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穎
她給中央車站留了太多時間。拍完照,就沒有地方去了。外面在下雨。她拖著行李箱。
中央車站的42街地鐵站原本有不少可去之處——不同規格的商店包括賣食物的大超市和書店,以及快餐店和咖啡館。她四處兜了一圈,卻沒有找到她曾經用過餐的快餐店,超市和書店也不見了。只有幾間賣食品的小店鋪,沒擺桌椅。
她好些年沒來紐約了。她曾經每年都來紐約,最長住過一年,最短也有一個月。她認為自己是半個紐約人了。
她回到車站大廳。有人跟她一樣在等待中消磨時間。他們靠在墻上或者坐在地上,目光在手機上,他們氣定神閑,不會自尋煩惱。
繞著大廳的弧形墻壁開著一個又一個賣票窗口,窗口前買票者寥寥無幾。因為疫情嗎?但曼哈頓比往年都擁擠,五大道人潮洶涌。他們當然不是本地人,本地人怎么會在五大道閑逛?就像上海南京路,走在南京路上的行人多半是旅游者。疫情緩解后,人們報復性旅游。大流行是生命警示,當務之急是享受生活。
大理石地,光滑、空曠,延伸至不同空間。你可以推開其中一扇門,進入另一棟樓。她因此被一排門引入一棟類似酒店的大樓。跟著自動扶梯上二樓,那里有沙發區,有三人、單人和沒有靠背的沙發軟椅。沙發上坐著一位男士和一位女士,他們西裝革履,想來是樓里或這一帶的上班族。很多年前,初到紐約的日子,她向往和他們一樣,衣冠楚楚,成為紐約的上班族。
她坐到沙發上。一位胸口掛牌子的年輕黑膚女子上前問她找誰,她說,只是路過坐一下。女子點點頭便退開了。她拿出手機看了幾分鐘微信。不遠處黑膚女子注視的目光,讓她覺得自己像個在公共空間到處流浪的無家可歸者。她坐不住了,起身離開。
在一個通向大街的進出口處,她找到一間小咖啡室,里面有幾個高腳凳子,是不讓你坐久的意思。
她買了一杯拿鐵低因咖啡。當店員制作拿鐵時,她又后悔了。這些日子腸胃不好,她擔心拿鐵里的牛奶會引起腹瀉。她知道自己又犯焦慮癥了。她坐到高腳凳上,拿出Kindle(電子閱讀器),開菲利普·羅斯的《美國牧歌》。旅美期間,讀他的書更有感覺。然而,這是一個無法平靜閱讀的故事。越戰期間,16歲的白人女孩加入激進的反戰組織,制造炸彈,卻擲向美國普通人。她的父親——編織美國夢的成功企業家,一個小心翼翼、處處表現出自己善意的好人,其人生跟著崩塌。這位父親痛苦地追尋這一切的根源?!霸趺茨苤腊卜质丶旱厣钚枰@么高的賭金?人們順從無非想降低賭金?!绷_斯的文字像匕首,也傷到了她。
這本書不能在咖啡館看。應該在家里,安靜的夜晚,半臥在床上,看幾頁便要放下來,不忍卒讀,并像作家一樣發問:“誰生來就會對付不可理喻的悲劇和苦難?”現在她只是擺出看書的姿勢而已。在上海,她喜歡去咖啡館寫劇本,喜歡周邊有陌生人來來往往。她會為其中的某些人設置前史——某些看起來有故事的人。她給影視公司寫劇本。作為自由職業人常有危機感,需要磨煉自己的技藝。此時,咖啡館窗外進出的行人寥寥無幾。雨天,又剛過下午,還未到高峰的時候。
她要坐下午五點去華盛頓的長途巴士,四點在34街與呂鑫碰頭。呂鑫的家在弗吉尼亞,從車站步行就能到。他每個月至少來一次紐約,以前是探望父母順便去林肯中心看歌劇,現在父母去世了,但歌劇不能不看。他是歌劇發燒友,在他家的地下室,有一間用來聽歌劇的房間,高端的視聽設備,一副耳機就花了1600美金。按照浩偉的形容,這間房是呂鑫的伊甸園。
她和呂鑫同路去華盛頓,探訪華盛頓另一頭住在馬里蘭的浩偉。她和浩偉一起長大,曾就讀同一所小學和中學。呂鑫是浩偉上海老家的鄰居,在上海時她和呂鑫并不熟。她住在紐約那陣,浩偉拜托過呂鑫,讓他去探望她,她和呂鑫才有來往。
呂鑫說,你應該去看看浩偉的豪宅,已經說了好幾年。“豪宅”是呂鑫的說法。浩偉邀請過她,但沒有呂鑫那么積極。她覺得好笑,呂鑫在幫浩偉做邀請?這有點像小孩子,因為好朋友有一部新出的玩具車,而到處幫他炫耀。但呂鑫并不是虛榮的人。她總覺得,那間所謂的豪宅,刺激到呂鑫了。
