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千萬億冊書

吳大羽：長耘于空漠

甲

這個世界上，就生活和創作狀況而言，存在兩種類型的藝術家：一類，始終處在萬眾注目的聚光燈下；一類，偏居一隅，在被世界遺忘的寂寞中，隱忍前行。有“中國陶都”之稱的江蘇宜興，盛產大畫家，其中，兩位大師級的畫壇人物，恰好代表了這兩種類型：徐悲鴻屬于前者；后者的典型，當推吳大羽。

宜興鄉賢吳冠中，這樣說他的同鄉老師吳大羽：“在他逝世前多年，幾十年，他早已被擠出熙攘人間，躲進小樓成一統，倔強的老師在貧病中讀、畫、思索。佼佼者易折，寧折，勿屈，身心只由自主。”

吳大羽（1903—1988），被人遺忘的中國現代主義繪畫的開拓者和奠基人之一，中國抽象油畫的先行宗師；作為藝術教育家，他又是培養大師的大師，吳冠中、朱德群、趙無極，都是他的弟子。然而就是這位杰出的藝術家，生前竟然沒有出過畫冊，沒有辦過個展。

當年，杭州國立藝術院首任校長林風眠，如此認定吳大羽：“非凡的色彩畫家，宏偉的創造力。”

乙

照片上，年輕時的吳大羽，有一張正宗宜興人的臉：質樸、孤毅，厚嘴唇。所戴的圓框眼鏡，顯示其從鄉土走出來之后，所受學識的深染。

另有一幀晚年吳大羽的照片：臉頰清癯，嘴唇似乎明顯變薄了，略顯稀疏的頭發整齊后梳。經受過的所有人生滄桑盡皆吸收，并且內化為一種中國知識者獨有的柔韌、堅毅和不屈服。

一九○三年十二月五日（農歷十月十七日），吳大羽出生于宜興城中茶局巷。他的祖父吳梅溪，曾教過徐悲鴻的父親徐達章繪畫；父親吳冠儒，為地方鄉紳，教書課童。吳家家道殷實，有田300多畝以及縣城中商鋪住宅多間。

民國以來，上海作為中國長江三角洲地區的經濟、文化中心，吸引著周邊有雄心的年輕人前去闖世界。像徐悲鴻早年從宜興屺亭鄉下赴滬尋發展一樣，吳大羽16歲時也離開家鄉，到上海學畫。

一九二二年到一九二七年，吳大羽留學法國，在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校學習油畫和雕塑。

一九二八年三月，杭州國立藝術院成立，林風眠擔任校長，25歲的吳大羽接受聘請任西畫系主任，32歲的潘天壽為國畫系主任。

吳冠中回憶：“國立杭州藝專（杭州國立藝術院，成立第二年更名為“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筆者注）……威望最高的則是吳大羽，他是杭州藝專的旗幟……吳大羽威望的建立基于兩方面，一是他作品中強烈的個性及色彩之絢麗，二是他講課的魅力。”

一九二八年八月，吳大羽與壽懿琳結婚。壽懿琳（1909—2004），杭州國立藝術院國畫系第一屆學生，婚后即停學居家。岳父壽拜庚，曾留學日本，為銀行界高級職員。“我有理由崇敬我的夫人，她才配做淵明的妻子，萬金不看一眼。”這是吳大羽日后的手稿中，關于妻子的記述。

一九二九年六月，女兒吳崇力出生。

一九三○年七月，兒子壽崇寧出生。

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年，全面抗戰爆發，隨學校內遷。輾轉于諸暨、金華、江西龍虎山、長沙、貴陽、昆明等地。

一九四○年春夏之交，吳大羽偕夫人、女兒從昆明經香港回到上海，與留滬的兒子團聚。吳大羽一家住在岳父母家中：上海福煦路（現延安中路）632弄百花巷內49號。此后歲月，直到辭世，吳大羽一直居住于此。

一九四九年，岳父攜家去臺灣。吳大羽夫婦決定留在大陸。

新中國成立之后，現實主義與形式主義之爭，一度上升到階級斗爭層面。在當時特定的歷史語境中，藝術所固有的審美性遭受否定，而其實用性和功利性得到肯定和褒揚。

一九五○年九月，更名為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的杭州國立藝專開除吳大羽，理由是：

“教員吳大羽，因藝術表現趨向形式主義，作風特異，不合學校新教學方針之要求，亦未排課；吳且經常留居上海，不返校參加教職員學習生活，絕無求取進步之意愿。”（引自1950年8月27日，“杭藝字第五三五號呈文”，中國美術學院檔案室，1950年4卷。）

