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睿,周書俊
1. 上海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 200234 2. 上海交通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 200240
伴隨大數據、云計算和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的產生及其在實體經濟中的廣泛應用,數據要素被確定為現代的關鍵生產要素,這標志著數字經濟時代的到來。數字經濟不僅通過對社會再生產過程施加影響,從而成為助推經濟高質量發展的重要創新驅動,而且通過將數據物化在勞動資料、勞動者和勞動對象上,推動傳統農業生產方式進行數字化變革。要探尋數字經濟對農業生產方式變革的影響,需要先闡明“農業生產方式”的含義和機理。馬克思主義視域中的“生產方式”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核心范疇,也是具有不同規定的政治經濟學基本范疇,其中“物”“人”及二者結合形式的變革都是引起生產方式變革的因素,對“農業生產方式”來說亦是如此?!拔铩钡膶用嬷竸趧淤Y料,或者說生產的技術條件,而“人”的層面既指技術關系即分工協作關系,也內蘊農村權力關系之規定。數字經濟賦能農業生產方式變革,必然要從這三方面施加正向影響。在數字經濟時代背景下,探索數字經濟如何賦能農業生產方式變革,尋求農業生產方式變革的現存矛盾及推進路徑具有理論和實踐意義。
馬克思恩格斯從唯物史觀出發,認為在資本主義市場擴張和勞動分工深化的基礎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替代小農生產方式是必然的價值實現,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生產資料私有制和生產社會化間的固有矛盾終將成為生產力發展的桎梏,從而被更加適應社會化大生產的社會主義生產方式所取代。然而,當今分工的深化并沒有使小農走向“終結”,而是嵌入社會化分工體系。于是,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現實條件下,中國實現農業生產方式變革的重心并非徹底“消滅小農”,而是要推動小農戶與現代農業發展有機銜接。
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中,先進的、更加社會化的生產方式代替落后的、孤立的生產方式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歷史必然趨勢,列寧也曾在深入考察資本主義在俄國農業的滲透過程后提出“農業生產日益集中,大生產排擠小生產,以及絕大多數農村人口日益無產階級化和貧困化”[1]244,標志著小農生產方式的瓦解。然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代替小農生產方式帶來的農業按社會化方式經營可能也會成為阻礙農業充分合理化的桎梏,于是辯證否定的農業生產方式出現成為必然。
馬克思主義對于不同農業生產方式的界定基于技術條件、技術關系和權力關系。從技術條件層面看,列寧指出小農生產方式是“以保守的技術和保持陳舊的生產方法為基礎的”,并且“沒有任何引起技術改革的刺激因素”[2]199,這導致農業技術無法提高、無法擴大再生產和無力改進生產方法三者之間形成閉環。從技術關系層面看,馬克思提到“小農人數眾多,他們的生活條件相同,但是彼此間并沒有發生多種多樣的關系。他們的生產方式不是使他們互相交往,而是使他們互相隔離”[3]762。生產的分散性同農民本身的分散性是一致的,區域間的閉塞性與狹隘性使孤立分散、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的小農生產方式得以維持。從權力關系層面看,小農生產方式排斥生產資料的積聚,也排斥對自然的社會統治、社會調節和社會生產力發展,直接生產者只獲得必要勞動產品以滿足自身及家庭生活需要。恩格斯認為:“這差不多是十足的自然經濟,貨幣幾乎根本不需要?!盵4]358這種情況下,雖然勞動者和勞動資料之間實現了統一,但卻是原始的、幼稚的形式。
