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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天堂最近的蝴蝶(中篇)

2023-04-15 08:16:36娜仁高娃
鴨綠江 2023年2期

娜仁高娃

1

幻覺,可能持續了三秒。一個類似于巨型馬車的龐然大物從我身旁呼嘯而過。它的輪子與柏油路摩擦著發出刺耳的聲響。水珠從地面上噴射而來,在一種近乎慌亂的情緒催促下擼去眼瞼處的雨水定睛一望,可它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路上的積水笑了似的攤開層層水紋。無風。綴著無數個破洞的雨簾,從幽暗的高空垂直。死沉沉的水霧籠罩著整個青城。十字路口對面的信號燈露出猩紅的面孔。晚秋淫雨延續了好多天,眼下終于接近尾聲??諝饫飶浡葰?。我渾身濕透了,雖然胸口處有溫熱氣流包裹著,可我仍感到無法抵御陰冷。每踏一步,我的鞋子便刺啦啦地吐水。又一聲隱約的轟響。我猛地轉身。幽深的柏油路呈退后的窄長灰色物體,隱入更遠的樓宇間。一陣咔咔的敲擊聲,很輕微,可很清晰地在某個我應該看見的位置不停地回響。一定有一輛飛馳的馬車穿過整個城市。它笨拙的軀體在我腦海里愈來愈清晰,一個雙目陰沉的馬夫,甩起鞭子,啪!好響。我一定目睹過這一切?;蛘?,我在夢里見到過。這沒什么奇怪的。

我們總能看到我們想看到的。

哦,她在笑。我看到了。

空蕩的城市。樹上滿是萎靡而單薄的葉片。它們在等待一場狂風。

我想,我得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我那間只有三把椅子和一張床的小屋。床上有一本《阿爾吉布爾吉汗》,在它第49頁夾著一封信。去年,在我年滿四十八的那天——其實,我懷疑它的準確性,因為我看上去已很老——它被夾在第48頁和49頁之間。來年自然是第50頁。不過,我并不確定。也許,我會把它撕掉。我是在十九歲那年的一個悶熱的午后收到這封信的。信的封面印著三個大紅戳子。是父親寄給我的。對我來講,這是件不尋常的事。父親在我五歲時離開家——母親跟我這么講的,再沒有出現。收信的那天,我找了個僻靜處,撕開它的口子。它有股陳年灰塵,抑或是老鼠藥的氣味。它很簡陋,近乎寒磣,只有歪斜的幾個字眼,像是一只受傷的蟲子遺留在毛邊紙上的血跡。紙質粗糙的,而且大概是被父親打開折回折回打開無數次,布滿橫七豎八的折痕。

“我的兒,如果我死在監獄,把我埋到咱家東草甸歪脖子樹下。別忘了。

好好——做人。”

毫不夸張地講,父親的這封信終結了我的孩童時期。記得,當我的眼神從那幾行歪斜的字跡上挪開時,它們瞬間從信紙上自行掙脫、浮起、散開、逃遁,在我頭頂某個位置懸浮。它們還制造了至今仍在我腦海里清晰出現的幻覺:一個頭發蓬亂、目光犀利的男人用昏沉而沙啞嗓音不斷地低語:好好—好好做人。我本想把它揉碎,丟棄。但我沒有。我將它塞進一本紅皮日記本。

過去好多天之后,我以為它已徹底從我記憶里隱匿。不存在了。一個有著留有血污足跡的蟲子,或者別的什么,早已化成灰燼?;覡a——好像只能如此形容。事實上,我低估了我的想象。當我回到課堂,聽老師講“野蠻與文明——馴養狼崽——矛盾與沖突”時,我聽到的卻是“野蠻與野蠻——囚禁——好好做人”,于是我離開座位,在無數個詫異的眼神注視下,大搖大擺地走出教室。門在我身后砰地關閉。哐啷——某塊玻璃碎了。

老師的怒斥足夠猛烈,陽光的照射足夠刺眼。

我卻咧嘴笑。

在操場,幾個男生的拳頭密集地落到我肩膀、后腦勺、腰胯處,我的拳頭也準確無誤地落到一張張驚懼的腮幫、下巴、脖頸處。于是,這一切引來女生的尖叫,體育老師的怒吼,一群灰雀的撲騰。

哦,灰雀,剛才它們從潮濕的樹枝上驚飛?;蛟S,那輛疾馳的馬車驚擾了它們。

在一間堆滿紙張與獎杯的小屋里,老師要我向他們道歉。

“是我錯了。”我說。

“這就完了?”老師說。

“是?!?/p>

“你得道歉?!?/p>

“您扇我耳光吧。”

“你態度太惡劣了?!?/p>

“我的態度很好?!?/p>

“你先回吧。”

“嗯?!?/p>

“記得回來參加高考?!?/p>

大概是那年的4月1日午后,應該是,總之我不確定——我回到了沙窩地。我的出生地。一個沒有父親的家。那天沙窩地正刮著沙塵暴。整個荒野地變成駝色空殼,轟轟作響,那是沙塵本身的咆哮。

對于我惹下的禍,我那顴骨高凸、頭發稀疏、脾氣溫順的母親躲到羊圈哭得眼睛紅腫。我沒有安慰她,也沒有跟她講,她兒子的人生不會就這樣被毀掉。我什么都沒有講,包括它,它在我的書包里,像個干癟的腫瘤。

白天,我幫著母親修理被沙丘埋掉的樁子、鐵絲,用手鋸砍去羊角柳。很快,我的膚色從蛋殼色變為茶垢色,這讓腮上的粉刺看起來不惹眼。這令我感到無比愜意。到了夜里,我會在瞎鳶子的叫聲中隨處走走。母親以為我在背課文,其實我是躲在蒿草叢里吸煙。在煙給我帶來的一種舒坦中,我覺得夜晚的秘密與它星辰一樣繁多。天牛盲頭盲腦地撞過來,又逃去,竊喜它沒有被撞死。牛虻趁機想咬我一口,但差點被我拍死。逃命的瞬間它會嗡嗡地帶著牢騷溜掉。蚊子最愚蠢,尖叫著來,又找不到從哪里下嘴。夜風醉了似的從這邊吹過,又從那邊吹過。除了這些,還有隱隱地傳來轟鳴。至今我都沒有分辨出那虛虛實實的轟響源自哪里。

也許是從地殼深處傳來的。

到了6月,沙塵天氣徹底結束,風力發電機的翅膀停止轉動,蓄電用的電瓶無法供給十五瓦的燈泡電量。母親點了根蠟燭放到小桌上,要我安心讀書。我遵照她的意愿,坐到桌前。等她走了,我把書合上。我用小匕首摳掉掌心上的繭子,或者一點點地,像是切菜一樣切掉書的四角。有時候,我會在后半夜醒來,盯著插在椽木縫隙里的一把白蒿等待天亮。母親說白蒿辟邪。

我不信母親的話。不過,現在想來,應該信母親的話。

我的房間很小,除了桌椅、單人床,還有漆了棗色油漆的躺柜,那是母親的嫁妝。里面好像除了母親過冬的羊毛大氅外還有父親的大氅。但是我不確定,我從不翻翻看看。有那么一次,我把手伸進枕下摸出一支煙。那是我藏的最后一支,再沒有了。也不知為何,那支煙讓我看到一個我從未看到過的情景:一堵灰色磚墻,墻頭有三層綁緊的鐵絲,通了電的,嗡嗡作響。墻角蹲著一個男人。他手里什么都沒有,正一遍遍地、百無聊賴地搓手掌。他巴望著四周,貪婪地吸一口想象中的煙。他應該是我父親。也許吧,但我不確定。從母親屋里的那張照片上看,他并不像胸懷過多貪念的人:個子小小的,在消瘦的身板上配著一顆方方的腦袋,下巴處光光的,一根胡須都不見,喉結凸起,好似剛剛吞掉一只瞎鳶子。

哦,我的父親,他剛好吞了一只瞎鳶子。我總覺得我看到了這情景。

沙窩地人將黑鳶稱為“瞎鳶子”,而不是大家常用的“老鷹”。

在我七八歲時,到了春天,母親總要我抄根鐵棒坐到羊圈口,不停地敲鐵盆和鐵桶。母親跟我講,天空里的瞎鳶子正準備嘩地沖下來,叼去小羔羊。我仰起頭望向天空。天空里果真有一個黑點在緩緩地打旋,一圈,兩圈,三圈,轉得我暈眩,脖頸發酸。手里的鐵棒早已丟在一旁。母親發現了,急匆匆地走來,撿來鐵棍,砰砰地敲著鐵盆,幾乎吼著說:“兒子,瞎鳶子還喜歡男娃子哩,小心把你也叼去了,把你叼去了你阿拜(父親)回來了,我可怎么跟你阿拜講說?!?/p>

“我才不要阿拜回來呢。”我噘著嘴低聲嘟噥。

母親聽了,眼睛瞪圓,轉而瞇成一條縫,死死盯著我,仿佛立刻要把我拎起丟給我那父親。

我起身跑去。

我反感母親提起父親。從來都是。我寧愿猜想一只土獾子刨窩的樣子,也不愿意猜想父親的樣子??珊芏鄷r候,父親總是無端地插進我的腦海。

回到沙窩地不久的一天,一輛巨型馬車載著我祖母來到沙窩地。祖母跟我講——她很老了,講起來啰啰嗦嗦:“我才十五歲,就被塞進有著厚厚簾子的車棚。我們在沙塵中走了很多天。我一直在昏睡。車輪子一直在嘎吱作響。偶爾,我也會忍不住哭起來。是它把我從我熟悉的地方拉到陌生的地方。而我又在陌生的地方活了一輩子?!崩先思乙辉購娬{,她講的一切都是事實??晌铱倕s覺得是個神話。因為,老人家透露了一個奇怪的細節——等她被紗巾蒙著臉下來馬車后,再也沒見到過那輛馬車。我說:“祖母,您老了,你可能是乘著簡陋的二餅車。”祖母說:“不,的的確確是一輛結實的馬車。車棚前還掛著馬鬃?!蔽艺f:“您一定是產生幻覺了,不然怎么可能等您下車了看不見了呢?!弊婺刚f:“不,它們比你還要真實。”

雨不斷用它絲滑的觸角向我衣領深處試探。

我向花園深處走去。我在用我的行走,試探花園的幽深。猶如,我用我的魯莽——這句話是她說的——向她試探。

她在呻吟。在潮濕的夏夜。

2

一支被我藏在枕下好多天的煙,終于被我點著了。

天微微發亮時,我慢騰騰地起身,下地,披衣,點著了煙,吞云吐霧。我走到外面,將自己融進晨色。一個十八歲男孩的心思,就在幽靜的早晨如青霧一樣升騰——我猜想那一刻的我一定有張傲慢的面孔。我很明白,假如我放棄高考,無數個勞碌的日子就在前方等著我,但我沒有感到絲毫的沮喪。