從此，吳大羽夫婦依靠女兒吳崇力、兒子壽崇寧擔任中學老師的工資收入生活。吳大羽離群索居，躲進閣樓，近乎與世隔絕，其藝術創作悄悄轉入地下，很少示人。“窮則獨善其身”，他以中國知識分子特有的隱忍，堅守自己的藝術信念走向自我的內心世界。

一九八○年，吳大羽77歲。學生朱德群從法國寄來一箱油畫顏料。吳大羽晚年的油畫作品，使用的就是這批顏料。

一九八八年，吳大羽85歲。一月一日，因肺源性心臟病，吳大羽病逝于上海家中。

丙

吳大羽是中國現代抽象油畫的拓荒者。他的作品，是靈魂孤獨者的絢爛獨白。他認為，畫，是“我的內心自供記錄”。晚年吳大羽說：“我自己眼睛的視力已模糊不清了，但不要緊，我仍可以畫我自己心靈深處的感受。”

他這樣介紹自己的藝術：“我的繪畫依據，是勢象、光色、韻調三方面的結合。”

勢象，是吳大羽的獨創之詞。這個詞來自中國古老的書法藝術，他說：“中國書法的最高境界，講究勢象美。”吳冠中理解此詞：“象，形象，融進了勢的運動，也就是說，人間形象在心魂的翻騰中被吞吐，被變形了。”

吳大羽從未以書法家自詡，但讀他留存的書信，其書法造詣極高。在一次吳大羽的研討會上，油畫家兼書法家朱乃正發言：“單從這書法，我們在座的沒有人能達到這高水平、高品位。”吳大羽將中國書法的勢象之美融進西方油畫，而內在，又以韻調，這東方藝術之神，作為整幅作品的靈魂。只要稍稍認真閱讀吳大羽的抽象油畫，馬上就會感受并發現，他作品中強烈的勢與韻所傳達的，是純正的中國精神、東方氣派。“民族化不能從形式上去理解。”吳大羽用獨特鮮明的藝術實踐，注解了他自己的這句話。

吳大羽的色彩，生猛而濃烈。藝術上他無所顧忌，一任天性。黑色與藍色，是其油畫主調。黑、藍色彩的低調沉郁，是在暗示他的沉郁內心和沉郁人生？

他也用文字，吐露他的藝術心聲：

“東西方藝術的結合，相互融化，糅在一起，扔掉它，統統扔掉它，我畫我自己的。”

“天地是心胸的外形。”

“藝術是人與天之間的活動。”

“繪畫……是宇宙間一剎那的真實。”

“所說的空間合唱，即繪畫的音樂性——這是我追求的。”

“我認為繪畫藝術是時間、空間的瞬息結合。”

“美的出現在形象和心象之間。”

“藝術是物我交接瞬間難以形容的美感。”

“作品是藝術家脫口而出的自己的語言，人家說過的，我不說。”

吳大羽的畫，基本沒有畫名，畫上也從不簽名，不留日期。他認為，“重要的是讓畫自身去表達。見畫就是我，簽名就成了多余了。畫是心靈感應的自然流露，感受的瞬間迸發，自由自在，任何人也無法去再現，連自己也不行。我是畫了就算，從不計其命運”。

在中國現代藝術基本停止的年代（二十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吳大羽仍堅持以個體方式進行現代藝術探索。他的作品，在物象與心象的完美交融中，彰顯獨特之“我”，具有強烈的“中國的血統”。

“期成巨斧，判劃古今”，這是吳大羽對學生吳冠中、朱德群的期望之語，在內心，這八個字，又何嘗不是他自己的默默追求。

丁

這位曾被中國美術史長期遺忘的藝術大師，他的性格，率真、淡泊、孤倔、傲慢。

其侄女吳崇蘭在文章《無畫的畫家——我的小叔吳大羽》中寫道：“大羽叔生性淡泊，又木訥不善交際，為人誠懇，潔身自愛，例亦有其怪脾氣。鄉人索畫，由我父子政轉達，無不應命，否則幾近六親不認。”

其學生朱德群《憶吳大羽先生》：“吳師是位才華橫溢的學者畫家，所以舉止上給人一種傲慢、目空一切的感覺，這也許是才華過人的自然流露吧！”

實際上從一九四○年夏天開始，吳大羽在上海岳父家的房子里，便開始“我實慎獨，堅守孤深，徒效陶公之隱”的被迫隱居生活。整整半生，他閱盡人世冷暖與荒謬，在寂寞屈辱中，體味著孤絕與蒼涼。

