。在梳思捋考之后,全面鋪陳創作計劃,并陸續刊推作品。而后,我們又折返酒泉,靜待歸京。吾輩雖表面歡愉,卻心潛憂傷。分配在即,留京渺茫。及或愛情,未見其癢。內心悲苦,言談鏗鏘。語及前程,心生凄惶。兩個平民子弟,彷徨于祁連之畔,漫行于冰峰之前,勾愁于疏勒之側,幽思于戈壁之腹,寂寥苦楚,緩嚼慢溯,各自在煎熬中等待宿命的裁決。當時吾擬意某出版社,他則預留另一京媒,然最終都功敗垂成,均回到我們淬煉汗水鍛打青春的土地。
畢業,如同一把無情的巨靈之手,同窗瞬間被拋割得海角天涯,知交零落。吾一畢業,就無可遁逃地去了苦寒的龍江凍土某部,此所為金上京按出虎水流域。吾曾數次于金上京會寧府之毀棄皇城遺址觀瞻,并在金太祖完顏阿骨打陵寢封土前佇思。鵝毛雪卷,陰風嘯號之際,吾常于營區靶場高臺南眺,品靖康之恥,固立身之技。畢業未幾,吾所在集團軍應時代大勢,作撤番之舉。這是一支榮光甚久、戰功卓絕的部隊。解散當日,吾見數位年屆古稀的老將軍,回望營房,語哽聲悵。念及番號,悲號虎殤。此情此景,終生難忘。
寂寞的連隊歲月,吾棱角漸磨,宏志日消。日常之態乃是豢豕荷蔬,蓄肥積泔,澡雪弓馬,烹年煮月,以待圜轉。仲達則在留京溝通無望后,風發不再,悵然去了空軍駐濰坊某部連隊。理想,在一夜之間折于現實,冷冰冰,硬邦邦,可觸可感,滿目炎涼。而吾在歷經基層排長、副連長、宣傳干事、保衛干事、指導員、軍區文工團黨委秘書等多崗歷練,八年潛修,研翻多部無字之書后又重返京都,其中澀苦,冷暖自知。而他的人生,則兜轉數番,從基層連隊苦熬后轉,卸卻戎裝,卸去創傷,甚至卸掉那支蘸水的,屬于文學的鋼筆,他還卸掉的,是一段褪色的青春圖騰。
吾尤體仲達之苦,無它,謹憑輕狂少年游時,曾一起醉臥疆場,攜劍天涯;笑噲烈酒,祁連烹茶;登巡雄關,胸涌胄甲;玉門訪古,核城尋媧;莫高神遨,敦煌羅迦;羌笛左柳,冷月胡笳;飛天靈動,霓裳琵琶;石窟溢彩,美譽華夏;鳴沙驚奇,月泉飲斝。三危禮佛,天地大化!人生,幾度芳華,幾度塵沙?
后來,他從行伍旋轉至《天津檔案》,迅即從津門大沽專赴沈水之陽,特意攜帶他所謦欬之刊物,命吾閱之評之并嘉許之。君愈執著,吾愈蠡測其內心的雀躍,并且憐而憫之,那只是一份內刊,其卻兢兢業業,視如己出。而且那是一份檔案專業的雜志,除刊發政策法規、相關專業論文之外,尚載津門歷史掌故微文,他熱衷那些人物專訪或檔案文化之類的短章,用的是當年的文學童子功,于吾觀之,這之于他,實在是一種“暴殄天物”。
常言旁觀必審,但吾更知楊君底細,在其經歷了留京不成,轉業不允,只得在基層郁度五年的苦熬日頭后,終于回歸他的母城與故土,有那樣一份文字歸屬,比起那些每日仍在苦修的同事,自然是心舒顏展多了。他曾在總部的文化名刊有過短暫難忘的憩留,但這卻并不降低他對于一份職業編輯的喜好,即或是一份小小的內刊。渡人、渡己、渡心,心安即故園。
但那時,吾已感微涼,與吾同登雄關,憑欄吊古、酬唱人生的仲達君已然遠遁,青春如電,白云蒼狗。
團泊洼
天津九河下梢,洼淀縱橫,而諸多的洼中,尤以團泊洼最享殊名,這全賴于詩人郭小川的一首《團泊洼的秋天》。同窗幾度,吾知仲達甚喜小川,吾曾無數次自覺或被迫聆聽他對于此詩的吟詠,在軍藝,在北大,在京城,在漠北,在連隊,在五四青年節的聯歡會上,這首詩,已共同鐫刻進吾輩青春的底座。后來,仲達知吾晚婚晚育且又將為人父,便大段推送他的朗誦,其中包括逐字逐句的《團泊洼的秋天》。達之熾情,聲聲穿耳,如針如錐,如風如浪。吾將語音播放給尚在襁褓中的孿生雙駿,他們啼叫歡蹬,恍若諳曉。
不知和小川的詩有無羈牽,聽說他遠離城市,在津門靜海區團泊洼購置一棟“靜廬”,這又使吾訝異。這是他的思路,不為世俗所困。他從城里到城外,每天往返近兩個小時,雖說不算遙遠,但卻要經歷一段高速,穿越獨流減河,每當橫越減河大橋時,往往正是日升日落時分,長天紅霞,溶于一水。每至周末,他就不再進城,而是躲進小樓而自成一統。但他不是登樓,而是下樓,在其地下室書房,有一方敞亮天窗,可以遙眺鐵樹、絲瓜架和三角梅。他書房存書不豐,大約一萬冊,且多為文學和天津鄉邦文獻。吾常懷疑,這些書于他而言可能僅是一種轡頭,聊作點綴。吾了解仲達是不求苦讀的,吾輩出身行伍,信奉“與有肝膽人共事,于無字句處讀書”,所謂文字生涯,亦練達于人生的起承轉合之隙。
吾深知,書房雖幽,可藏巨賈;天窗雖微,可觀萬象。
一個人四十多歲就怡然自處,必有他卓然不群的一面。每值夜切,萬籟俱寂,紅鶯綠偎,難舍難離。靜思獨處,在這個金卡一揮萬千香約的當下,是需要一些禪慧之功的,既須斷絕難了的凡情塵念,也須拋棄奢浮的聲望裘迦。作為同道偕行,多年來,吾輩多少洞悉一個寫作圈子的存在,也曾試圖廁身其間,但后來,在和時光的面壁對弈中,吾與仲達皆選擇了退避,只在邊緣游走觀瞻。吾居京華,因工作之故不得不與之仍有絲縷之牽,而仲達則堅守寂寞之道。其實,吾對其仍心懷期許,從名刊退至基層,從基層轉至冷門,從冷門兼及旁門,最后,又從天津衛退守團泊洼,他的每一步退守,也可說是一種別樣的拋卻,他實已退無可退,無須再退了。人生,究其實,所有企及的門都是相通的。吾固信,在臨水而居背水一戰的這片大澤之中,楊君必然在自省頓悟之后,囿其慧根重新出走,自辟一條光明的通達之途。
(選自2023年第1期《人民文學》)
原刊責編" 李蘭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