十多年前,她和丈夫、兒子去華盛頓玩,在浩偉家住過兩晚。那時,浩偉的兩個孩子一個兩歲一個三歲。他們三人都晚婚,她30歲才定下來,呂鑫晚了5年,浩偉結婚時已37歲。浩偉的第一棟房子是有了兩個孩子后才買。當呂鑫告訴她,浩偉換大房時,她表示遺憾,認為原先的房子夠寬敞也很新,何必再換。呂鑫說,因為你沒有見過豪宅。
浩偉告訴她,呂鑫也動過重新買房的念頭,看了好幾處房,總是在最后一分鐘被太太否決。呂鑫卻自嘲,不換大房子,手頭松,可以常去紐約多看幾場歌劇。似乎暗示浩偉手頭緊,連紐約都不去。
于美國,她來去匆匆。華盛頓這個城市,去過一次就夠了。她不想為了看浩偉的豪宅,再去一次華盛頓。直到這一次,等待綠卡更新期間,她有時間可以到處走走,便接受了浩偉的邀請。呂鑫卻說,這兩年浩偉一直在家,暗示浩偉被公司辭退了。
去華盛頓的灰狗長途巴士票呂鑫幫她買了,并由他帶領去了車站。她此時沒有什么可操心的,紐約有呂鑫在,心里就踏實了。但她盡量不和他單獨相處。她認為他是標準的好人,卻很無趣。她和呂鑫常常話不投機。比如,當她抱怨國內的種種問題時,他會說,美國也一樣。于是這個話題便被他略過了。在美國總統選舉的話題上,他們也是觀點相左。
在紐約長住那一陣,呂鑫經常來紐約。他們一起去中國城吃飯。她沒有收入,呂鑫買單。她那時吃呂鑫的飯吃得心安理得,認為自己給了呂鑫聊天的機會。呂鑫在飯桌上才有話聊。聊食物,聊烹調。呂鑫在家里負責廚房雜事:買、汰、燒,他太太不喜歡煮飯,要煮就煮一大鍋?!熬拖褙i食?!彼稳?。他喜歡美食,自然拒絕“豬食”。烹煮的食材也要自己去買,說太太貪便宜買來一冰箱垃圾?!柏i食”“垃圾”之類的語詞帶有詆毀,但他的語氣是平和的,不帶任何情緒。
那時,呂鑫的太太懷疑她插足他們夫妻之間的生活。這當然是呂鑫告訴她的。呂鑫似乎有點小得意,因為太太吃醋?她覺得可笑也有些不悅。她對呂鑫沒有感覺,吃再多的飯也只是飯友,離開飯桌就沒話聊了。她想象不出他和太太如何談戀愛。當年呂鑫跟著家人移民美國落戶紐約,在市立大學拿文憑,一路順風進公司。他性格內向本分,從來不追女生,和太太是相親認識的。電腦工程師的他娶了做會計的太太,美國華人的標配。
在紐約漂泊那一年,她心情動蕩,見到呂鑫就像進到另一維度,生活又回到簡單的節奏。而呂鑫除了她,在紐約沒有朋友。她能夠為呂鑫做的,便是在紐約見她的朋友時,也邀他同往。她的朋友多是文科生,能說會道,呂鑫對他們感興趣卻又保持距離。其中有位男生,喜歡逛書店和唱片店,見多識廣,但他在紐約沒有固定職業,日子過得拮據。呂鑫到紐約常去找他,約他一起逛唱片店在試聽室聽音樂。很多時候,他只聽不買。呂鑫在背后笑稱他“窮人”。他為這個稱呼差點和呂鑫翻臉。呂鑫有些吃驚,好像不知道這個詞充滿歧視。
浩偉出差經過紐約,約她一起去百老匯看《西貢小姐》。這次觀劇改變了他們的關系。他回華盛頓后每天晚上和她煲電話。聊那些往事,話題重復而變得空洞。他表達年輕時的心情,她不怎么動心。那時她正陷入另一段關系,失控、折磨、崩潰,卻無比真切。浩偉不是她的那杯茶,太清淡,對于她清淡和無味難以區分。
她回國后,回歸平靜的生活。浩偉來上海,他們去外灘喝酒,那里的氣氛適合懷舊。她認為和浩偉的關系到這一步剛剛好,不深不淺,不遠不近。在他回美前一天,他邀她去浦東的新房看看。那個社區建在鄉野,不僅遠離上海,似乎也遠離任何地方。她覺得他們就像兩個迷路的人,在陌生的鄉野互相取暖。她當時就知道,這是一次意外,不會再發生了。