吳冠中這樣回憶他的大羽老師：“他曾在給我的書信中說，‘長耘于空漠’。”“他說過，自己的分量不必由人上秤。他以生命作代價維護了自己的人格。”

晚年吳大羽行動不便，更是活在自我的精神世界中。有學生來看望他時，擔憂他睡得太多對健康不利，他對學生說，“我是在做夢”。

他持守的藝術信念，一生未改；貌似柔弱的吳大羽，在其內心深處，有著超越凡常的自識和不馴。

“我自己尊重我自己認為的真理，比看重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我卻藐視著大限，藐視著命運。”

“你不必問我有多少斤兩，或長短的價值，連同我衷藏多少思量……萬一不幸，我來不及說完我要說的話，將會留給歷史去衡量。”

“我不肯承認藝術變為商品或為工具。”

…………

吳大羽洞察藝術：真正“好的作品往往是有的人看不懂，不承認，最后，歷經若干年，甚至幾十年，才被人發現”——幾乎說的就是他自己。

84歲時，吳大羽接受美國海夫納畫廊訪問時說：“大徹大悟才能獲得大自由。”彼時的他，在精神和藝術的宇宙中，已經獲得了此種“大自由”。

只是，他的隱含了千言萬語的一句話，讓讀到的我是如此疼痛——

“我亦大宙棄子，踉蹌一生……會其意而不為言者，獨盡其默忍之生而已。”

五行俱備之地

江蘇宜興，古稱荊溪、陽羨，地處中國東南，為著名陶都。宜興得天眷顧，自古鐘靈毓秀，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備之地。

金：宜興表面似乎缺金，但其實擁有大金。西方屬金，宜興處太湖、太平洋兩大水域之正西；水又寓財，宜興繁榮興旺，本自天佑。宜興之金的潛隱，又塑成宜興人的性格特點：專事實務，不樂張揚。

木：宜興盛產茶、竹，歷來有“茶的綠洲、竹的海洋”之美譽。其與皖浙交界的西南山區，系天目山余脈，林木秀美茂密。

水：宜興有河、瀆、湖、海之利，還有獨屬自己的一個漢字：“氿”。《現代漢語詞典》釋“氿”：“東氿、西氿、團氿，湖名，都在江蘇宜興。”“買田陽羨吾將老，從來只為溪山好”，宜興水的代表——陽羨山泉，品質一流，曾深得茶仙蘇東坡贊賞。

火：宜興是舉世聞名的中國陶都。陶須火煉，境內遍布火焰熊熊的各式傳統或現代窯爐。火，是宜興標志性的基本元素。

土：陶由土制，宜興擁有世界僅見的獨特“五色土”。由此土成就的宜興紫砂壺，風行于世，天下獨絕。

宜興，五行俱備、宜于興盛之地，誠實不虛。

抵達之前

山谷里，一片寬闊的平地，滿眼是金黃成熟的稻田。

稻浪之中，一條近乎筆直的田埂，通往金色稻田中央。那里，有一座端正、微小的磚砌建筑。

我從田埂上走過去。成熟的稻穗全部彎垂，颯颯地擦著我的身體。稻穗的波浪涌動，想要淹沒窄長的田埂，甚至，想要淹沒我所在的此刻天地。

那座端正、微小的建筑，是土地廟。煙熏火燎的舊年墻壁上，布滿香火的痕跡。土地公和土地母，仍然慈祥地端坐在幽暗的空間。

敬拜了土地公母，繼續在成熟水稻的波浪間行走。

我知道，那金黃稻田和青色山麓接觸的地方，有清亮沉默的溪澗。我會沿著它，抵達山谷深處，有參差灰白馬頭墻的、夢中的徽州村落。

徽州抄

1．紅紙包好的小塊玉帶糕，在績溪縣上莊鎮某個煙酒店的柜臺內安睡。“皖南特產。精品玉帶糕。涇縣星明食品廠。配料：糯米粉、白砂糖、芝麻、植物油、青紅絲、葡萄糖、桃仁、橘餅。保質期：90天。生產日期：二○一六年一月二十八日。”

灰白防油紙包好的小塊徽墨酥，在寧國胡樂鎮小超市的木格內安睡。“徽州名產。徽墨酥。精工制作，香酥可口。績溪縣紅星食品廠。配料：黑芝麻、白砂糖、熟面粉、麻油。加工方法：冷加工（熟粉類）。貯藏：避光陰涼干燥處。保質期：90天。廠址：績溪縣華陽鎮洪富村十里組。”