事實上,那些天里我滿懷激情地投入到枯燥的勞作。然后遇見了她。哦,她在那里笑。在那個午后的某一刻。

那天大清早,我站在門前,看著屋前土灶上烙白面餅的母親。她并沒有發現我。支在灶肩的鐵桶冒著火星,更遠是透明的晨色??臻g的縹緲之感,造出一種虛幻的浪漫。晨星隱匿,空氣涼涼的。我走到屋后。正北,十里地之外的馬爾寨敖包浸在大片絳紫色的氣霧間,看上去像是連綿的山岡。近處,裸露的沙丘泛著慘白光芒,仿佛整夜都在為尋覓茂密的灌木叢而筋疲力盡。一對孿生旱柳高出沙丘,橢圓形的樹頭像是有人在那里堆起了巨大的柴垛。那里,原先住著一位老木匠。據母親講,當年她嫁到沙窩地時乘坐的馬車便是老木匠造的。

“老人家造的馬車可了不得,在整個沙窩地除了他沒人會造那種有棚子的馬車。那車可都是照著圖造的。”有次母親如是說。

“祖母的也是吧?!?/p>

“你祖母的不是?!?/p>

“她說她的也是鑲著鉚釘的馬車?!?/p>

“她記錯了。”

對于居住在沙窩地的杭林人來講,用馬車娶親是延續了幾個世紀的風俗。這點與方圓百里地的維古特、忽尼沁、阿格特沁姓氏蒙古族婚俗有著明顯的區別。如果什么人有興趣翻翻丟在老木匠炕頭的一本沒有扉頁的書,便會得知,杭林人的祖先早在9世紀時屬突厥的一部,13世紀初入駐花剌子模,到了17世紀中葉,500戶杭林人東遷,跋涉萬里進駐鄂爾多斯高原腹地大漠深處。從中亞西部荒原到東亞中部的庫布齊沙漠,他們——應該也是我的祖先——歷經八個世紀。至于在這漫長的時間里,他們遭遇了什么,我沒有跟誰問起。同時,在那些動蕩的歲月里,他們遺失了什么,我也沒有仔細琢磨過。但是,有一點他們始終沒有忘卻:他們總會把一雙美麗而清澈的灰綠色眼珠嵌在結實的面龐上。我的也是。

我堅信我的眼珠很清澈——她親吻我的眼睛時候,總會溫柔地、出神地看著我的眼睛。

“嚯勒嘿,老人到底是沒能用最好看的馬車給自己娶回個媳婦?!?/p>

母親的語調傷感,這是她的習慣,任何一句話語從她嘴里出來,總會夾帶一種深沉的感傷。我覺得,這一切與我父親有關。

“這都什么年代了,沒人會在乎那些?!?/p>

“不,兒子,我在乎?!?/p>

母親安靜地盯著我。我懂母親指的是什么。我撇開話題,再不提此事。對我來講,這一切并不真實。我倒是希望能有一輛巨型馬車,帶我離開這片寂靜之地。

在那個遙遠的初夏早晨,當一輪火紅的朝陽彈出地平線時,我和母親趕著騾車到了我家東邊的草灘地。那里有著大片大片的醉馬草。我們得連根拔除醉馬草,以此來減少醉馬草帶來的危害。沙塵雖然剛剛收了尾,可沙窩地的夏季還未迎來一場雨。牧場一片荒蕪。

鄰居家的芒海早去了幾個時辰,已經用鐮刀劈出幾畝空地,堆出的醉馬草草垛高過半腰。他穿了身寬松的迷彩服,戴著土灰色圓帽。見了我倆大聲地說:“這天啊,大清早的涼透了,哎嗒,大地忘了回暖嘍,看來老天爺的脾氣又上來了?!?/p>

“哦嗒,過些天會有雨的,蒼天只是在打盹兒。”母親應道。

“也許吧,反正沒人知道蒼天是不是真的在打盹兒。嗬呀,我們的大學生也來了?難得啊,如今的年輕人可受不住這些苦活兒?!?/p>

我沒吭聲,掄起鐮刀開始刈除醉馬草。醉馬草又叫羊癇草,喜好干旱,在無雨的天氣里瘋長。一夜間能從碗口那么大擴到臉盆大,等到吐籽時能擴到井口那么圓。有的還能漫到氈包座那么大。簡直就是趁機在暴曬下恣意狂歡。這草,藏毒,畜群吃了,醉了似的四蹄發顫,身子搖晃。而且時間一長,不再啃食別的草,單單追著它啃食。等到冬天了,醉勁兒往往更濃,無法褪盡。多數情況下,中毒深的小畜熬不到第二年開春。

“我家南甸子上也有了,遭天譴的,我可是見過牛醉后的樣子。”芒海說著,將身子當腰折個九十度,一手拽草莖,一手擺開鐮刀貼著地面推到草根處,猛地一勾,再用刀刃摟回草盤子。

我向一側走了十余步,與母親和芒海扯出距離,從聽不到他倆的話音處開鐮。在我左側,有一眼活泉。泉口子很隱蔽,卻四季如一日地滋出一泓水。溢出的水身細長細長的。天大暖前,母親會用狼毒草掩去泉口。這泉里活著沙窩地人稱為“老婆子指甲”的土螺。這土螺起初比米粒還小,透紅透紅的,羊吸水,它們就順著水流進入羊體,在羊肝臟里寄生,僅用三五個月時間,能長出一米長的軟身子。有一次,剛好是臘月二十三祭灶那天。我和母親祭過灶神后,發現一只母羊不斷用頭撞著馬樁,撞得鼻口噴血,瘋了似的。母親叫我把匕首磨出刃兒,又叫我把那母羊臥掉。等我把羊殺了,母親卻叫我先不要剝皮,單單從腹處劃開口子,揪出肝臟來。我照做了。羊肝該有的桃紅色不見,變成沙灰色。從無血色血管挑出一只放到地上,從頭到尾扯成一條。足足有四尺長。軟軟的,滑溜的身子,兩端各有扁扁的肉包,切去肉包,管狀身子還遲遲不肯死去,不停地蠕動。死亡前的掙扎,或者是死亡本身的掙扎。嗬,可惡,公園鋪磚小徑上處好多個黑色蚯蚓。我匆匆避開,繞道插進另一條小徑,這里沒有路燈,黑漆漆的,樹枝在我頭頂交叉著形成天然的屏障,感覺上像是走進隧道。放慢腳步。讓這種感覺演變為錯覺,不停地靠近,靠近她。

“牛醉了只好處理掉嘍?!蹦赣H說。

“那是,還能有啥法子?!?/p>

芒海說著直起腰,雙手叉腰,吹起口哨,等著風,眼睛一直在看我。而我始終沒有回應。

那天,我還見到了鄰家三兄弟。三兄弟名字都帶著“道爾吉”三個字,為了省事,沙窩地人將三兄弟分別稱為牛臉道爾吉、馬臉道爾吉、羊臉道爾吉。羊臉道爾吉比我大一歲,我倆是小學同學。他高個頭,駝背,人很靦腆,見了誰都要先抿嘴笑一笑。老大牛臉道爾吉四十出頭。早年妻子患了乳腺癌,四處求醫,好不容易治愈了,有天夜里卻離家出走,橫穿庫布齊沙漠跳了黃河。自那之后牛臉道爾吉就變成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沙窩地人背地里說他妻子是被他祖母招去的。還說他妻子患病那幾年,常常瞅見他那死了多年的祖母大白天行走在野地間。馬臉道爾吉是老二,一頭黃稀稀的卷發,跛腳,左腮上有羊糞蛋大小的棗色胎記。二十七八歲年紀,有那么幾年在大漠鎮當過小廚。相比弟弟和哥哥,他脾性開朗,偶爾還會把自己灌醉。三個人的眼珠都是灰綠色的,牛臉道爾吉的偏深點。

“嚯咦,我們的大學生也來跟我們一起受苦的呢?”馬臉道爾吉沖著我大聲說。

見我不吭聲,他繼續說了句玩笑話,自顧自地咧嘴笑,臉上紅紅的,額頭橫起三道紋。我仍舊沉默著??谇粌雀蓾?,胸腔里也是火燒火燎的,深呼吸,吐氣,吐出白沫子。

“阿敏達,嚯咦,閨女——來喝碗茶,熱氣上來了,不喝茶人是干不動的。”那木罕老人從一旁說。

她摟來柴草,燒好了茶。我這才認出用花色圍巾包著頭的女人是老人的外孫女阿敏達。阿敏達邊走邊拆開頭巾,又用頭巾擦去臉上的細汗和草屑。

她臉上紅撲撲的。后來,我也見過她腮幫上那種令我陷入無限癡迷的紅暈。此刻,我也能感覺到某一空間里,她正用那種令我癡迷的神情望著我。這點不用懷疑。

“大學生,你這是放假了?”馬臉道爾吉又問了這么一句。

“再過幾天就得回學校了?!蹦赣H從一旁插言道。

“回什么回,留下來吧,都二十了,過個幾年娶個媳婦好好過日子。沙窩地需要年輕人。嘿嘿,不是嗎?”

