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洋子
(西南科技大學法學院,四川 綿陽 621010)
在傳播媒介和表達形式多樣化的當今,作品類型封閉式保護難以適用現狀。我國《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確認了作品類型開放式保護的立場,在使我國著作權制度適應性更強的同時也引發了更多的思考。各類非典型作品保護的正當性及必要性關涉我國著作權保護的寬度,是一個重要問題。
非典型作品指《著作權法》第三條規定的第一款至第八款以外的作品,即“符合作品特征的其他智力成果”。根據其不受保護的原因,可將其區分為①長期存在但不受保護的舊表達作品②由于技術理念發展而產生的新表達作品[2]。對典型作品長期的法律時間的研究,確立了對其進行版權保護能夠實現制度價值,它們作為版權法保護的客體具有正當性和穩定性以及較高的社會接受程度。相較而言,非典型作品在作品性、著作權權屬、保護方式等方面均有待論證和考量,這些考量因素最終都指向同一個問題:非典型作品的保護能否實現版權制度價值?雖然著作權在分類上歸屬于私法,但對其保護客體的不當擴張對公共利益具有較強的損害,也違背版權制度的根本價值。因此,許多學者對待非典型作品的保護持審慎態度,如何判定非典型作品版權保護的正當與必要是一個關鍵問題。
我國《著作權法》第三條對作品的定義進行了闡述,提出了作品應具屬于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具有獨創性并能以一定形式表現。其中,作品的獨創性要求廣泛地存在于各國的著作權法中。究其原因,版權制度的構建在于實現對相關權利人的保障價值進而達成促進社會文化發展的促進價值。當一個作品具有一定程度的獨創性以后,才具有保護、傳播且產生積極社會作用的可能性。可以說,獨創性是判定一個作品是否具有保護價值的關鍵因素。
但獨創性是有限的,它不能判斷所有領域內作品保護的正當性。并不是所有類型的作品都能通過版權制度的保護,達成促進社會文化發展的制度價值,負版權領域的存在就是最好的例證。著作權法中列舉的典型作品,已經過長期間的研究與實證,證明其發展符合版權價值規律,在這個前提下,獨創性判斷作品保護的功能能夠良好運作。但是,對于早已存在但不受保護或者隨著技術發展而出現的非典型作品,獨創性的判斷僅能證明一個作品的“新”,無法證明該作品獲得保護對社會是有益且正當的。
獨創性判斷作品的正當性是有前置條件的,這個條件在典型作品中已經被歷史證明,但在非典型作品中并沒有被證明,更不能用作品性證明。因此,許多學者主張以類型化的方式進行作品保護以破解有限性,即將非典型作品歸入某種典型作品進行保護。
以類型化的方式進行作品保護雖審慎穩妥但依然相對保守,是否存在即能克服獨創性的有限性又相對開放的判斷因素呢?當獨創性在非典型作品領域的有限性使其無法判斷一個作品是否具有版權制度價值上的保護必要性時,可以直接利用版權制度價值本身進行考量。當然,判斷一個作品能否達成版權制度價值是抽象且難以證明的。因此,比較妥當的方式是將其作為一個否定性因素進行判斷,即當非典型作品所屬領域具有負版權特征或有跡象顯示對其進行保護無法達成版權制度價值時,不應對其進行保護。
以版權制度價值作為考量非典型作品受版權保護的因素不僅是具有需求的,在理論上也是正當的。