小農生產方式向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轉變具有歷史必然性,主要是由于小農生產的個體性、狹隘性與分散化同資本主義無限擴張的生產趨勢不相容,而后者對前者的瓦解同樣基于技術條件、技術關系和權力關系。技術條件方面,考茨基充分考察了農業中的大生產是如何通過技術革新和機器的廣泛應用來排擠小生產的,這種具有明顯資本主義經濟特性的生產方式能夠進行大規模的機器耕作,耕具和農畜更加優良,小生產除了用“最大勤勞和努力以及小農經營者極低的需要”[5]133外,無法與大生產抗衡。技術關系方面,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對小農生產方式瓦解的重要標志就是——農業社會分工呈現出工業中的分工性質,農業內部劃分為更專業、更精細的生產部門,這在日益專業化的農業區域劃分和逐步深化的生產環節中得以確證。權力關系方面,勞動者同生產資料相分離的過程打破了小農生產方式下勞動者同生產資料“幼稚的結合”,勞動者從生產資料中游離出來淪為雇傭工人,農業方面的所有制結構經歷了巨大變革。
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中的農業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既具有歷史進步性,也具有歷史暫時性。雖然它將個體化小農生產轉化為社會化大生產,但其資本逐利本性使得超額利潤轉化為地租,這個過程不僅剝削著農業勞動者,也對土地資源進行著掠奪式開發。另外,由于生產資料私有和生產社會化間的巨大矛盾內蘊自身滅亡之因素,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必然會成為生產社會化和合理化的巨大阻礙。生產者與勞動條件將進行辯證否定的重新結合,社會主義將建立一種在技術條件和技術關系上區別于小農生產方式、在所有制形式和權力結構上區別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新型農業生產方式。
從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關于社會主義農業生產方式的論述出發,社會主義農業生產方式要克服小農生產的技術條件和技術關系局限,還要在吸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積極成果的基礎上規避權力關系的私有性質,以形成農業生產社會化、生產技術科學化、生產發展協調化及生產形式聯合化之形態。馬克思主義農業生產方式理論內蘊“小農終結論”的科學內涵,因為社會主義生產方式包含著對小農以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替代的必然規律,但中國小農經濟卻在辯證否定了自然經濟范疇中的“小農經濟”之后,逐步融入了社會化大生產的經濟體系之中。因此,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條件下,農業生產方式變革的主要任務轉變為實現“小農戶和現代農業發展有機銜接”[6]問題。
中國在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時期仍大量存在小農生產,這似乎與馬克思主義“小農終結論”相悖。但事實上,“小農終結論”是高度辯證的理論體系,不是死板的教條。中國目前存在的小農生產雖然仍以家庭為基本生產單位,生產規模小、資本有機構成低,但這與前資本主義時代那種以勞動者私人占有生產資料、無專業化分工協作、無商品交換的小農生產方式具有本質區別。隨著生產性服務業的日益發展、科學技術在農業中的應用、市場經濟條件下分工網絡的擴大和農業專業化的拓展,中國的小農早已脫離古典意義上的自耕農形態,通過現代農業產業鏈延伸,小農生產已納入社會化生產體系,無論是從內在邏輯還是從運行機制上看,小農生產已經成為社會化大生產中的環節。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條件下實現農業生產方式變革并不是要向唯物史觀視域中更高級的農業形態演變,而是要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通過新生產要素和新發展動能的驅動引導小農戶與現代農業發展有機銜接,同時積極構建新型農業生產經營主體作為變革的另一重要載體。從馬克思主義視角來說,就是通過農業技術條件轉換、技術關系變遷和權力關系升級推動農業生產方式變革。農業生產社會化允許不同類型生產主體共同參與分工體系,但需規避自由主義經濟學關于小農戶同大資本間互利共贏的觀點,刻意忽視小農戶被資本主體剝削或隱瞞二者不平等談判地位的行為是意識形態的遮蔽,資本主體的市場壟斷和技術壟斷皆是小農戶面臨的風險因素,數字經濟的興起將在一定程度上改變此格局,為中國農業生產方式變革提供巨大的現實可能性。