“好好過日子,好好——好好做人”,聽著芒海的話,我的腦海里閃入這么幾句。芒海說著丟開鐮刀坐到草垛上,抓下帽迎風扇著。

“咦,書還是要讀的,哪能一輩子窩在沙巴拉爾里?!瘪R臉道爾吉甕聲甕氣地說。

“沙巴拉爾有什么不好,照樣不是把咱養活了這么多年?沒一個是缺腿少胳膊的,沙地人,結實得很哩。都是些命根子硬的人。是不是那木罕額吉(媽媽),您在跟前我這么講,您可不要責怪我?!?/p>

“嚯勒嘿,你講你的,我聽我的?!蹦悄竞崩先苏f。

我仍一聲不應。從那木罕老人手中接過茶,站到一旁。阿敏達走過來向其余人彎腰問候,唯獨沒有與我打招呼,我扭過臉望著別處。

“要不咱現在就吃了早茶吧。”母親說。

“還早著呢,才八點,吃過了我就懶得動了。這種活兒,就得一股勁兒干?!泵⒑Uf。

也許是出于某種不可告人的憂慮,見阿敏達挨著自己坐下了,馬臉道爾吉竟然顯得些許局促。他低著頭,身子微微向前傾,手里端著碗,時不時抬起手用巴掌擼去額上、脖頸處不斷滋出的汗。

空氣里彌漫著土腥氣與醉馬草草香,以及鹽堿地嗆鼻的濃味。天空是凝固了的湛藍,盯著看,那藍慢慢地變成淡紫色,像是要燒起來了。幾只花鵲落到小溪邊,嘰嘰喳喳,身子一顛一顛的。輕微的沙沙聲響,聽起來像是風從草梢頭拂過,又像是什么在枯草上打滾。我始終沒有講一句話。喝過茶,我向活泉那邊走去。腳底一陣脆響,干涸的草灘地雖然見了綠,可缺少水分的草梢頭硬撅撅的,吃不住腳踩,接二連三地嘎嘣斷裂。也不知為何,我明明看著遠處,心下卻覺得阿敏達的眼神一直尾隨著我,小心翼翼的那種,若是猛地一回頭,準能與她的雙眼相撞。

我想,假如果真能與她那雙略顯憂悒的眼神相撞——那一定是個美妙而令人眩暈的瞬間。即便是現在,我仍能覺得她的眼神穿過亙古以來永不變、永不敗的野風凝視著我。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是源自對她的思念,還是源自對那段歲月的回憶,抑或是隨著老去,我開始用回憶來拓寬生命的邊界?

3

其實,我倆并不陌生,從來都不是,甚至可以說是青梅竹馬。因為我倆打小玩在一起。那么我倆的疏遠是從什么開始的?應該是從我離開沙窩地到小城讀書那年的冬季某天。

那天下過雪。大清早母親要我騎著摩托車去找丟失的小羊。我先是到了道爾吉三兄弟家,然后去了另幾個牧人家,都沒有發現小羊。最后到了那木罕老人家。小羊果真混入老人家羊群,折騰好久我都沒能把小羊分出來。阿敏達前來幫忙。與往日不同,自始至終她一言不發。臨走我說:“怎么在學??床坏侥懔??”她不吭聲。我又問了一遍,她才說:“家里活兒太多。”我帶著譏誚的語氣——的的確確,我是帶著挖苦諷刺的語氣——說:“你是不是急著要當小媳婦?”她聽了,順手抄起細棍追過來。

自那以后,我倆就沒再見過面。如果不是醉馬草泛濫成災,我想,那年夏天我倆也不會有機會見面的。

現在,從時間跨度上講這些都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但是,在我回憶的空間里,它們又是那么清晰。比三秒鐘前落到我額上的雨滴還清晰。不過,還是讓我回到那個美麗的夏季吧?;氐侥莻€悶熱的、酷陽當頭的晌午。

日照愈來愈毒辣,脊背上燙得仿佛烘焙著白面餅。聽到有人喊我,我抬起頭看,原來那幾人都到歪脖樹下庇蔭。馬臉道爾吉扯開嗓門:“喂,嘎納斯,收活兒嘍?!焙傲撕脦谆?,我只好丟開鐮刀,脫去襯衫揪著衣領,撐出小小的遮陽傘坐到土墩上。

“嘎納斯,快過來啊。”

我索性仰面躺下,用襯衫蒙住了頭。有人繼續喊我過去。我硬是用沉默來表示我的不可侵擾。光腳從襯衫纖維縫隙瀉入。這是個奇妙的小世界,灰白的,溫熱的,而又唾手可得的。風掀去襯衫,陽光晃一下,藏藍的天空閃一下。我緊閉雙眼,先前灰白的小世界不見了,換成橘紅色的、閃著黑斑點的——這分明是個浩瀚的宇宙。浮動的薄云,扯著尾巴的蟲子,模糊的星河,纏繞的鐵絲,還有血色方塊。

“嚯咦,過來啊,不怕中暑?”

朦朧而迷人的宇宙不見了,換成羊臉道爾吉發紫的面龐。他的脖子變得很長,仿佛從襯衫口無限延伸,將一顆石頭一樣結實的腦袋吊在半空里。他扯著我的襯衫一角,俯瞰著我。

“我不餓。”

“哦,可是,你得吃東西。”

“我說過了我不餓?!?/p>

“他說他不餓?!毖蚰樀罓柤剡^頭向那邊喊。

“你把他拽起來嘛?!?/p>

“不要碰我?!?/p>

羊臉道爾吉有些尷尬地沖著我笑笑,走去了。我起身走過去坐到騾車坂木下。從騾腹下能望見樹下的情景。他們圍坐一圈,當地鋪了一層花色塑料布,上面擺著大小不一的碗碟。阿敏達像個老人似的踞坐著,把身子怪異地擰著洗去手上的草汁。她臉上笑盈盈的,不知在為誰的哪句話在笑?;蛘呤窍肫鹗裁词隆?傊切﹂L長久久地掛在她嘴角。她擰開塑料罐,罐子里大概裝有腌蔓菁,她正用手指捏了一根放進嘴里。那木罕老人坐在正中的位置,身上的毛坎肩配上她那張蒼老的臉倒也不顯得突兀。羊臉道爾吉坐到裸露的樹根上,一手端著碗,一手抓著烙餅正蘸著酸乳吃。他幾乎不抬頭,瞅著像是被另幾個人擠到樹蔭外的外鄉人——雖然沙窩地人對外鄉人向來很熱情。母親顯然很不放心我,沖我大聲說:“嚯咦,嘎納斯,我的兒子,你是不是中暑了?怎么會不想吃東西?昨晚你就沒怎么吃?!?/p>

“額吉,我不餓?!?/p>

見我終于吭聲了,那幾個扭過臉來看我。

“啊嗒,到底是年輕人啊。”

芒海的這句話終結了人們對我的關心與萬般催促。他大概吃飽喝足了,仰面躺著,曲肱而枕,灰色半袖下端腆露出鍋底似的腹部。陽光穿過樹枝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咱這地方也怪了,隔個幾年總要長出大片大片的醉子來。大集體那會兒隊里還給咱分過任務,叫咱把醉子薅沒了,我記得那會兒咱也差不多薅沒了,可這醉子,薅不絕?!蹦悄竞崩先寺v騰地說著,眼睛望向成垛的醉馬草。

“毒草嘛,隔個幾年總要發威的?!蹦赣H說。

“那木罕額吉,那邊有過什么廟來著?”馬臉道爾吉一邊巴咂巴咂地嚼著腌菜,一邊提高嗓門問。仿佛很擔心那木罕老人因耳朵背聽不清他的話。

“希熱圖廟,我弟弟就是在希熱圖廟里長大的。當時這周圍有四十多棵旱柳,后來說是要破四舊,把那樹都砍了,幸虧這樹脖子歪了,沒入他們的眼。”

“哦,原來有過那么多啊,姥姥,怎么從來沒聽您提起?”阿敏達問道。也許她少言寡語,抑或是她的問題很是奇特,其余的五六張臉一齊看她。我也一眼不眨地盯著她——從我這個位置上,沒人會發現我一直在盯著她看。她臉上紅彤彤的——哦,美妙的紅暈,仿佛腮幫子上的血管爆裂后洇開了。然而,阿敏達并沒有向我這邊看。

“都過去那么多年了,老提它做什么,再說早忘了,今天見了這歪脖子樹,又想起來了。這樹原本很直溜的,后來是嘎納斯的阿拜和我家那幾個毛娃子當馬騎著玩,把樹脖子給弄歪了?!?/p>

老人的這句話很快被芒海的另一句帶過去了,可是,在我耳朵里卻一遍遍地回響,同時我仿佛看到幾個灰頭土臉的男娃,跨騎著樹,嗷嗷叫著,揮著手。我還看到,有人在樹下掘出一個長方形的墓穴,穴口鐵銹色的沙越堆越高。我別過臉,望著北面寥廓的野地。一里地之外,旋起的風柱正一搖一搖地挨近。

“嚯咦,小道爾吉,你跟咱的大學生摔個背哇?去唄,叫我們熱鬧熱鬧嗬?!?/p>

又是芒海粗啞的嗓門。我回過頭去看,發現羊臉道爾吉也從碗口抬起頭看了看芒海,又看了看我,然后無聲地抿嘴一笑。那樣子好像是在說,這只是個玩笑。

“嘎納斯,來一個唄,我們的大學生。”

馬臉道爾吉從一旁迎合。我假裝沒聽見,將臉扭過去凝視對面的旋風。風柱子比先前粗了一截,身段也高了一些,正一擰一擰地向這邊滑動。

“哎呀,我就奇怪了,如今的年輕人咋就這么乖巧,摔個背嘛,我們年輕那會兒,三五個月地餓著,有人把我們的口糧扣了,那個叫鬼剃了頭的家伙,不是個好東西,那會兒餓著肚皮還照樣干架。頭破了,鼻子塌了,也不怕繼續干架?!泵⒑W炖锝乐裁矗f話斷斷續續的,好久才把整句話講完。

“現在沒人稀罕摔背?!蔽艺酒鹕?,叉著腰,眼睛看著越來越挨近的旋風,大聲地、拖著語調說。頓時,一陣沉默。樹下的那幾個誰都不再說話,只是有些疑惑而驚訝地盯著我看。很顯然,我的這句話是一盆涼水,澆得他們個個發愣、發怔。不過,很快他們把視線從我臉上挪走。芒海有些賭氣似的仰面躺下,用腳勾鞋子,甩去。幾只牛虻開始纏起他的赤腳,他不得不抓把沙子揚過去。風柱已經到了草垛那邊,一會兒搖擺著身子吞去草垛,不過,陡然間遇到了什么不可阻擋的破壞力,柱腳先是從圓錐形走形,成散開的舊棉花狀,緊接著腰處無力地搖晃幾下,高高的身子奇怪地傾斜,折腰,坍塌,最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熱浪撲面,我卻感覺涼涼的。四野闃寂,無人打攪。羊臉道爾吉枕著樹根假寐。牛臉道爾吉弓著背靠著樹身,腦勺后仰著,也在假寐。母親與阿敏達悄無聲息地收拾碗碟。那木罕老人慢慢地吃著釅茶。她的膚色與茶色相似,她的手也是,細瞧的話手背的顏色比面頰膚色還深,呈焦糖色。這都是沙窩地的太陽造就的。如果不是從她敞開的衣領處看到銀質項鏈和耳垂上的綠松石耳飾,有人準會以為眼前的老人是個面頰消瘦的老頭——假如,有一個雕塑家用他精湛的技藝、準確的觀察力,他準會以那木罕老人為模特雕出一張瞅著比石頭還要堅硬、比幾個世紀還要蒼老的面孔。