獨創性是作品性的重要組成部分。20 世紀中期的英美法系國家,由于作品種類的稀少,獨創性可以用同一標準來衡量,甚至可以進行量化[3]。隨著作品種類的不斷增加,當今獨創性標準在國與國之間以及一國的不同作品類型之間都存在著差異,如英國的“勞動、技能或判斷”標準遠低于歐盟的“智力創造標準”[4];又如各國對于文學、藝術作品的獨創性要求均遠高于實用藝術作品的要求。各國對獨創性的要求的差異多源于其理論學說與判例,如德國著作權理論不僅肯定其對公眾精神上帶來的滿足,同時也肯定其經濟效益[5]。造成不同類型作品之間的獨創性差異的主要原因是,大部分學者認為若作品不同,那么可供作者發揮創造性的空間也不同。可見,獨創性雖然是判斷作品能否受版權保護的最直接標準,但并不是一個上位標準。換句話說,作品能否得到版權保護的關鍵因素之一是獨創性,但獨創性的高低卻是由一國的相關版權理論體現的,而版權理論往往體現了一國對于版權制度價值的理解。不難看出,作品的獨創性判斷是版權制度價值的派生和具體化,二者之間具有理論上的連貫性,以版權制度價值為考量因素判斷是否應該對某一作品進行保護具有理論上的合理性。
制度價值作為版權法理論根源十分抽象,這是在大部分情況下難以運用版權制度價值進行肯定性判斷的原因。但這并不足以否定其功能,而只能影響它的判斷方式。民法是運用基本原則進行、判例較多的法律分支之一。高度抽象原則的符合是難以論證的,但對原則的違背和不符卻是有跡可循的。相似的,本文并不主張對一切非典型作品的保護都要充分論證其能夠實現版權制度價值,而是強調由于非典型作品的不穩定性,在考慮是否應將其納入版權法保護時應適當考量版權制度價值因素,當非典型作品的保護已經明顯不符合版權制度價值時,應十分審慎。
服裝的產生包括服裝款式設計、結構設計、工藝設計、成衣制作四個步驟,每個步驟的表達方式和形式都有所不同。對服裝設計作品進行保護的主張集中在:1.對服裝設計的款式設計圖紙進行保護。2.對最終制作出的服裝本身進行保護。對款式設計圖紙的保護屬于美術作品,爭議性不大。本文主要討論對服裝本身,即成衣的保護。后文提及的服裝設計作品均指代服裝本身。
服裝設計作品早已存在,卻從未被版權法明確列為保護對象[6],屬于非典型作品中的傳統非典型作品;同時,其結合了藝術性與實用性,屬于實用藝術品。
在服裝產業中,根據其“時尚程度”的不同,可將服裝分為兩個極端,即“時尚程度”最高的私人定制、手工制作和“時尚程度”最低的成衣。根據有關實用藝術品版權保護的主流觀點,成衣的實用性與藝術性難以分割,且許多結構和元素屬于思想,獨創性難以達到要求,在我國通常不受保護。但對于私人定制等服飾,依然存在受著作權保護的可能。我國在封閉式立法時期,就曾存在將服裝設計作為著作權對象進行保護的案例[7]。也有許多學者主張功能性不能成為以著作權保護服裝設計作品的障礙。可見單從作品性角度出發,服裝設計作品存在得到版權制度保護的可能性,但以版權制度價值判斷,服裝設計作品則不應進行版權法保護。
2006 年,卡爾·勞斯蒂亞和克里斯托弗·斯普里格曼在Virginia Law Review 上發表題為《盜版悖論:時尚設計中的創新與知識產權》的文章,文章分析了美國以服裝設計為代表的時尚產業運作特點,解釋了為什么弱知識產權保護制度不僅沒有損害創新,反而可能促進創新。文章中,作者總結歸納出了時尚領域中復制的兩個作用:其一稱為“誘致性過時”,指因為時尚產業中復制現象的存在,新穎的時尚設計得以流行,但又隨著流行逐漸變得平凡,當金字塔頂端的設計流向低端,其代表的身份、財富、時尚品味也隨之消散,時尚前沿(金字塔頂端)的消費者就會擯棄這種已經不時尚的服裝,這就驅使設計師創造新的設計,以避免被時尚“拋棄”。當新的設計產生后,則再一次進行這種復制和流行,故而促進時尚周期的運作,激發創新。其二稱為“錨定”,指在某個季度開始時,往往會有多個流行小趨勢,弱知識產權保護制度對復制的寬容使得小趨勢不斷復制,最終在市場、消費者等共同因素下起作用,“錨定”出某一季度的最大趨勢,進而向消費者傳達時尚訊息,刺激消費[8]。當然,模型的運作基礎包括時尚產品通常是具有地位性的,且時尚產品存在很強的周期性這一前提要件。