這些年她到美國是來坐“移民監”。丈夫和兒子都在中國。兒子大學畢業后追隨老爸做一些不賺錢的藝術項目,在她眼里并不靠譜,因此她更不想放棄綠卡??墒蔷G卡持有者不能離開美國超過半年,她根本做不到。她必須每隔兩年申請一次回美證,交一筆昂貴的申請費,才可以合法在美國之外的地方住兩年。但每次回美國過海關時她仍然心驚膽戰,生怕被拒絕入境。為了應付海關移民官的盤問,她為自己準備了一份雜志,這是早些年她參與創建的小雜志,上面有她的照片和名字。這份雜志辦了一年便關閉了,但拿出來應付移民官員還是管用的,理由是為辦雜志滯留中國。美國人尊重文字工作者,移民官不怎么為難她。呂鑫知道后卻不以然,說她不應該對移民官撒謊。她生氣反駁,你們總統都撒過謊!她是指克林頓丑聞。可是,呂鑫的道德指責在她心里留下了陰影。
這次換綠卡,要等移民局通知按手印,待在美國的時間比以往長。呂鑫的父母去世,紐約有空房。她想租住呂鑫的房子。呂鑫說房子屬于他和弟弟兩人,弟弟有房子鑰匙,任何時候都可能來紐約。這算是婉拒吧?她知道他弟弟住在新澤西,每天上班,不太有時間開一兩小時車來紐約。再說,她只住一兩個月,拿到新綠卡就走人。她從這件事明白,呂鑫有自己的界限。他在紐約請她吃飯,但并不意味著他愿意把空房借出來。她有些不快,但也不想放心上,她沒有資格要求呂鑫太多。
好在紐約不缺朋友。留宿她的這位好友是大學教授,教書的同時在寫論著。暑假即將開始,學校的工作忙不完。友人計劃假期去南美旅行,離開前得完成論著。她白天在外面逛,給友人留出自己的時間。紐約可去之處太多,她跟友人一樣也在抓緊時間,抓緊時間逛紐約。去華盛頓哪怕黃昏才發車,她也早早就離開了友人家。這份默契,才使她每次來紐約都能回到同一地方。
這天呂鑫提議一起吃個午飯。想到午飯后有漫長的下午,和呂鑫在一起會更加漫長,她沒有接受他的提議。她寧愿一個人逛來逛去。
有人在旁邊打電話,聲音響,是個中國男人。這時候對同胞只有氣惱,好像她也在跟著一起丟臉。到了異國,臉面問題變得敏感。她不得不離開咖啡館。她和呂鑫約了四點鐘在7號線34街出口見?,F在才兩點半,她給呂鑫打電話,問7號線34街那邊有什么地方可去,他說有一棟購物樓。
她不想去購物樓,美國過于豐富的物資反而抑制了她的購物欲。但那里至少有可以落座的咖啡館。
她到了7號線34街出口處才發現,這里與高線公園一步之遙。十年前高線公園剛建不久,她就來過。這次來紐約,她又把高線公園走了一遍。高線公園兩旁建了不少新樓,她卻有些失落。紐約也在日新月異,可她希望紐約保持舊貌。
呂鑫所說的購物樓,就在哈德遜廣場的高線公園上,并且正對著紐約新地標,2019年才完成的單體建筑物Vessel。這是一棟現代派的建筑:蜂巢結構,樓高16層,包含154層樓梯、2500個階梯、80個觀景臺供游客攀爬。英國著名設計師托馬斯·赫斯維克設計,據說耗資2億美元。前兩天為了看Vessel,她還特地坐地鐵,穿過兩條大街到此一游?,F在又發現Vessel附近還有一間星巴克,她整個人又活泛起來。可呂鑫只提購物樓,這么有名的建筑還有高線公園和咖啡館,都被他忽略了。這使她再一次對他的“無感”失望。可是,從呂鑫的角度也很正常。他從不去咖啡館,也沒覺得高線公園值得一游,無非是一條建在廢棄鐵路線上的高架公園道。Vessel在他眼里,可能和曼哈頓其他摩天樓一樣,沒有什么特別。
她坐在Vessel下面的一排石頭凳上等呂鑫。咖啡館人太多,她怕傳染,隔著落地窗猶豫了片刻,沒有進門。
小雨綿綿, Vessel巨大的體積擋雨。今天周邊冷清不少,她前兩天來,Vessel下面聚集不少旅游者,但Vessel的樓梯鎖上了,不開放。
“Vessel不會再開放了,有人爬到頂部跳下來,已經有四條人命?!眳析蔚絹砗笠娝赩essel下面,以為她想上樓。
“為什么要上Vessel跳樓?”她問。
“可能Vessel容易跳吧!”呂鑫似笑非笑,類似于嘲笑的表情,“誰會造這么個怪東西,被用來跳樓?!?/p>
他好像并不知道這座結構奇特的建筑物是英國著名設計師的作品。或者說,即使知道是名人的作品,不以為然又如何?
