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



老爸,您和老媽是兩個極端,老媽能把她的一具肉身活成一百頭黑熊,她坐在屋子一角的沙發上,我還是感覺屋子里同時有十個老媽在空中飛。可您進屋待了大半天,我卻常常感覺不到屋子里多了任何活物。
您一生都不愛說話,一天最多說三句話。每天下班之后,您只做三件事:做飯、喝茶、看金庸和古龍的武俠小說。我每次回家,您都是默默地給我泡杯茶,再默默地去廚房做飯,等飯菜的香氣從門縫里飄出來,您就喊一聲:“吃飯啦!”我如果很久沒回去,回去之后,您還是默默地給我泡杯茶,然后默默地去廚房做飯,只是您會哼些您小時候學過的歌兒,歌兒和飯菜香會一起從門縫里飄出來。我知道,那是我回來讓您開心了。
您讓我喜歡上喝茶
從我記事起,一直到您離世,您從來沒擁抱過我,我們倆之間似乎沒有過任何親密的身體接觸。您從來沒和我說過“愛你”“想你”之類的話,我也沒和您說過。但是,每次我回家,我叫您一聲“爸”,您都會給我泡一杯茶,往我面前一放,一句話不說,便轉身忙著做飯去了。這杯茶,您沒忘記過一次。
茶不是什么好茶,通常是茉莉花茶,而且泡得很濃,可以續很多次水。
知茶近乎禪。一杯茶解決口渴,一頓飯解決饑餓,您完全不挑茶葉,不挑茶具,不挑水和火。喝了太久您給我泡的茶,我自然愛上了喝茶。到現在,每當端起一杯茶,我就會非常想念您。
您也讓我愛上自然
我小時候,沒有別的娛樂活動,為了打發時間,只能看書。那時的夏天,家里連電扇都沒有,我一邊流汗,一邊看《資治通鑒》,看孫臏和龐涓,看蘇秦和張儀,體會人性的陰暗,看得毛骨悚然,身體也就涼快了。
那時候,我為了看書可以忍受一切,甚至忘記一切。您擔心我把眼睛看壞了,但什么都不說。一到星期天,您就騎車帶著我,去天壇,去龍潭湖,去東南護城河,看蜻蜓,看花花草草,看魚蟲鼠蟻,釣魚。您會耐心地跟我說,這個花叫什么,那條魚叫什么,就是不和我說要注意保護眼睛。那時候的龍潭湖公園不收門票,還有魚市、鳥市、花市,賣各種各樣的東西,您認識所有的花、所有的鳥、所有的魚。我們家當時沒錢,接近赤貧,我也從來不要您買任何東西給我。但是,如果我在某種魚、某種鳥、某種花面前一直站著不愿意走,您總會買給我。后來,我發現了您這個習慣,我就不會在我喜歡的任何東西面前久站了。
您還讓我學會了自在
您似乎有種神奇的能力,那就是十分淡定。無論外面的世界如何變化,您都能保持內心的安寧。我奶奶去世的時候,您沒哭。我哥和我媽一起吃一頓飯,您要吃兩片止痛藥來緩解身體的不適。我媽咆哮一世,您也沒腦梗。無論人間有怎樣的不平,無論您自己遭遇了怎樣的不幸,您還是照常喝茶、做飯、看武俠小說。
后來,金庸封筆了。我問您:“怎么辦?”您說:“再看一遍舊的。我看到結尾,早就忘了開頭。”
我偷偷觀察過很多次,您待著看武俠小說的地方一定是那個空間里最舒服的地方,通風最好,陽光最好。您似乎有種小動物的本能,感受自在、美好事物的本能。您坐在某個地方,我在您旁邊坐下,總能感到不一樣的自在和美好。
喝茶、自然、自在,謝謝您用不言之教,教會我這三件事。我想念您。
(摘自《讀者》,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