與傳統生產要素和機械化技術所具有的排他性不同,數據要素具有開源性及非競爭性的特征。數據要素和數字技術在農業上的應用通過改變作為“物”的生產資料和作為“人”的勞動者以及二者結合方式,推動農業技術條件轉變、促進農業技術關系變遷、推進農村權力關系升級,從而為農業生產方式變革賦能。
生產資料指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的總和,數字經濟正是在改變農業生產中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的基礎上,完成了生產資料和使用生產資料方法的變革,即推動了農業技術條件轉換,從而構成農業生產方式變革的起點。
一方面,數字經濟帶來農業生產過程中勞動資料的轉變。馬克思認為:“生產方式的變革,在工場手工業中以勞動力為起點,在大工業中以勞動資料為起點。”[7]427機器大工業代替手工業和工場手工業正是基于對后者技術基礎的瓦解,“用什么勞動資料生產”成為區分經濟形態的標志。數字經濟的發展使大數據和云計算等數字技術成為農業中新的勞動資料,數字技術能夠對農業中的機械化農具進行數字化改造。數據作為一種能夠超越時空限制、突破“物或物的綜合體”局限的勞動資料,在與農業中其他勞動資料的結合中發揮著巨大潛能。而且,數字經濟造成農業生產中勞動對象的拓展。馬克思認為,勞動過程是指“人的活動借助勞動資料使勞動對象發生預定的變化”[7]211,在數字經濟時代,農業中勞動對象不僅限于土地,數據在充當勞動資料的同時也成為勞動對象[8]。由此可見,數字經濟的發展使農業中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發生變革,而這本身就已經成為農業生產方式變革的起點。
另一方面,數字經濟在變革農業勞動資料的同時轉變了農業生產中的技術條件。技術條件是指使用生產資料的“方法”,隨著農業中新勞動資料的引入,技術條件必然發生變革,而且“必須變革勞動過程的技術條件和社會條件,從而變革生產方式本身,以提高勞動生產力”[7]366。數據要素和數據技術的加入使農業生產過程從簡單勞動轉變為復雜勞動,這極大地提升了農產品附加值。從農業作業過程方面,數據要素和數字技術能夠最大限度地實現對農業生產全過程的科學計劃、信息反饋及精準控制,通過數字技術與農業生產的有機融合形成數字化設計和可視化表達;從農業技術路線方面,遙感和物聯網等數字技術通過與農學、生態學、生物學等傳統學科的交叉融合實現對農產品種植環境、生長狀態、自然災害預測的實時監控與數據追蹤,促進農業生產由“量”到“質”的轉變。
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視域中“分工協作”的出現也是引起生產方式變革的主要因素。生產資料作為“客體—物”能夠改變生產方式中的技術條件,而分工協作作為“主體—人”能夠改變生產方式中的技術關系。數字勞動通過提供數字化的勞動對象、數字產品與數字服務的形式,逐漸滲透進農業生產過程,這改變著傳統農業中的分工協作關系。
一方面,數字經濟逐步瓦解農業生產中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嚴格界限。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提到:“分工只是從物質勞動和精神勞動分離的時候才真正成為分工?!盵3]162在小農生產方式下,農業生產是純粹的物質勞動或者說體力勞動,那時的農業生產勞動出現了最原始、自然的簡單協作,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界限不甚清晰。資本主義的發展使農業資本家和農業雇傭工人形成階級對立,農業勞動者在單一化、機械化的勞動中逐漸成為“片面的人”“縮小的人”,農業資本家不直接參與體力勞動卻能夠獲取剩余價值,他們在非勞動狀態下自由從事藝術、科學、管理等研究,這是由于農業勞動者投入的生產要素是勞動,而農業資本家投入的則是技術、管理、資本等要素,伴隨著這一過程形成了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嚴格劃分。農業數據要素參與到農業生產的全過程逐步打破了這一分工形式,“信息采集—信息解碼—投入優化—田間實踐”顯然不再是單純的體力勞動,傳統農業種植經驗也被數據分析、信息育種、基因測序等數字手段所代替,數字經濟具有瓦解農業生產中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絕對對立的功能。