她抬頭重新打量這棟建筑名作,突然產生了排斥。不過是風格化的樓梯,就像跳著花式舞步轉圈,用別出心裁的方式盤旋而上,每一層都是開放的,都可以往下跳。對有跳樓欲望的人,難道不是一種誘惑?
“不如去里面坐?!睆牟蛔Х瑞^的呂鑫指著星巴克道。
星巴克里的人比剛才還多,柜臺前排著長隊,大廳里沒有空位。
她此時不想喝咖啡,剛才喝的拿鐵好像堵在胃里。她請呂鑫給她帶一杯熱水,她去外面等他。
呂鑫排隊給自己買了一杯堆著厚厚奶油的焦糖瑪奇朵。難得喝,讓自己開心一下。他回答她詢問的目光。
他有什么不開心?她沒有問。問了也是白問,他會否認說,我沒有不開心。呂鑫從來不聊心情。
他們并排坐在Vessel下面的石頭凳上。
“上半年重新開放過,有個14歲的小孩當著家人的面跳下去?!眳析握f。
一個孩子當著家人面跳樓,她想象那個畫面都需要勇氣。
她覺得胃難受,是因為拿鐵里的牛奶不消化,還是呂鑫講述的事件引起?抑或是他講述事件的態度引起?她坐在呂鑫旁邊回想他剛才的態度,事實上他并沒有態度。他只是客觀地講述一件事,這也是他一貫的講述事件的腔調。
他們上車時,車上只坐了三分之一乘客。呂鑫說車子通常不滿的。于是他們分開各坐一排兩人位的座位。發車前五分鐘,乘客多起來。但也不至于多到滿座。呂鑫立刻把自己挪到靠窗的位子,騰出靠過道的位子。
這個細節讓她想起呂鑫曾經對她用過“撒謊”這個詞。當她告訴他,她用一份早已過期的雜志應付移民官,他說:“你撒謊了!”聽起來,好像在說:“你偷東西了!”呂鑫也絕對不會在公眾場合對著電話大聲喊叫。此時在巴士上他戴著耳機聽音樂。
遵守公德,冷漠的守法公民,她在心里冷笑。
在長途巴士上,呂鑫一路給浩偉發短信匯報路況。從堵車到路途順暢,就像她的心情。在呂鑫的導游下,浩偉的車子幾乎和巴士同一時間到。
浩偉先把呂鑫送回家。呂鑫說:“我明天去海灘,就不陪你們玩了。”他之前就告訴過她會如何安排,這是呂鑫周到的地方,也是他在美國東海岸認真維系的關系。人們都說年齡上去后,朋友越來越少。他們之間如果不是呂鑫在維系,早就散了。她和呂鑫道別時,有了歉疚。
時間終究還是把我們腐蝕了??吹胶苽サ膭x那,她有震動,雖然做了心理建設。呵呵,“心理建設”,這是心理健康系統名詞。連“心理健康”都是這些年流行的新名詞。至少,對她這代人,是過去從來不用的名詞。他們這代人太關注眼前的憂患、可以計算的利害得失,即使出了國,仍然帶著國內的心理結構。她知道,浩偉和呂鑫從來不做心理咨詢。
歲月改變了浩偉臉上的肌肉組織,他的臉和眼瞼有些浮腫。他年少時清秀精致的五官,使他有幾分女氣。因為這個特點,有些女生喜歡他,有些不喜歡。她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喜歡還是不喜歡。如今他的五官就像褪色的筆墨,在視線里變淡,有一天是否會變得模糊?