基于以上的論證,該文作者指出,歐洲為服裝設計提供了有效的知識產權保護途徑,但美國和歐盟的時尚產業公司在行為上并沒有明顯的差異,對設計的復制依然廣泛的存在。兩位學者最終主張對服裝設計保持知識產權弱保護。“盜版悖論”包含的一系列觀點和推斷是美國反對在時尚產業進行強知識產權保護的重要理論,版權制度作為知識產權制度的分支,自然包括其中。
可見,美國的服裝設計作品由于時尚領域自身的產業特點,進行版權保護反而有可能阻滯創新,無法實現版權制度的價值。盜版悖論一文客觀考慮了一個非典型作品背后的產業運作機制,慎重地對待賦予壟斷權利的行為。該文通過“產業結構—復制的作用”的研究方式對美國時尚產業結構進行分析。在此,本文以“盜版悖論”一文相同研究方式對我國服裝設計產業進行分析,試圖探討在版權制度價值角度下我國服裝作品的保護必要性。
美國是頂級服裝設計的中心之一,是時尚的“發源地”。從時尚金字塔模型可以看出,世界服裝設計中心(美國、米蘭、日本等)對服裝設計的滲透是全方位的,處于頂級的品牌和設計師向世界發送著潮流的訊號,這點與我國有很大的不同。從服裝設計產出的角度來看,我國大多數設計師通常歸屬于:①大型服裝企業②提供ODM 模式服務的企業①。他們的設計需要遵循以下的線性開發設計流程:時尚流行趨勢研究機構→商品企劃→產品設計→面輔料采集與試制→工藝開發與樣衣試制[9]。
服裝設計能級與生產能否有效且高效地響應市場需求,是決定企業能否保持擁護粘性、實現營收的關鍵[10]。在市場的壓力下,這類服裝設計師的設計需要跟隨趨勢機構做出的預測進行設計,創新空間很小且不面臨“誘致性過時”理論中所謂“被時尚拋棄”的壓力,這點直接和“盜版理論”中“誘致性過時”理論相違背。可見,更多情況下,中國大部分的服裝設計企業扮演著傳遞創新的角色。或者說,在普遍的服裝設計產業中,中國更像是單純的復制者。當我們只進行復制時,弱知識產權環境與強知識產權環境都難以激發創造。況且,大眾服裝設計既要受到趨勢機構研究趨勢信息的限制,又要受到服裝面料、成本等諸多因素的限制,一方面原創性本身較弱,另一方面,在重重受限、市場化程度高且知識產權管理成本高的情況下,即使對其進行較強的知識產權保護也難以實際運作。總而言之,中國大部分服裝設計企業在當前已經成型的市場供給和結構下主要扮演著復制者和制造者的角色,用知識產權制度對其進行調整是非必要的,其中自然包括對其進行版權法的調整是非必要的。單純的復制者不需要保護價值也不產生促進價值,對其進行版權法保護并不能實現版權法的制度價值。
綜上,即使中國曾存在對服裝設計進行著作權保護的案例,即使我國《著作權法》修改后對這類非典型作品創設了更大的保護空間,即使部分服裝設計作品能夠滿足作品性要求,但在已經存在相關例證顯示其難以實現版權制度價值的情況下,對其進行保護已然不具有正當性。
大量非典型作品的涌現已成事實,本文不否認部分表達的作品性,而追究其受版權法壟斷保護的正當性與必要性。以版權制度價值為否定因素對非典型作品進行考量是可行的,但也是稀缺的。這種稀缺使本文在例證方面只能用有限的例證加以論證,但這也是在實踐中值得探討和發掘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