一定會的。我不懷疑。

午陽暴曬,新翻出的土早已褪去鐵銹色,變得與周圍相融,泛著刺眼的白光。挨著灘地地表,羊雀成群地飛過,還有牛燕,嘰嘰喳喳地飛到空中,粼粼地,停頓片刻,活像青色天空臉上的麻子。

“這野地若是沒了畜群可真怪異?!?/p>

“你們是明晚出圈還是后天晚上?”芒海聽母親這么說,找話題似的問道。

“明天晚上,最遲后天,可不能再等下去了?!?/p>

“我們家今晚就出圈呀,再不出圈,羔子都熬不住了。那木罕額吉,你們的呢?要出咱就得一起出?!?/p>

“我家的呀,早出了,都有三五天了?!?/p>

“那您還不早說,老人家您可真是,哦,厲害?!?/p>

“偷偷摸摸的事,挨過一天是一天?!蹦悄竞崩先诵χ卮?。他們這是提起了夜里放牧的事。自從五六年前禁牧政策下來后,每年的陽歷4月1日至7月1日,沙窩地的牧羊人得把畜群圈起來養。但凡違抗者,得繳納為數不少的罰款。

“其實吧,我覺得不用從4月份開始禁牧,有點早嗬,應該是從5月份開始,為期兩個月六十天,剛剛好,4月份咱這兒還禿著哩?!泵⒑Uf。

“就是,六十天最合適,三個月就太長了。甭說畜群了,人也熬不住。那木罕額吉,您往里坐坐,當心中暑?!?/p>

“我覺得還是倒場好,那會兒我們每年都得倒場,可也沒這么辛苦,現在可是沒人走營地嘍?!蹦悄竞崩先祟濐澪∥〉匕攵灼?,一手托住膝蓋,一手拽過去墊子,挪了挪地方。

“時代在變啊,沒辦法。哎嗒,太陽的土地喲。”芒海將語調拖得長長久久的,然后用沙啞的嗓門唱起《花斑月》來:

那白茫茫的一片是什么,太陽的土地喲。

旋轉的輪子啊,咔嗒咔嗒,疾馳的馬車。

勇猛的杭林人喲,馭車的人哦,火神陪著我們哦。

雄鷹要飛過雪山嘍,馬車消失在黛色地平線上嘍。

花斑月褪盡花斑嘍,勇敢的人要去尋覓心上人嘍——

勇敢的人——哦,尋覓心上人了喲。

那天夜里,我偷偷跑出去,向著野地走去。我急匆匆地走著。闊野岑寂,仲夏夜柔風拂面而來。灌木叢,繁茂,我穿過去了。香柏林,郁郁蔥蔥,我繞過去了。沙丘地,蒼茫,被我丟在后面。空氣里,盡是黃蒿散發的濃郁草香。最后,我到了一棵羊角柳下。這棵樹齡超過四十的旱柳,胳膊粗的枝丫多次被砍去,獨留灶口粗的主干。主干上的細枝撐起呈圓形樹頭。沙窩地人稱這種圓頭樹為“鬼子窩”,說是夜里能聽到怪異的聲響。對此,我從來不當回事的。我也不懼花斑鸮嬰兒哭啼似的夜叫。我更不信人們傳言的花斑鸮叫聲會招來厄運。我也從來不懷疑靜謐的荒野里會有肉眼看不見的存在。雖然,年幼時,無數遍從祖母口中聽過羊尾骨變人、青毛羊附火神、黃狐貍念經的傳說。

我被我的勇猛與魯莽插上了翅膀。

4

繁星綴滿湖色夜空。有幾處星星簇擁到一起,呈灰白色。沙丘、草叢、土墩,被濃稠的深紫色覆蔽。白天藏在某處的蟲子都出來了,吱吱地飛來飛去,有的撞到我臉上。好漫長,霧氣似的幽謐包圍著我。

時針在某個地方懶懶地咔咔咔。

不停地咔咔咔。

至今,它都未改變速度。不緊不慢,在我們看不見卻又能感覺到的空間,恣意地咔咔咔。

前方,一道銀色的光簾傾瀉,垂至小徑上。我駐足,點根煙。

我在重溫那個夜晚,那個輕柔的踩踏聲。它像雨滴落到屋頂上發出的聲響。

我屏住呼吸,彎腰,探出腦袋,貼著地面望去。黝黑里,羊群向井邊圍攏過去,無數個羊蹄踩出藏青色塵霧,像是濕草被點著后冒出的煙。一陣吭吭的碰撞聲、水流聲、尖尖的口哨聲,阿敏達正用鐵桶挑水。刺啦刺啦,羊在貪婪地吮水。咔咔,公羊在打架。嗬嗬,阿敏達在訓斥羊。很快,羊群離去,扯出塵浪,涌進灌木叢。空蒙的夜色下傳來此起彼伏的嗶嗶嚕嚕,那是牲畜在咬斷植物。咔兒咔兒,牲畜的咀嚼聲。與白天情景不一樣的是,畜群在夜里覓草時幾乎不出聲,就連母羊喚羔子,也是用極其微弱的咩叫,近乎是喉嚨里的顫抖。

嗚嚕嚕,貓頭鷹在啼叫。

我兜住掌心——現在回想,那一刻我是多么勇猛——嗚嚕嚕地學著鳥叫。欻地,一只鳥從頭頂飛去。飛到很遠了,隱隱地傳來嗚嚕嚕、嗚嚕嚕。

嗚嚕嚕,嗚嚕嚕。這是我發出的。忽地,灌木叢那邊響起嗚嗚嚕嚕、嗚嗚、嚕嚕。我抬腳闊步向阿敏達那邊走去。我甚至還吹起了口哨,順手折斷草莖嚼在嘴里。

“我還以為是中槍的猛禽。”阿敏達從十余步之遙壓低嗓門說。

“差不多?!蔽艺f。

阿敏達身披冬季的大氅,頭上還是白天的花頭巾。

我永遠感謝我的魯莽。至今都是。我走過去,一把拉過阿敏達的胳膊,一手托住她的下巴——近乎掐住——親吻她。

她沒有掙脫。

我倆向圓頭樹那邊走去。有那么幾分鐘我倆誰都沒說話。我倆并肩坐到土墩上,四條腿并排垂下。她一手持著羊鞭,一手扇去撲向臉的蚊子。相比白天,她面頰呈月白色。她安靜地看看羊群那邊,又看往別處。也不知為何,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我離開土墩來來回回地踱步,一會兒把手插進口袋,直挺挺地站到她對面,一會兒又向一側挪出幾步。

“你真的不會后悔嗎?”

“后悔什么?”

“輟學?!?/p>

“沒有。”

“你會后悔的?!?/p>

“不會?!?/p>

她每講一句話,都要把腿抬起來,放回去??此菢幼樱率钦苟家谕炼丈喜慌驳?。我始終與她保持著一桿子距離。這距離剛剛好,我既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又不妨礙捕捉她臉上的表情。

“我是說,你將來也不會到大漠鎮,或者別的地方?”

“別的地方?干嗎?”

“你不喜歡大漠鎮?”

她沒吭聲。

大漠鎮距沙窩地不足百里地,有兩三萬常住居民。街道不擁擠,屋舍也很簡陋。但是,與沙窩地相比,那里卻是另外一個世界。那里的夜晚是被分割的,前半夜喧嚷,后半夜岑寂。這點與沙窩地迥然不同。沙窩地的夜晚裹卷鳥鳴、蟲叫、風聲,使它們渾然一體,發出沉悶的低吟。

“你還是不喜歡大漠鎮。”

“我沒說不喜歡?!?/p>

“獵人與屠夫你更喜歡哪個?”

“我沒想過?!?/p>

“我的意思是當你坐在馬車上時你會號啕大哭的。”

“你的嗎?”

她仰起臉,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別過臉。

真夠愚蠢的。現在想來,那一瞬間我從她心底抽走了我。那個前幾分鐘還熱烈地親吻她的我。

“你還不如問我喜歡禿鷲還是喜歡老鷹?!?/p>

“那你喜歡哪個?”

“我喜歡它們旋飛的樣子?!?/p>

她的視線終于從我臉上挪開了。

“到了學校后我會給你寫信的?!?/p>

“哦,那得等到秋天才能收到。你知道嗎?薩和亞的一封信被耽擱了半年,是他女朋友寄過來的,里面還有照片,信封套子都被磨破了,要不就是有人故意弄破后拆開的,總之我們所有人都看了?!?/p>

“真夠野蠻的?!?/p>

阿敏達輕嘆了一聲,并沒有說話。安靜地坐著,一會兒向羊群那邊看看,一會兒又仰起頭看看天空。有那么幾分鐘我倆都沉默著。忽地,在不遠的距離,一道光柱不停地閃爍,同時隱隱地傳來摩托車的轟鳴。緊接著出現另一柱光,兩柱光交叉著在朦朧夜色下射出粗粗的銀色光芒。

“逮兔子的又來了?!?/p>

“都是些什么人?老往咱這兒跑?!?/p>

“不知道。”

“真可惡。”

我的語調聽起來一定是咬牙切齒的。

“據說一只活兔子能賣到兩百元?!?/p>

“還不是逮去給什么猛犬當獵物。野蠻人?!?/p>

“你怎么老是氣洶洶的。”

我別過臉,凝視著忽明忽暗燈光,說:“人若沒有脾氣與牛羊有什么區別?”

阿敏達撲哧笑了。也許是笑的那一刻意識到我并沒有開玩笑,她用袖口遮住半張臉,好讓笑聲悶在袖筒里。

“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想嫁給羊臉道爾吉?或者是他二哥?!?/p>

“誰?”

“你聽到了?!?/p>

“哦,我是聽到了。嗯,是的,是呢,是啊,我正琢磨著呢,不過還沒想好。再說,我又不著急?!卑⒚暨_將臉從袖筒里抬起,守住笑,毫不含糊地說。

“那我就不給你寫信了?!?/p>

“嗯?!?/p>

“我真的不寫了。”

“我聽到了。”

阿敏達說著,雙腿一顛跳下土墩,向著灌木叢那邊走去。

“我也不會再來看你了?!?/p>

“你從來就沒來過?!?/p>

“嫁吧,嫁給那個脾氣溫順,模樣也溫順,屁股被踢爛也不吭聲的羊臉道爾吉吧。哼,嫁吧,窩在嘎吱作響的馬車里,哭哭啼啼地嫁過去吧。讓沙窩地每一個人都唱著《花斑月》嫁過去吧。關我屁事?!?/p>

“好的?!?/p>

5

我抄著一條羊道走了三四里地,折入另一條通往前方緩坡的小路,身后突然響起摩托車聲,于是我就地站住等候。很快,從前方的坡頂射來燈光,一條黃毛土狗在光柱下像是燒成一顆圓球似的沖過來。我猛地踢過去,一張骯臟的狗嘴從我眼皮下劃過。

“嗨,巴薩爾!”