他們七八年未見。那時他說過,我會每年回來。意思是每年回一趟上海。他后來沒有回來,或者回來了,他們也沒有見到。她可能不在上海,或者在上海,卻有其他安排。她并沒有特別想見他。很奇怪,哪怕發生了更深的關系,她對他也沒有產生類似眷戀的感覺。
他在美國一直很忙,除了接送孩子學各種科目參加比賽,還有家務。她偶爾打電話過去,他不是在花園修剪樹枝或割草,便是在修汽車,有一次在粉刷墻壁。這些事為何不雇工人來做?明明拿著高薪,還要樣樣事情自己動手,是最初去美國的日子太缺錢,以至于節儉成性?美國人的確喜歡自己動手,因為人工費太貴。問題是他太忙,時間不夠用。對于拿高薪的人,時間不是比錢還金貴嗎?一個從小過著優渥生活的人,被美國教育成“苦行僧”?!翱嘈猩笔撬扇藢λ脑u價。他丈人來美國探親住他家,目睹他各種忙碌,而發出“苦行僧”的感嘆。
呂鑫沒有那么忙,她電話他沒有壓力。他們忍不住在浩偉背后議論他。認為他過得太辛苦,沒有自己的人生,這么多年在美國,居然從未用休假去旅行。別說去外國,連紐約都不去。她和呂鑫兩家各自的孩子不怎么優秀。總算在這一點上,她和呂鑫有話聊。
和浩偉那段關系,她有后悔,但也沒讓自己糾纏在懊悔中。發生都發生了,唯有把它忘記。他們以后交談,從來不提那件事,就像一次事故,已經結束。沒有牽絲攀藤的糾纏。
從巴士車站回他家途中,浩偉說要帶她去看夜晚的林肯紀念堂。白天這些地方,人太多沒法拍照。她其實并沒有特別想去那些地方,以前都看過了。但這個時候除了去紀念堂,便是回他家。她在旅途上更愿意在外面逗留,哪怕是無聊的景點,總好過早早回到不是自己家的住處。
燈光把紀念堂的輪廓亮在黑夜里,宛若炫目的3D影像。近前才有人間氣息,紀念堂的臺階上坐著幾對年輕男女。林肯紀念堂的倒影池倒映出遠處的華盛頓方尖碑。這里是《阿甘正傳》里的抒情場景。阿甘就是站在紀念堂的臺階上演講,看到珍妮穿過人群蹚過倒影池的淺水奔向自己。
十幾年前,她在倒影池前留影,讓浩偉按快門。她和丈夫緊緊抓住正在掙扎的兒子,在照片上他們是個幸福的家庭。
她拍了好幾張林肯堂和倒影池的夜景,準備發在朋友圈。微信讓現實變得輕飄飄的,那些照片更像真實生活的裝飾面具。
浩偉說他上次帶幾個中學女同學來這里,來得晚,紀念堂只有她們幾個人。她們開心死了,又笑又叫。他說的這幾個女生,她早就不來往了。即使她和她們在同一個城市,也已經沒有共同語言。他仍然活在年輕時異性包圍的幻象中,也從不回避在她面前談論她們。她知道這是他給自己制造的虛假繁榮。那些留在國內的異性,沉浸在毫無變化卻也安逸陳腐的生活,能跟他聊的不過是一些上海往事。多年來他在華盛頓政府大樓上班,他的現在和她們的現在毫無交集。他卻告訴她,找個比自己年輕太多的伴侶,無法一起聊往事。浩偉是有多么戀舊?沒有什么營養的舊生活,她棄之如敝履,他卻津津有味地咀嚼。是因為太年輕便離開自己的城市?
浩偉本性好色,卻對世事充滿戒備,也許是因為父母一代的遭遇,他的目光像小獸,欲望和警戒交替。她通過自己的漂泊才明白,對于浩偉,“過往”更像是安全港灣,讓他放松。
從紀念堂出來,浩偉一時找不到車。他說,剛才有點太興奮,帶點自嘲。浩偉的表達方式,含蓄的,搖搖擺擺的,總在試探。很久以前,她會被打動,現在不會了。年齡上去了。生活讓人疲憊。抑或其他原因。
她和浩偉重逢是在他出國20年后。她第一次到紐約,浩偉讓呂鑫去紐約找她。是呂鑫把她一家載到華盛頓浩偉的家,浩偉剛買房子一兩年。那年他們40歲了。她現在才明白40歲仍然是好年華,走在紐約街頭會被當作年輕女生被人搭訕。浩偉說,你沒有變,跟我離開時一模一樣。
從華盛頓回浩偉家有30分鐘車程。車內的沉默令空氣有點緊張,于是她聊起呂鑫夫婦間的事。她告訴浩偉,呂鑫說他每次從紐約回家,太太都要關在房間,與他隔離三天,因為沒有打過疫苗。
浩偉說呂鑫夫婦經常當著朋友的面互相埋怨。不過,家里的事都是呂鑫在做。連太太的汽油都是他去加的。他又說曉梅也不會做家務。在國內一路只管讀書,從不問家務。曉梅是浩偉的太太。
“嫁給上海男人是福氣。”她感嘆了。她的丈夫雖出生于上海,卻在邊遠小城長大,又是搞藝術的,生活上兩人完全合不來,疙疙瘩瘩磨合了很多年。
年輕時,她不喜歡浩偉呂鑫這類男生,她嫌他們太聰明太世故,不熱血不浪漫。他們是為中年準備的伴侶,不緊不慢地跑著人生的長路。
“我有個朋友,呂鑫曾經追過她?!焙苽ネ蝗徽f。
“是現在嗎?”她很好奇。
“呂鑫單身時,她后來跟美國人結婚了?!?/p>
“那是很久前的事了。”她不以為然。
“最近幾年他們又開始往來,Lucy……我那個朋友,離婚,生癌了?!?/p>
她一驚。
“看來呂鑫沒有忘情,很難得,太難得了?!彼卮鸷苽?,“不過,他絕對不會越軌,他就不是一個會撒謊的人?!?/p>
浩偉不響。然后說:“她很漂亮,不過,我也已經很多年沒見她了?!彼呛且恍?,想刺他一下,卻忍住了。他又道,“有一陣,呂鑫和太太吵得很厲害……”
“為Lucy嗎?”