2．朱元璋在徽州黟縣作戰時，曾有詩云：“天為帳幕地為毯，日月星辰伴我眠。夜間不敢長伸腿，恐把山河一腳穿。”雖然氣魄極大，但較俗。此詩，會令人聯想唐朝黃巢《不第后賦菊》詩：“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黃巢此詩，論品格，要比朱元璋詩高出一籌。

3．明經胡，完全是一則驚險的傳奇故事。此胡氏，俗稱“假胡”或“李改胡”，系唐朝李姓王室后代。公元九○四年，唐朝倒數第二個皇帝昭宗李嘩，被梁王朱溫劫持，從西安遷都洛陽。途中，何皇后分娩得子，時有近侍郎胡三（名清，婺源人），受命秘密抱乳嬰潛回老家婺源考水，所謂“庇匿以歸”，并將此嬰命名為胡昌翼。

公元九○七年，朱溫篡位，自立后梁，唐朝滅亡。昭宗全家被殺，獨有昌翼幸免。后來昌翼考中后唐明經科進士，當知道自己身世后，就終身不愿為官。其后裔以“明經”別其氏，稱“明經胡”。明經胡，實際姓李，其義祖是胡三公（胡清），其始祖是明經公（胡昌翼）。明經胡祠堂家訓為：義祖大于始祖。

4．徽州處于萬山叢中，“所出糧不足一月，十九需外給”，因而“徽民寄命于商”。久之成俗：徽州“男子冠婚后，歲積家食者，則親友笑之”“大抵徽俗，人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邑俗重商，商必遠出。出恒數載一歸，亦時有久客不歸者。新婚之別，習為常故”。

5．在徽人心目中，江西龍虎山張天師是完全的正面形象。某年，張天師云游至徽州。在新安江邊，他上了一條客船。甫一上船，便覺船體陰森凜冽，大異于尋常。本想即刻離船，可是看見艙內已有不少客人，就坐定下來。張天師并不言語，只是抽出寶劍，穩穩地插在船艙口。船身顛蕩，頗不穩當。待到下一碼頭，張天師招呼所有乘客下船。他最后一個下船時，猛然抽回寶劍，健步躍上江岸。剎那間，只聽得潑剌一聲巨響，客船竟然變成了一條白色巨蛇。原來，這是新安江中的蛇精，它化為一艘客船，原想把一船人載到僻靜地方時一口吞掉，不料被張天師識破，上船后便把寶劍牢牢插在它的牙縫間，撐住了它的嘴使之不能合攏。一船人的性命于是得救。

6．徽州常見對聯如下。

關帝廟聯：赤面秉赤心赤兔追風千古常昭赤日，青燈觀青史青龍偃月一生不愧青天。

戲臺聯：廟貌更新趁兩岸紅杏綠楊映出莊嚴色相，宮商迭奏祈一方和風甘雨譜成雅頌笙歌。

目連戲臺聯：寶蓋珠幡接引無非善者，金童玉女迎迓豈是惡人。

土地廟聯：土能生萬物，地可發千祥。

大圣廟聯（大圣，徽州農家司雨之神。“歲旱，則扛之暴烈日中以祈雨”）：幾人能做及時雨，此老善翻筋斗云。

譜聯：一脈流傳螽斯蟄蟄，萬源繁衍瓜瓞綿綿。

7．“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人之有祖，猶木之有根，水之有源矣。”

徽人敬祖，認為“祠，祖宗神靈所依；墓，祖宗體魄所藏。子孫思祖宗不見，見所依藏之處，即如見祖宗一般”。其祠堂供奉的祖宗牌位，制作用料一般是花梨木、銀杏木、紅木。

8．徽人還敬神。“是日虛空過往，一切神祇，香煙到處，盡皆拜請。”敬神的目的是：

“專保合村人人清吉，個個平安，弟子住居之下，水星高照，火燭無驚，賊盜不侵，瘟癀（畜病）遠逐外界，口舌不生，災非不惹；但弟子出門求財者，必得利十倍；在家務農者，風調雨順，禾苗萃秀，耗蟲不侵，十倍全收；各家所供牲口，六畜旺相。”

9．徽杭公路全線通車，是在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在此之前，一般乘船走水路。徽州到滬杭水路交通所費時間，從下面這封晚清民初的家書中，可以清晰獲知。

“父親大人膝下：敬稟者，自上月念五日拜別之后，當晚至小垱止宿，于廿六到屯，在屯耽擱一天，廿八日始解纜長行，晚至漲家塝。廿九日至界口（街口），乃卅日至威坪，初一日至桐廬，初二日抵杭州，初三日下午到申，當日即進店。途中一切均托福平安，請勿動念……”

屯溪到杭州，費時6天；杭州到上海，費時1天。

（選自散文集《百千萬億冊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