男人嗓門干硬地喊著。

土狗再次撲上來,我又踢了一腳。沉悶的撞擊。土狗吐舌,身子痙攣著,喘氣。

“混球!不要踢我的狗?!?/p>

一個黑影從光里走近了,我迎了過去。一條結實的胳膊截住我,我的指尖觸到一張黏糊糊的胸脯。我的額頭感覺到撞在特別堅硬的石頭一樣的東西上。還有我的腮幫。

土狗一直不停地狂吠。

男人遞過來一根煙,我接住,男人掏出打火機,點著,推過來?;鹈缱蝇摤摰乜拷?。我貪婪地吸口煙,鼓著嘴看男人的臉。男人三十五六歲,寬肩粗脖子,單褂外面套了件各處都是兜的坎肩。

“你有十六歲嗎?”男人問。

“關你屁事?!?/p>

“嗬!”

“我有匕首?!?/p>

“如果早十年,今晚你就完蛋了,小伙子!”

“老東西,再給我一根。”

我倆巴巴地吸著煙。

“別哭了?!?/p>

“關你屁事?!?/p>

男人歪嘴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說:“好了,兄弟,哥走了。要不要哥送你一程,你家遠不遠?”

“不用。”

“下次別讓我碰到你。”

“追你的母兔子去吧。”

男人站起身,喚著土狗,點著摩托車,發出震耳的轟鳴離去了。

沒一會兒,四野恢復靜謐。夜風越來越涼,可我由著性子,敞起衣襟,任憑風吹著,懶懶地挪腳。身前,一徑灰白的羊道延伸,道兩側黑乎乎的蒿草像是無數個圓鼓鼓的墳包。有那么幾次,我打算折回去跟阿敏達說說話??删唧w要說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面對她,我仿佛總是陷入一種我自己也想不清楚的困惑中——就像是在后來的幾十年歲月里,我都不清楚那次我為何跟阿敏達講了那么些話。我帶著一種沮喪的情緒回到家。時間已經是深夜兩點一刻了。我在一種非常憋悶的心緒中囫圇躺下,心下發誓,今生今世再也不主動去見她。

翌日,阿敏達像是猜出我發過毒誓似的,竟然沒有前來幫忙。不過,這反而使我感到很輕松。接下來的幾天,我跟著我家羊群度過了在我人生中極少數的、令我深感孤寂的夜晚。月末,我離開沙窩地,到了大漠鎮。之后便在一種渾渾噩噩的感覺中參加高考,然后又在一種麻木不仁的狀態下在青城讀???。半年里發生了很多事。我認識了很多同學,過起了六人一舍的大學生生活。學業很忙,催得人每天繃著神經。不過,我很快適應了。

除了特意選了聲樂專業外,對其他課程我基本上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大學生活的確五彩斑斕。其實我想用“富有神秘性”,但“五彩斑斕”更準確些。因為,我竟然很少想起阿敏達。我甚至以為自己忘掉她了。我不但沒有想起她,更沒有給她寫信。然而,當我在寒風料峭的午后乘上駛往大漠鎮的中巴車時,她那張偶爾莞爾一笑、偶爾不以為然地仰起下巴的面孔,倏地撞進我的腦海。而這些又直接在我胸中旋起一股等待已久、撲朔迷離的激動情緒。等中巴車抵達小鎮,我換乘一輛破舊的吉普車,被一旁的孕婦擠得不敢大口喘氣的時刻,我驚愕地發現自己竟然非常急切地盼望見到她。至于那個我咬牙切齒地立下的誓言早已被這急切駁斥得體無完膚。

當然,回到沙窩地后,我沒能馬上找到去見阿敏達的借口。不過,機會很快就來了。那年正月初六晌午,馬臉道爾吉來拜年。與他同來的還有八九個人,每人都跨騎一輛摩托車。當這撥人的身影浩浩蕩蕩地、塵土飛揚地出現在路口時,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心潮澎湃。起初,我以為這撥人只是路過。我站到門口望著他們,像很多牧民老人駐足觀望路人似的站著。

謝天謝地,這撥人離開土路,緩緩駛近。

“扎,阿穆爾,我們的大學生,羊年吉祥安順!”牛臉道爾吉大聲說著,一邊掀帽問候。與夏天一樣,他的膚色依舊是酷陽下曬出的茶水色,說話聲依舊是粗啞洪亮。羊臉道爾吉也在,除了問候語,他沒講別的,用力地握著我的手,晃了晃,一笑,凍紅的腮幫鼓成兩顆蘋果,這使他那雙灰綠色眼睛顯得比往常更加透徹。

三個時辰后,我隨同他們前往阿敏達家。途中我他們還給芒海拜了年。又從他家帶上他的兩個外甥。這么一來,拜年隊伍從原先的十余人一下子擴到十五六人。正月的白天很短,抵達阿敏達家時已經是暮色沉沉了。遙遙地望見她家煙囪吞吐著青煙。在冬季灰色天幕下,一縷煙仿佛是從地底直直地涌向蒼穹。

從那個夜晚至今,我經歷過很多有歌聲、歡呼聲、尖叫聲的夜晚。

但是,在我的回憶里沒有一個夜晚的時光能抵過那次。直到現在,此時此刻,只要我稍加不小心,它便將我拽進它那甜蜜、溫暖、玄妙與悵然混合為一體的旋渦中。仿佛我的前半生都凝固于那短短的幾個時辰。

對于我們的到來,阿敏達并沒有表示絲毫的喜悅與驚訝,也沒有露出該有的——我始終覺得她應該表露——夸張的熱忱。這么講吧,即便是見到了我,她的臉上沒有表露些許的異樣。我們先是恭恭敬敬地向那木罕老人問安,因為我們都喝過酒,生怕冒犯老人家。然后我們都一聲不響地進了屋——這點我不確定。也許我們并沒有一聲不響。也許只有我一個人不聲不響。

屋子很小,只有里外兩室,沒有獨立的客廳。這種居室在沙窩地很平常。大一點的外室有盤鋪著毛毯的土炕。當地擺著圓桌,配有五六把椅子算是客廳了。里間是那木罕老人的寢室,有盤暖炕。灶房在屋子東側。我們當中還有三個女的,我已經想不起她們的名字了。她們二十三四歲,其中有一個與馬臉道爾吉談戀愛,這讓我多少有些開心。雖然我其實更希望談戀愛的是羊臉道爾吉。

我們的酒席很快就開始了。為了能使歡聚不至于因醉酒而迅速結束,我們放慢了節奏,你一言我一句地說些笑話,借著大笑散酒。阿敏達和胖臉女孩一直忙碌著給我們備酒菜。我們的笑聲——或多或少有些夸張——一陣一陣的,幾乎要把屋頂掀翻了。大約過了兩個時辰,我們當中有幾個已經沉醉,爬到炕頭昏睡。等到臨近午夜,只留下我、羊臉道爾吉,還有一個話語不多、酒量卻很驚人的年輕人。當然還有阿敏達和那個胖臉女孩。這之前我們也跳過交誼舞,那個年代正時興那種娛樂。不過因為地方太小了,每次只能有四個人跳舞。所以,整個晚上我都沒怎么離開座位。我喝了好多酒。我也與阿敏達說了些話,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比如,好久不見了,學業難不倒我,青城比大漠鎮人多啦,等等。(一定就是這些,不然此刻我不可能想不起來。)也許是爐火的烘烤,抑或是睡意昏沉,漸漸地,屋子里安靜了下來,我們幾個的說話聲也變得很低。炕頭擠滿了人,呼嚕聲此起彼伏。阿敏達進進出出,在鐵爐旁堆起了火炭。空氣沉悶,我脫去了外套。我喝酒上臉,從一旁壁柜鏡子里我照見了我變得通紅的臉頰,就連脖子也是。這讓我或多或少有些沮喪。若不是阿敏達臉上沒有露出絲毫的困倦,我想我也許早早地找個地方睡了,或是駕著摩托車回家去了。等到胖臉女孩也休息了,桌前只剩下我、阿敏達和羊臉道爾吉。

“小道爾吉,你聽著,大學一畢業我就會娶她。”我沖著羊臉道爾吉說。他聽了,臉上慢慢地堆起他那慣有的不出聲的笑容。那樣子好像又在說,這只是個玩笑。他的眼睛瞥了一眼阿敏達,又重新落到我臉上。而我,始終沒看阿敏達的臉。我斜過身,幾乎把臉貼到羊臉道爾吉臉上。

“你不信?”

“哦。”

“你就是不信。”

羊臉道爾吉抬起手,用手指沙沙地抓了抓頭皮,仍舊不吐半句語。阿敏達從一旁說:“是呢,他沒有撒謊。”

沒等我扭過頭接住阿敏達的話,聽見她咯咯的笑聲。

“阿敏達,你聽著,我遲早會把你娶回家。我發誓,我沒有喝醉,絕不是酒后胡言亂語。你是我的花斑蝶。”

我把身子一擰,這下我的臉幾乎貼到阿敏達臉上了,直直地盯著她。她上身微微向后撤著,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她永遠是這樣,用一雙淳樸而寧靜的眼睛盯著你,嘴角掛起淺笑,瞬間將你拖入無限的遐想。而她自己呢,又會隱入那縹緲的、霧靄沉沉的愛的神秘境遇。

“你記住了沒有?”

“什么?”

“離天堂最近的蝴蝶。”

“哦。”

“有一種蝴蝶生活在高原雪上,它們的翅膀像絲綢一樣的柔軟,身上還有珠紅色的圓斑。你看著我。”

“我看著你呢?!?/p>

“你不要笑。”

“我沒有笑?!?/p>

“你在笑,你的嘴唇在動?!?/p>

“那不是笑?!?/p>

“那就是笑?!?/p>

阿敏達掙脫出我的胳膊,站起,開始收拾桌子。桌上很糟糕,杯盤狼藉。我好像醉了,腦袋昏沉,只覺顱頂壓著十個腌菜甕。我將雙手相疊,趴到桌子上。大概過了十幾分鐘,或者比那更長,我不確定。我醒來后,發現桌上只有我自己了。桌上已經被清理了,燈也被關掉。鐵爐燒得直冒熱氣。地上盡是鞋子,炕頭盡是腦袋和穿著棉褲、毛褲、絨褲的胳膊或腿。抬腳到外面,透涼的夜風狂歡似的席卷著我。泛著紫色光芒的夜色間,一道薄薄的光墻從灶房門縫間射出來,我走過去,推開那門。黏糊糊的水蒸氣撲面而來。挨著屋頂能看到水蒸氣像是云層似的飄浮,云層的一角被燈光染成橘色。在那橘色云間以及搭在橫木上的羊毛大氅下,露出半截女人的后背,女人的馬尾辮,女人的兩條胳膊,插在玻璃瓶的蠟燭,沾水的鍋蓋,冒著熱氣的碗碟,女人燙紅的手——我站住了。

我只是停頓了片刻。我沒有猶豫。

那一刻的我不是后來的我。后來的我是另一個我。這些年,我總是如此猜想。不然,我怎么可能從我布滿冰雪的高原上跌落下來呢?