“可能?!彼珗筮^警。
“呂鑫打他太太了?”她難以置信,“還以為他很體面!”
“失控了,砸墻,把家里墻壁砸出一個洞?!?/p>
“喔!”她心里有震動,“什么時候的事?”
“一兩年前?!?/p>
“我倒是要對呂鑫刮目相看呢?!彼恍Α?/p>
他們回家時已經十二點,曉梅睡了。
她下榻的房間并非客房。客房應該有一張床品精致、鋪著漂亮床罩的床,床前有動物皮踏腳地毯,有插在花瓶的鮮切花,諸如此類。這是她和家人上次來華盛頓,對他家客房的印象。
她的臨時臥房的天花板畫著藍色星空,就像一間兒童房。但屋里的陳設是成人的,包括墻上的畫、書桌上的書,以及有四根柱子的歐式大床。這四柱床竟然裸著席夢思。
浩偉說:“前房主是位律師,他有個兒子腿受傷,在這間房躺了近一年,所以為他在天花板畫了星空?!?/p>
說話間,浩偉才從櫥里拿出床上用品。他倆一起鋪床單套枕套。雖然才用了幾分鐘,總覺得是臨時匆忙的舉動,難道她沒有提前兩星期告知她的行程嗎?
“這間房我在睡,要是工作得太晚?!彼孟裨诨卮鹚囊蓡?。“今天早晨,才把床上所有的東西清洗干凈,房間也打掃了。”
她愣了愣。為何睡你的睡房?你太太怎么想?但思緒馬上滑向另一個問題,浩偉儼然成了家里的“主夫”,替代“主婦”的角色。
“你最近不用工作嗎?”她問道,簡直是脫口而出,應和著呂鑫早前的暗示。
“已經幾年了,兒子高中時,就回家了。當時在那家公司做到第十年被辭,做滿十年,公司要多付一倍退休金,他們寧愿給一筆退職金,讓你重新申請進公司。我用退職金炒股票,賺了一大筆,兩個孩子的學費、房子的貸款都解決了,沒有動力再去公司。”
“律師為何賣房?”她迅速轉了話題。
“年紀大了,搬去佛羅里達?!?/p>
“好像美國所有的老人都搬去佛羅里達?!彼靶Φ卣f,心里卻在糾結。安排她睡在他睡的房間,多少有些曖昧。她討厭曖昧,即使有過一夜情。
浩偉家的廚房比她上海家的客廳還要大,但餐食卻意外地簡單甚至粗陋。第一晚的晚餐是韓國泡面,雖然她表示只想吃一碗湯面,卻也沒有料到是泡面。可能浩偉原本計劃帶她去餐館解決晚餐,沒想到餐館都打烊了。她并非不愿吃泡面,甚至是喜歡吃泡面的,但沒有料到,這么大的廚房儲備的食物在標準線之下。次日的早餐也讓她意外,只有面包配黃油,沒有做三明治的熟肉、奶酪或果醬、花生醬之類??Х鹊故怯冒嘿F的咖啡機做出來,卻用咖啡伴侶相配。沒有牛奶或奶油。
她注意到圓餐臺上留著食物碎屑,昨晚圓餐臺上也有碎屑。見她找抹布擦,浩偉才去拿來清潔劑和餐巾紙把餐桌擦干凈了。為什么早晨的餐桌又有食物碎屑呢?這個細節令她無法忽略。
浩偉說他早晨只喝咖啡。那么,這桌上的碎屑多半是曉梅吃早餐面包時留下的。她起床時,曉梅已去上班。曉梅如今是公司主管。
她回憶那年,她和丈夫、兒子來華盛頓,在他家住了兩個晚上。那時他們雇保姆帶孩子,保姆八小時工作制,五點下班后回到她的地下室臥房。曉梅下班回來接管孩子。曉梅那時20多歲,有些稚氣還有些土氣。浩偉在廚房為客人們做飯,有條不紊。他為他們做烤龍蝦,生姜絲切得細細的,料理臺干凈沒有雜物。當時她笑問他是否在美國餐館做過廚師。他說廚師不敢當,但的確在餐館打過工。他是家里的獨子,父母都是醫學界專家,家境優渥,即使有過十年動蕩,但仍然比普通人家過得好。因此他身上難免有優越感。那次重逢,她糾正了對他的偏見。他早先的優越感消失在美國華人餐廳的廚房。往后,即使成功融入美國社會,他還是在過日常生活,在廚房切生姜絲。
她心里有了感慨,房子比過去大了幾倍,家事是浩偉在管,雖然全職在家,卻還是顧不過來,看他臉上都是疲憊。
這些年他全力以赴培養孩子?,F在兩個孩子都在耶魯,一個學醫,一個學金融,但浩偉在她面前不怎么談自己的兒女,他可能明白這對她是一種壓力。
兩英畝花園的大片草坪在陽光下綠得耀眼,她相信沒人會踩上這片仿佛熨燙過的綠毯。草坪四周是高達六七層樓的大樹,現在他沒法自己修剪樹枝了。
他家的室內空間有八千多平方英尺。她去過一戶五千平方英尺的人家。對于她,五千和八千,沒有質的差異,都是大尺寸。她在上海,住上八百平方英尺左右的三室一廳,就心滿意足,認為這輩子不用再買房了。
浩偉默不作聲地打開一間又一間房,神情有些疏離。呂鑫反復強調的豪宅,在她眼里就像酒店。餐廳像會議室,長長的大餐臺結實貴重,壓著波斯地毯,配10把靠背軟椅。這張餐臺,至少可坐14人。這餐廳大概只有派對時才用得上?
他兒子的琴房,一對三角鋼琴并排放置。浩偉解釋說,假如一直在自己家的鋼琴上練習,換一架鋼琴會有陌生感,比如參加比賽,彈陌生的琴會影響發揮,所以讓他在兩架琴上輪流練習。
連這樣的細節都關照到了,難怪他兒子去外州參加比賽,得獎是常態。每次去外州,無論是駕車還是坐飛機,都需要父親陪伴。所以,這么多年,浩偉從不外出旅行,他把父母接來美國,連上海都很少回。然而,花了這么多精力讓兒子在鋼琴上出息,她和呂鑫都以為那孩子會成鋼琴家,最終卻讓他改學醫。浩偉這么精明的人,如何平衡在學琴這件事上所付的代價?難道時間不比錢金貴?她又一次發出世紀之問。
她說:“孩子都出門了,家里只有你們夫婦,這么多空間都用不到了。”浩偉說:“孩子在家時,有些空間也用不到?!焙孟袼苍谫|疑空間的浪費。卻又說:“這不算豪宅,我們是工薪階級。”他開車帶她看周邊old money的房子,說那才是豪宅,他們住的是祖上留下的房產,所以稱為“老錢”。
那些豪宅在她眼里不過是體積更大質地更結實的房子。有一間大房子宛若城堡,浩偉說只住著一個老太,用人倒有一隊。她想到浩偉家的大房子,也應該雇人打掃。否則你得為大房子付出體力,以及各種設施的維持,就像經營一間公司。不用工人,那只能節省體力,一間間房間都關起來。關了太久,再住人需要打掃。所以,只住兩晚的她,浩偉為圖方便干脆讓出自己經常住的房間。這是她剛剛想明白的。她已經發現,浩偉連自己的書房都不怎么用,廚房有電腦臺,他喜歡在廚房工作。
他家和周圍“老錢”們的家被草坪和樹林包圍,車子好像在巨大的公園內行駛。可她表示更喜歡城市。于是,他載她去時髦又老派的喬治城。
喬治城是華盛頓的精英住宅區,住了不少議員以及為華盛頓修繕老房子的建筑師。那些上百年的優雅老房讓她的目光亮著憧憬。
路口紅燈,車停下來。“我們都老了,只有你不老。”他看了她一眼,那時她正側臉看窗外。她沒有回應他的話,心里倒是一動。
這時,呂鑫的電話進來,說考慮到她是明天晚上的航班,他打算明天中午趕回來,請浩偉和她到喬治城吃飯。浩偉沒有告訴呂鑫,他們此時正在喬治城。
“干嗎趕來趕去的,呂鑫在紐約請過我了?!彼f。
“再給他一次機會吧。”浩偉壞笑,見她皺眉,立刻又道:“我和呂鑫也很久不見了?!?/p>
接著曉梅的電話進來,她在訂餐館,問是否請呂鑫過來。浩偉說呂鑫一家去了海灘。他沒有告訴曉梅,呂鑫明天就回來,已經約了午飯。
晚餐是在曉梅訂的餐館。她在他們家住了一晚加一個白天,此時才見到曉梅。曉梅讓她驚艷,比年輕時漂亮,精致的妝容、發型和時裝,不再有土氣。她向浩偉感嘆,誰說女人年輕才美,曉梅就比年輕時漂亮。