她彎腰的姿勢,她向我展露的毫無提防的姿勢——我沒有立刻撲上去。鍋底黑乎乎的水被她攪得打起小旋渦。臟兮兮的水身,快速地旋轉,不停地旋轉,旋出裸露的沙包、蓬松的駝毛、翻滾的沙蓬草、龜裂的手掌、搖擺的風柱,燈苗左右撲閃,我抬胳膊,猛地一扇,摞到一起的碗碟、女人濕漉漉的手,銅色腮幫,低垂的幾綹頭發,都不見了。

稠密而柔軟的黑包裹著我。

夜的本質是柔軟的。柔軟中整個黑夜發出低音而甜膩的呢喃。那不是雨絲落在樹葉上的聲響,不是鞋底與濕漉漉的地磚摩擦的聲響,也不是某只翅膀濕透的蟲子爬行的聲響。

那是我的呼吸。還有她的。

冬季漫長的朝霞終于驅走了幽暗的晨色。我沒有留下與他們一同吃早茶。我匆匆離開那里。在門口與宿醉未醒的馬臉道爾吉撞個正好,但我倆誰都沒說話。不知為何,我從馬臉道爾吉眼神里捕捉到意味深長的、只屬于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心照不宣的鼓勵。當然,當我跨上摩托車,踩實油門就要離開時,阿敏達走了過來,握了握我的手,用類似姐姐的口吻輕輕地說了句:“回去好好讀書,你和我不一樣。”

6

1998年7月大專畢業后,我放棄在大漠鎮某中學當音樂教師的機會,執意留在青城。起初,我沒有找到工作。到了秋末,我在青城一個名叫鑼鼓巷的巷口擺起了地攤,零售從京城批發回來的秋衣秋褲、棉衣棉褲、圍巾毛襪。對這份勉強糊口的營生,我其實沒有一丁點兒的熱忱。如果不是從一條秋褲或秋衣上獲取十一二元的毛利,無論如何我都很難在凜冽的寒風、嗆鼻的灰塵中堅持下去的。同時,我還利用晚上時間到雪地蒼狼酒吧唱歌,我把這個稱為“賣嗓子”。

當我抱著吉他,在酒吧甜膩空氣與炫目燈光下,唱起一首首悲傷的愛情歌時,我常常把自己唱哭——如今的我早已原諒了那個多愁善感的我。我也毫不懷疑多愁善感源自那間逼仄黝黑的灶房、潮乎乎的水蒸氣、柔軟的羊皮大氅、燒焦了似的碎發,還有毒辣的大太陽、草垛、鐮刀、歪脖子樹、羊腸小徑、沾著草汁的鐮刀、羔羊的嘴唇。很多年以來,它們輪番地充塞著我的回憶。而回憶的天幕下,在它銀灰色濃霧中,一張戴著頭飾的女人臉不斷地若隱若現。頭飾兩側簾子綴滿紅瑪瑙、綠松石,用小小的銀豆串連的穗子——它們以無可比擬的雍容姿態向我宣告我初戀的結束?;蛘哒f,用它們源自古代游牧民族莊嚴的造型告誡我,生活并不是我想象得那么熱氣騰騰。

是的,阿敏達并沒有嫁給我,甚至都沒有等我畢業。

這倒不是我對她不夠真誠,也不是我停止對她的追求。在學校時,我常常給她寄去厚厚十多頁的情書,偶爾里面還夾著樹葉、照片、明信片什么的。但是,我從未收到過她的回信,一封都沒有。至今我都不知道我的那些情書是被她燒掉了、撕毀了,還是被丟在某個木質郵箱底。關于那些信我也從未向她提起。但我不懷疑她是故意不回信。不然,當蒙著她的頭巾被掀起,她的眼神穿過好多個肩膀不偏不倚地與我的視線相撞瞬間,她的雙眸間閃過旁人不易察覺的憂傷——應該是憂傷的神色。

此時此刻我都很堅定。不過,也許是我的幻覺。

那是個冬季極寒的凌晨——又是個天氣糟糕的日子。

眼下亦是。

秋雨中的都市夜晚,陰郁、灰暗、潮濕,從高架橋走過幾個縮著脖子的人。極寒的凌晨,哦,雨水好纏人。

還有凜冽的北風。

浩浩蕩蕩的送親隊繞著堂哥家的屋子轉圈。有馭著兩匹馬的雙輪寬床馬車,有輪子高過我的大型馬車,有用苫布遮罩的帶棚子的馬車,還有用羊肝紅色絨布籠得嚴嚴實實的小馬車——棚內主人是阿敏達。這些馬車都是老木匠手里遺留下來的。

她終于乘上僅屬于她的高大的、結實的馬車。

我站在堂哥家屋前的空地上。那里鋪著兩張毛氈。一會兒阿敏達會踩到那上面。從我一側臨時搭建的帳包不斷傳出洪亮的歌聲,民間器樂奏出的令人不由跟著哼起的曲調。而以帳包為核心的巨大漆黑里不斷傳來馬蹄聲、小孩的尖叫、狗吠、馬嘶叫。還有噴著火星子的煙囪、帶著幼崽的虎斑貓、撲突突飄飛的風馬旗、端著茶壺急走過的女人、橫沖直撞的晨風,以各自的招數制造各自的聒噪,驅逐荒野清晨的寧靜。當堂哥牽著阿敏達的手,并肩站到毛氈上時,她的頭巾被風掀起,又被風遮掩。而就在那瞬間,我捕捉到了僅屬于我和阿敏達的三秒。她瞥了我一眼。

很匆忙的一瞥。

天大亮時,我已經坐在家里的鐵爐前,守著一只從羊圈被我抱回來的羔羊。羔羊的四蹄凍得硬邦邦的,如果我晚回一會兒,它就會被凍死??局鹾醯臓t子,我開始揉搓我的耳朵。路上我大概是忘記放下棉帽的護耳了。我沒有感到疲乏,也沒有感到困倦。耳朵生疼,發癢,我無法停止揉搓。太陽升起后,我到羊圈看了看,又有兩只母羊下了小羊,我把小羊抱回屋放到爐旁。屋里屋外都很寂靜,除了木頭畢畢剝剝的碎裂聲外,什么聲響都沒有。羔羊也沒叫。

前方,幾盞燈下,有一把長椅。長椅后面是鑼鼓巷花園。早年的鑼鼓巷已不在。我沿著花園橡膠道向花園深處走去。我的左側有間錐形房頂的小屋,突出的門楣上用鐵架固定著四個字:青城驛站。對于那個曾經在這附近擺攤的自己,我懶得回憶。我只記得,與相鄰的幾個攤主相比,我從不叫賣。也不會坐在有厚墊子的椅子上。多數情況下,我對冬季短暫的白天感到厭煩。每天出攤也很晚。如果當初不在酒吧謀生——其實對于當初的我來講,那是一種追夢的日子——我可能老早就離開了青城。不過,我也不確定。因為阿敏達嫁給我堂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沒有回沙窩地。我還正兒八經地談起了戀愛。

對方年長我三歲,不過看起來要比我小好幾歲。她脾性很安靜,愛笑。

除了突然的偏執外,幾乎沒什么令人接受不了的習慣或者想法。我們很少發生矛盾。她在一所大學讀本科,學語言學的。我們交往八個月后住到一起。偶爾,她會跟著我到雪地蒼狼,但她從不喝酒。她的老家在北方草原深處。那里,到了隆冬時節,更北的狼群就會出現在她們家牧場上。

“我的祖父年輕時經常獵天狗。天狗,你知道的吧,是狼,呸呸,不能說這個字的。我的祖父是個厲害的老獵人。我祖父說,萬一在荒野山地撞見天狗了,而天狗也剛好準備攻擊你時,你就得這樣撩頭發,這樣——”她說著把手伸過我的后腦勺,抓了抓我的頭發,繼續說:“把頭發甩起來,甩出火星子,天狗就會怕你?!?/p>

“假如是女的呢?”

“唱歌嘍?!?/p>

“還不如尖叫?!?/p>

“那會激怒天狗的?!?/p>

“嗬!荒唐?!?/p>

“真的,到了初春,兔子的眼睛會變成藍的,視力變得很弱,只要你能不出聲地靠近了,就能空手逮住兔子?!?/p>

“那你的祖父不用鐵夾子獵兔子嗎?”

“用啊,天氣賊冷賊冷的時候,祖父用馬糞煮鐵夾子,然后埋到某個動物的尸體或者天狗的穴口附近。被鐵夾咬住腿的天狗想用牙齒咬斷鐵夾子,哪能咬斷呢,根本不可能。舌頭還會跟鐵夾子粘到在一塊兒。你到底有沒有聽?”

“聽啊?!?/p>

“你沒有。”

“我有?!?/p>

“你在想什么?”

“蝴蝶?!?/p>

“什么?”

“雪地、狼穴、獵人,還有沙窩地、土墩、老婆子土螺。”

“你沒有?!?/p>

“我有。我會用馬車娶回你的?!?/p>

“你確定是馬車?”

“是。”

“是什么樣的馬車?”

“跟古墓出土的那種差不多?!?/p>

“你不愛我?!?/p>

我沒吭聲。

“是不是?”