夜晚,他們三人坐在廚房的圓臺旁聊天。她心里暗笑,這大房子,反而把所有人都趕去了廚房。
曉梅說想去歐洲買房,浩偉沒吭聲。她看得出浩偉并不贊成,但也沒有阻止。就像丈夫面對太太要買一件昂貴的皮草,心里并不樂意,卻也不愿直接反對。
說話間曉梅收到女兒的祝福短信,明天是母親節。曉梅說:“兒子更懂事,明天他會快遞鮮花過來?!彼睦镆怀粒膬鹤訌膩頉]有主動給父母祝福。她不羨慕別人家的大房子,卻羨慕別人家的孩子給父母發祝福短信。浩偉打斷她的沉思,問她是否想喝咖啡。她說只要一杯開水。
曉梅讓浩偉給她做咖啡,又讓浩偉去找來堅果等零食??吹贸鏊诩依锊钋埠苽ゲ钋矐T了。
曉梅和她討論哪個歐洲國家更值得定居,就像在討論去哪里旅游。曉梅說秋天先去歐洲看看,順便慶祝40歲生日。對于曉梅提到的“40歲生日”,浩偉仍然不吭聲。
曉梅笑著拍拍浩偉膝蓋對她道:“浩偉好可憐,每次都是我找的機票我訂的酒店。他不想去也得去?!?/p>
她想,曉梅才40歲,精力信心最充沛的時候。對于她一切剛剛開始,事業也好,美國夢也好。年長15歲的浩偉有點跟不上了。在這套大房子里,女人的能量就像未被遮蓋的電熱管子,散發熱能的時候也在消耗空氣中的氧。55歲的男人在一間缺氧的房間,拼命忍著接連不斷的哈欠。倦怠從每一條皺紋溢出。
她好像傳染到浩偉的疲憊,被困倦裹住。正想告辭回房間睡覺,聽到曉梅在說:“今天才知道,Lucy走了,跳樓了?!?/p>
“Lucy跳樓?什么時候?”浩偉驚問。他好像一直在假寐,這一刻剛醒。
“一年前,登報了。我們都沒注意。今天中午我在日料店遇見她妹妹?!?/p>
浩偉怔怔地看著曉梅,好像在消化這個消息。
“Lucy是浩偉前女友的朋友,據說,呂鑫也追過她……”曉梅告訴她。
浩偉看一眼曉梅,驚詫的目光,好像這是他剛剛聽聞的故事。
“呂鑫知道嗎?”他問,嗓子突然喑啞。
“他應該知道,他經常去探望Lucy的父母,給他們修電腦。跟Lucy妹妹也有往來。”
“他沒跟我提起。”浩偉說。
“這幾年你們好像不怎么往來?!睍悦分赋觥K菩Ψ切Φ谋砬?。
她想起呂鑫的表情,似笑非笑,當他說到“誰想到造了這么個怪東西,被用來跳樓”。
這天夜晚,她仿佛在波浪的起伏中醒來,是圓舞曲的聲音。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琴房,一對巨大的三角鋼琴,一個四五歲左右的小男孩在其中一架琴上彈奏,圓舞曲出自他細小的手指,她認出男孩是浩偉的兒子。旁邊的鋼琴也在彈奏,是一架自動鋼琴,與小男孩同步,彈著同一首曲子。
她怎么記得浩偉的兒子已經進了耶魯?她在困惑中醒來。她打開臺燈,看見自己睡在有四根床柱的大床上,天花板上是藍色星空。那個在床上看了一年假星空的男孩能回到健康狀態嗎?她突然想到。
為何夢見15年前的小男孩?因為從未見過這男孩成年后的樣子?可是,夢里怎么會有舞曲聲?余音裊裊,竟然此時還留在空氣中?不,空氣中只有自己的呼吸聲。有些急促的呼吸聲。她不由起身,輕輕打開房門,似乎想確認是否有人在琴房彈琴。
樓里寂靜無聲。她站在樓梯口看到樓下廚房門關著,門縫底下漏出燈光。浩偉還沒睡?已是凌晨一點。她想起了昨晚最后的話題:Lucy ! 浩偉當時的表情讓她意識到,這個叫Lucy的女子也曾經是浩偉的戀人。
她站在樓梯口猶豫,是否應該下樓,推開廚房門,陪伴浩偉坐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