我們并排躺在一間寬敞的屋內。她又重復了一遍。然后見我閉上眼,她起身——她好像忙了一陣。等到屋內恢復寧靜我睜開眼。她再沒有來見我。

一間很寬敞的屋。陽光從窗戶外灑進來,落在壁布上,暗綠色壁布。許久后,陽光從那上面移去。再沒有別的。

7

過了五六年,我與三個校友及我的第六任女友組建了樂隊。樂隊的名字叫“歪脖子樹”。我們在青城北二環租了間工作室。從我們工作室西側的窗戶能望見青城火葬場。每當土灰色煙囪吐出青煙時,車子(他是馬頭琴手)會說一句:“哦,老天爺又少了一個孩子?!?/p>

“那你趕緊給老天爺造個兒子啊?!惫氖中⌒ね鶗灶愃频脑挿瘩g一句,然后我們就發出大笑。

我們樂隊的主打歌歌詞多數是關于“死亡”“重生”“來生”或者“訣別”的詞句。我們有時候談論歌詞到午夜。有時候因為一個歌詞的取舍爭得面紅耳赤。

“對于一個人來講,愛情先于生命死亡,青春先于激情死亡。”車子說。

“愛情與生命同樣永恒?!毙⌒ふf。

“這世上沒有永恒的,除了世界本身之外。”車子的女友說。

“我們假設愛情是永恒的。”車子沖著他女友說。

“沒有假設。”

“我的意思是永恒的主題,藝術永恒的主題。”小肖說。

“那都是一種幻影。”

車子的女友是個油畫專業畢業的大學生。當我們在工作室排練時,她會在一旁畫畫。她的畫我看不明白,沒有具體的人像,也沒有具體的物像。都是蝌蚪似的,或者音符一樣的曲線與斑點,扭曲的山體、樹木,飛馳的馬樁。

“我倒覺得愛情總在回憶里。”車子突然說。

“是不是啊,嘎納斯?”小肖問我。

“回憶本身是真實的,還是真實本身是真實的?”我說。

“回憶?!避囎拥呐颜f。

“是?!蔽艺f。

我們偶爾也會到草原拍MV,到大學校園免費演出。有那么一次我們還參加了青城的春晚。等到我三十五歲了,我已經忘記交了幾個女友,八九個,或者更多——假如把那些三五天的交往也包括進去的話。到了三十八歲那年,我莫名其妙地對談戀愛產生了一種心理上的厭倦,對愛情仿佛產生了生疏感。有那么一兩年,我身邊沒有任何女人。我們的樂隊也解散了。沒有特別具體的原因,或許是因為我們的歌老是在自我重復,用車子的話講:“跟不上時代的節奏,掐不準時代的脈搏?!蔽覀冊谘┑厣n狼(后來改名叫藍色妖姬了)喝了頓散伙兒酒。那次車子的一個女同學也在。我給她唱了首《花斑月》,是我們樂隊當時最火的歌。也不知為何,她哭得稀里嘩啦的。哭累了,她跟我說,她特別喜歡這首歌。不過,我趁著女人上衛生間溜掉了。那是我頭一次主動地逃離“愛情”。這點毋庸置疑。

我很明白,如果繼續下去我和這位穿身黑衣裙的女人必定會有故事。走出酒吧,我走在青城繁華的街道上——雖然我排斥類似的形容,但我也找不出別的詞句——和此刻一樣,我像是走在一座與沙窩地相差半個世紀的時代里。在青城生活的二十余年間,青城一年一個模樣。用車子的話來講:“我們在制造時代,時代卻又不停地甩開我們?!逼鋵崳@些年,沙窩地的變化也不少。人們早已習慣了為期三個月的禁牧,遇個干旱年景人們依舊不厭其煩地清除醉馬草。那么我所謂的“半個世紀”的差別又是什么?我想,是我本身,是我面對我自己時的陌生感。這些還得從我再次與阿敏達相遇之前講起。

我三十歲之前,出于對我的擔憂,母親也會與我提起我的人生大事。而我總會以各種理由搪塞。后來,等到我過了三十三歲,母親便不再直面提起,而是用一種悵然的語調跟我提起結婚后離開沙窩地的年輕人。她說:“嚯勒嘿的,孩子們都離開沙窩地了,我們的羊臉道爾吉給一戶牧駝人家當了贅婿嘍,馬臉道爾吉成了城市人嘍,在大漠鎮安了家嘍,芒海的兩個外甥也當了國家干部嘍?!?/p>

“額吉,要不你跟我到青城吧?!?/p>

“哦,不不,那里沒有一個我認識的人?!?/p>

“要不您到大漠鎮吧?!?/p>

“不不,那里也沒有幾個我認識的。”

“慢慢就都認識了,您可以經常到芒海叔叔的店里去坐坐,咱沙窩地人經常到他那兒?!?/p>

“不?!?/p>

“為什么呢?額吉,我是沒法回來陪您的。”

“再有幾年你的阿拜就會回來的?!?/p>

這是我從收到父親的那封信之后,母親頭一次與我正兒八經地提父親。而“你的阿拜”幾個字,具有某種我不可抗拒的沖擊力,瞬間將我推至那個一字一句讀信的午后。這使我很煩躁。同時,我也為我的煩躁而煩躁。我立刻離開沙窩地,前往大漠鎮,然后去找芒海,因為我想知道父親當年究竟為何入獄。

我想知道更多細節。

芒海在小鎮買了間向陽的車庫,倒騰古董。店面很小,五六尺長的玻璃柜內一溜擺起材質不一的鼻煙壺、煙嘴、毛主席像章、成串的馬錢、銀碗,靠墻的貨柜內列著七成新的氈靴、繡云圖的馬海、景泰藍馬鞍、浸著煤油的馬燈。

“嗯,我想想,對,是1978年秋季,那年沙窩地開始實行包產到戶。到了秋天,你父親跟往年一樣,到打秋草的地方打草。等他打完了草,打算運回家里,但是,那片草場已經是別人家的了。人家弟兄倆來了,截住你父親要你父親掏錢。你父親當然不愿意嘍。三人就在野地發生了口角。那兄弟二人呢,把你父親打下的草給燒掉了。你父親呢,就用四股叉把那大的給捅了,把人家造得癱瘓了,走不了路了,后來死了。簡直就是災難?!?/p>

“的確是災難。”

“不過,我倒覺得那都是命,誰都無法繞過去的劫數。你瞅瞅我,我把我自己給困住了。嗬,我不喜歡提起過去?!?/p>

芒?;剂四X梗,右胳膊右腿不聽使喚,走路離不得拐杖。

“為什么?”

“騙局,都是騙局。”

“誰設下的?”

“我們自己?!?/p>

須臾,我倆都沉默著。他安靜地看著馬路上穿梭不停的車輛。

“那也成了古董了?”我指著靠貨柜的木質輪子說。

“當然,你瞅瞅那鉚釘,那可都是老件。”

“是從老式馬車上卸下來的?”

“的確是?!?/p>

“我沒見過,我只是聽我祖母提起過。”

“沒人見過,都是傳言。說是有過,就連咱沙窩地的老木匠也是聽老古人講的?!?/p>

“哦。”

“前幾天她還來過我這兒?!?/p>

“呃。”

我倆的視線不約而同地撞到一起。

“她還老樣?”

“你是指模樣嗎?”

芒海停頓了些許,然后說:“她現在就在布拉格敖包那邊,每年夏天她都會在那里待上三四個月,算是走夏營地?!?/p>

芒海仰起臉,眼睛從老花鏡上空直直地盯著我。

“哦,我有十五年沒見到她了?!?/p>

“你可以去看看,我的意思是,你或許相信一些美好的事情一直在延續。畢竟,我們活一回所能留下的只有思念。”芒海平靜地說著,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他額上的褶子比往年深了許多,好比是用刀子劃出來的。

“假如那些都是幻影呢?”

“所以我才說一切很可能是騙局?!?/p>

離開芒海的店,我駕著一輛黑色四驅車前往布拉格敖包。從小鎮出發,直直地向北。我沒有走國道,也沒有向途中牧人家問路。我想我能找到。

這是一種毫無間隙的距離,就像此刻,我在雨中,在幽暗的公園里漫步,但我竟然嗅到她身上的體香。這的確是一種毫無隔閡的擁有。

灰白的單車道穿過沙丘地,繼續沿著平展的灘地前行。灘地南北距離足足有三十里地,一條柏油路橫過中間,將灘地分為南北區。很久早以前,這里住著一戶郝尼楚特氏臺吉家。據說家里的畜群上萬頭。后來被圓帽土匪活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這里還是一個后來嫁給王爺成為福晉的女人家。只是現在什么都沒有,據說這位福晉的娘家人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鼠疫奪走了性命。屋子也被燒毀。這里也有過狼群。關于獵狼的傳說一直是很多老人口中的談資。

太陽從午后的燦白色變成嬌紅色了,路旁灌木叢都被染上一層橘色。東邊的天空上涌起大片的白云,云腳卻是黑乎乎的湖藍色。過了灘地,望見布拉格敖包。敖包兩側有左右肩膀似的坡。東側膀下有一戶人家,南側還有一戶。這一戶有院子,屋前一里地距離高壓線鐵架依次排列。路從那震懾人心的鐵架下延伸。前方,小小的土屋??礃幼邮巧鲜兰o七八十年代造的,墻臉貼著青磚。墻臉當中有門,左右各有窗戶。原先的木質格子窗換成鋁合金的,怎么看都與整個屋子不搭調。屋前瑪尼宏祭臺上的風馬旗很舊了,成了灰白的布片,上面印著的飛馬圖早已不見。羊圈在屋子東側,除了暖棚是用土磚壘砌的,其余則是用鐵絲、樹干、護板等組成的方形院子。那里黑乎乎地鋪著羊糞。

屋門掛著鎖。

暮色漸暗,嬌紅的夕陽終歸是下去了。先前滿眼的橘黃色褪盡,大地回到原先的鐵銹色。東邊,長著大片車前子、青芨子的地方,有人趕著羊群往這邊走來。我從走路姿勢認出是阿敏達。她大概沒有認出我,向這邊看了看,保持著原先的步履,尾著羊群。等到她把羊群趕回圈。

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是在看著她越來越近。

四周終于被朦朧的夜色覆蓋了。走近了,阿敏達把遮陽的帽子取下來。遮陽帽子是那種自制的,整個面孔上只露出一雙眼。我沒說話。依舊站在屋前。我腳下扔著五六根煙蒂。

“來了?”她說。

“嗯?!?/p>

第三天中午,我回到青城。令我自己都驚訝的是,沒過幾天,我竟然與一個比我大七歲的女人談起了轟轟烈烈的戀愛。女人原先是某個歌舞團的舞蹈演員,與我認識的時候是個還沒有成功作品的編導。認識的第八天,我倆租了套公寓住到一起。她離過婚。但一直沒有生育。用她的話來講,她來人間不是為了生兒育女的。我好像也是。很長一段時間——其實到最后——我倆誰都沒提起結婚的事。在一起的第三年頭上,有天早晨,她搬走了。臨走,沖著我很平靜而禮貌性地笑笑,說:“你給我講的傳說故事都挺有趣的?!?/p>

“那些不是傳說故事。”

“還有關于那什么毒草的,嗯,什么來著,對了是叫‘醉馬草’的,還有三個‘道爾吉’的,不過,最關鍵的是關于一個女人的,我都記住了?!?/p>

“你沒必要記住?!?/p>

“算了,就這樣得了,還有,你真夠不真實的。”

“哦?!?/p>

女人走了,留給我的是她送的一套茶具,還有她買的窗簾、臺燈。

我沒有難過?;蛘哒f,我沒有特別的難過。我只是把自己關在屋里睡了幾天,然后寫了些歌。不過,沒有一首是完成的。后來我幫著幾個年輕人策劃著出唱片,聯系演出地點。同時,我也用大把大把的時間睡覺,胡思亂想。

8

安葬完父親后的幾年里,我多數時候在大漠鎮。一方面為了方便照顧母親,另一方面是隨時可以與阿敏達見面。父親死在監獄那邊送去給他治病的醫院里。他六十八歲,患了前列腺癌,在監獄里待了整整四十年。他本可以早點出來,但據說他在里面時把獄友的下巴敲碎了。

為了打發時間,我經常到芒海的古董店。他的店比原先大了兩倍,門匾也換成“杭林人銀飾店”,除了銷售舊物外,還出售各種新款的頭飾、手鐲和項鏈。

“幫我請個老喇嘛?!庇刑煳腋⒑Uf。

“怎么,想要在老家造宅子?”

“不,老夢見父親?!?/p>

“哪種夢?”

“亂七八糟的,夢里他老是在我身后出現。”

“只是個夢。”

“我看到他的眼睛了。”

“他也看著你?”

“好像是,和我的一樣,他的眼珠也是灰綠色的。”

“嗬,血脈里的東西啊,沒法割舍。太陽的土地喲,咔嗒咔嗒,疾馳的馬車,馭車的人哦,馬車消失在黛色地平線上嘍。”

“你唱得越來越不好聽了?!蔽叶⒅⒑D请p從灰綠色變為暗灰色的眼珠說。

“那又怎樣?唱歌的人都死了,歌還在。就這么簡單,你說呢?”

父親的骨灰埋在歪脖子樹下。起初母親覺得不妥,因為歪脖子樹挨著灘地,同時從那里又能望見我家房子。在沙窩地,人們忌諱墳地選在能望見家的位置。不過在我的堅持下,我們還是將父親的骨灰安葬在歪脖子樹下,具體位置選為樹東側,腰一樣粗的樹或多或少能擋去我家房子。

請老喇嘛回到沙窩地的那天,天氣很熱,干燥。母親要我待在屋里,聽老喇嘛念經??墒俏乙豢桃泊蛔 N业教幾咦?,有五六只羔羊,其中一只嘴唇起了膿包,嘴唇難堪地裂開。我從這只羔羊的脖子下捉去三只胖胖的狗豆子。然后把狗豆子塞進母羊嘴里,母羊嚼著吞掉了。也許是春季以來下過幾場小雨,這一年灘地上沒有長起醉馬草。面對父親,我始終找不出任何一句話來表示該有的懷念,即便是在心下,我也沒有念叨什么。我本想把那封信拿到他墳前撕掉,可是它被我嚴嚴實實地夾在書頁內。

到了秋天,我去見阿敏達。她還在布拉格敖包那邊。那次,我沒有在她家留宿。臨別,她跟我講,秋末她兒子要結婚了,邀請我參加婚禮。

“你會來的,是吧?”她說。

“是哪天?”

“陽歷的10月3日,你們城里人習慣說陽歷?!?/p>

“我什么時候成了城里人?”

“好多年前?!?/p>

“那是什么時候?”

“在你家清除毒草那年。”

“哦。”

“不是嗎?”

“我不知道?!?/p>

“馬車呢?”我說。

“哦,不用了吧。沒人會造那種馬車了。”

婚禮那天,與二十多年前一樣,堂哥在屋前搭了帳包,款式上卻比當年漂亮得多。里面的空間也很大,足足擺了三十桌。堂哥對于我的到來表示很歡迎——不知為何,我對堂哥沒有絲毫的虧欠之感,從未有過。他用三杯酒邀我當婚禮主持人。也許,了解內幕的人會覺得很滑稽,但我自己是沒有這種感覺的。我甚至覺得,那個將要為人之夫的年輕人,是我的孩子。等到上午十一點半,客人們已經坐滿了帳包。我穿了身佩有鼻煙壺的長袍,戴上新買的禮帽。帳包外飛起了八個碩大的紅氣球,每個球體上都印著大大的喜字。天氣很好,萬里無云。一聲爆竹聲,有人喊:“來了,來了?!睅ぐ飩鞒霰娙说母杪暋_@之前,已經有三十多人牽著十匹馬在一里地之外的路口等候——按照規矩,送親來的女方家客人先是驅車抵達那里,然后讓新人和嫂子等換乘準備的馬。先來的一撥人駕車繞著帳包轉三圈。車窗都敞開,能聽到從里面傳出的歌聲。這些車輛可不是什么兩輪或者四輪的馬車,而是金龜子殼似的泛著光的轎車、越野車,以及能裝四十多人的客車。有無數條胳膊從車窗里伸出來,揮著,有的還握出顏色鮮亮的紗巾。塵土飛揚,熱浪撲面。車尾著車,像是浩浩蕩蕩的巨型螞蟻陣。蟻陣頭尾相接,將我們圍攏。很多人情不自禁地發出尖叫,還有女人淚流滿面。幾個穿著長袍的男人——雖然悶熱的天氣已經使他們不停淌汗——站到屋正南瑪尼宏祭臺一旁鋪著毛氈上。毛氈上擺著小桌。桌上有兩瓶酒,一盤盛著羊頭的油餅,羊頭的額部放著一塊圓形道格(其實就是奶酪)。我走到祭臺東南側,那里鋪著兩張為新娘下馬準備的毛氈。很快,四匹馬停在兩張毛氈上。我一手端著銀碗,一手拿著話筒,一邊用酸乳點著馬額頭,一邊繞著新人吟誦贊詞。

毫無疑問,那一刻我心如止水。

完成儀式后,我跟新郎說:“你得抱著新娘下馬,與馬鞍子一起抱下來。”

“叔叔,一定得把鞍子也一同抱下來?”

“是的,騎著鞍子下來。”

這件事傳到網絡上后,惹得網友們罵聲一片。說什么的都有。但我根本不在乎。對于陌生人的各種猜疑與責問,甚至謾罵,我也沒做任何解釋。其實這不是我隨意為傳統婚禮添加內容。在沙窩地人們心里,灶神為女性。新娘嫁到婆家的第一件就是從婆婆手里接過掌勺,也就是造飯的廚具。那意味著新媳婦就是這個家庭接管灶膛的人。所以,沙窩地牧人屋前風馬旗飛馬脊上有一輪火輪。也就是說,將新娘與鞍子一同抱下來,代表著迎接了自家火神,而在沙窩地人口中這個火神是不能隨意丟下掌勺的。

我突然覺得,她所選擇的剛好是這個代表著火熱生活的掌勺,而不是我心心念的幻影,所謂的愛情。她也不是我曾看見或者飛舞于我念想中的花斑蝴蝶,而是在雪山高原熬過零下十幾度后等來陽光的蝶蛹。她擁抱了活著的飛舞本身。

“嗬呀,都在談論你?!泵⒑Uf。

“我差點成網紅了?!蔽艺f。

“嗨,那些都是傳承了多少代的風俗。他們倒好,嚷嚷個不休?!?/p>

“不管他。但是,我發現了一件事?!?/p>

“什么?”芒海問。

“她兒子的眼珠顏色可與咱的不一樣。”

“那又怎樣?”

芒海停頓了許久,說:“你堂哥人不錯?!?/p>

“閉嘴,你這個老頭子?!?/p>

我們再也沒有提起這事。日子一天天地過去,過了那么風平浪靜的兩年。我雖與阿敏達不再頻繁地見面,但總會隔個三五個月見一次。直到九個月前,母親來電話說:“你堂哥出車禍了?!?/p>

我以為我能在醫院見到堂哥。但是,我見到的是躺在停尸箱內的尸體。蒙著面。我陪著阿敏達,以及她兒子兒媳守了一整夜。

我們都緘默著。停尸間一角放著小型播放器,不斷傳來錄好的誦經聲。我們幾個所做的就是不停地換去燃到底盤的酥油燈。我們點了一千盞油燈。阿敏達看著很憔悴,但她沒有在我跟前落淚。她的兒子也是。倒是兒媳婦不停地抽抽噎噎地擦眼淚。

第二天,我們將堂哥的骨灰送到老家。天氣依舊是熟悉的干熱,我們每個人都蹙著眉頭。送葬人中還有羊臉道爾吉,他胖了,顯得比年輕時還要精神。芒海拄著拐杖,費了好大勁才往墓穴里放了三枚銀圓。晚上,我沒有參加答謝宴。直接回到沙窩地。

這一年又是大旱。醉馬草依舊張牙舞爪地覆遮著灘地。我跟母親說:“明天我去砍醉馬草吧。”母親說:“你堂哥剛走,咱就不要動土了。等過了頭七再說?!弊眈R草一天一個樣。遙遙地望去,紅簇簇的。

“哦,嚯勒嘿,蒼天保佑,云在造塔,要下暴雨了。”有天早晨母親望著正南天際凸起的云層說道。

于是,我在一種焦躁不安中開始等雨。到了午后,云層卻不見了。傍晚,又是從西北方向涌出來。夜里,一陣陣雷聲從四野上空炸開。空中里不斷轟響。第二天,醉馬草葉子都變黑了。母親說,醉馬草最怕打雷。

沒幾天,我回到青城,住進工作室。原先的三個燈泡,壞掉兩個,屋里顯得很暗。我開始收拾。我想,我得挪個地方。不是大漠鎮,不是沙窩地,也不會是阿敏達的夏營地。事實上,九個月以來,我沒與阿敏達聯系。

今后也不會。

雨停了,或者是沒有。也許是帽檐擋去了雨腳。走出花園,我沿著一條黑漆漆的小巷走去。路燈從裸露的樹枝間灑下病懨懨似的光,幾乎照不亮路面。路牙子直直地向前延伸,在距我百米遠插進一團黑里,不見了。一會兒,一豆光從那團黑里慢慢地越變越大,越變越長,很近了,嗡嗡響著從我身旁發出閃過。緊接著又出現一豆光。不過這次的很快,轉眼間從我身旁閃過。同時,拖來長長的轟響。等過去好久了,小巷里仍回蕩著刺耳的回音。小巷仿佛在搖晃。仿佛一輛超大的巨型馬車正拖著整座城市在疾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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