另一方面,數字經濟拓展了農業生產深度分工和專業化進程。列寧認為,社會分工是商品經濟的基礎,商品發展的趨勢是“不僅把每一種產品的生產,甚至把產品的每一部分的生產,都變成專門的生產部門;而且不僅把產品的生產,甚至把產品準備好以供消費的各個工序都變成單獨的生產部門”[2]17。以亞當·斯密為代表的古典經濟學家認為,農業由于其過度依賴自然的特性難以實現分工,“農業上勞動生產力的增進,總跟不上制造業上勞動生產力的增進的主要原因,也許就是農業不能采用完全的分工制度”[9]19。隨著工業革命的成果應用于農業,農業生產過程的分工和專業化程度加深,產業鏈各環節都與機械操作、技術指導相連接,農業成為現代經濟的一個部門[10]。而數字經濟發展通過融入農業再生產環節進一步拓展了分工專業化:產業鏈上游,數據要素作用于生物質品種研發、生長環境監測和遺傳性狀智能篩選;產業鏈中游,數據要素對農業灌溉數據、種植環境數據、土壤生化數據的監測與統籌能夠有效提升自然災害防控能力和降低面源污染;產業鏈下游,數據要素構建的線上交易平臺可以跨越生產和消費的物理邊界,實現農產品與全國及全球市場對接。完整的農業生產過程分解為更加細化的環節,小農戶與涉農企業聯系更為緊密,分工更為明確,二者間也逐步形成縱向合作關系。
馬克思主義視域中的“生產方式”也包含權力關系,權力關系是體現不同社會形態下所有制實現形式差別的重要因素,也是體現治理體系差別的關鍵因素。中國作為社會主義國家,在所有制層面,農村實行土地集體所有制,治理體系層面,農村長期實行鄉村治理一元化,而數字經濟的介入,使中國農村權力關系在社會主義性質不變的前提下逐步走向變革之路。
一方面,數字經濟的發展要求農村加快創新土地集體所有權實現形式,推動構建土地集體所有權主體。數據要素及其物質承擔者即基礎設施通常面臨高初始成本,但邊際成本遞減并逐漸趨向于0,此特性使數據要素在與土地要素的結合中,必然對土地規模化和集約化提出更高要求。這就會倒逼國家創新土地集體所有權實現形式,加強集體所有權權重,構建強有力的實體以支撐集體所有權,這是對土地進行整體規劃、對農業生產進行公共服務供給和改善農業生產結構的重要手段[11]。數字經濟的發展使過去農地制度“分”已到位、而“統”不足的狀況將得以緩解,集體土地所有權能夠對土地承包權和土地經營權進行統合,更好地實現農業產業結構的數字化升級,提升數字化公共服務供給,使農戶最大限度地實現數字資源共享。
另一方面,數字經濟的發展推動鄉村治理由一元模式向多元主體的整體性治理模式轉變。農村治理體系和治理結構是農村權力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隨著數字經濟的發展,傳統鄉村監管模式和治理方式必將實現變革。數字經濟條件下的鄉村治理結構既非國家治理結構的簡單延續,亦非傳統雙軌治理或混合結構的復生[12],而是集合了技術治理和整體性治理模式的新型數治結構。數據平臺的構建能夠瓦解城鄉政務數據垂直化以及封閉性傳導路徑,最大限度地消除橫向部門、基層政府與民眾的信息壁壘[13]。鄉村政務服務平臺的構建能夠促使多元主體協同治理模式的產生,彌補傳統經驗性治理的滯后性與不對稱性,及時、迅速、精準地捕捉農民真實訴求,這無疑推進了農村權力關系升級。
雖然數字經濟的發展通過對“物”與“人”以及彼此的交互關系進行賦能,為農業生產方式變革提供客觀前提和物質基礎,使農業生產方式變革具有強大的現實可能性。但這種“現實可能性”向“歷史必然性”的轉化中仍受一些非對抗性矛盾的制約。究其本質,這些矛盾仍集中于“物”與“人”以及由此產生的動態關系之中。
數字農業技術是農業生產方式變革中“物”的層面,技術的創新研發是推動農業生產從簡單勞動走向復雜勞動的初始環節和核心步驟。技術創新研發通常分為“原始創新、集成創新和引進消化吸收再創新”三種模式,隨著逆全球化和意識形態異質性因素的持續深化,“引進吸收再創新”模式源頭受阻,這使提升國家原始創新和集成創新能力成為必然。目前來看,中國數字農業的原始創新和集成創新能力仍屬短板和弱項。
一方面,數字農業技術原始創新供給不足,創新主體間協同互動、依存共生的正向效應尚未形成。從數字產業化基礎能力來看,中國數字技術成果偏常規性,核心型技術、戰略先導型技術和源頭技術對外依存度高,缺乏自主知識產權及重大應用價值突破性核心數字成果[14];從產業數字化基礎能力來看,中國數字農業技術創新在一定程度上是基于發達經濟體技術擴散所形成的“模仿創新”,這不僅使中國農業易受到發達經濟體的“卡脖子”技術掣肘,而且在國際糧食競爭合作新格局的重塑中難以取得有利地位。例如,農業物聯網生命體感知、農業人工智能控制、高端智能農機和動植物生長模型等數字技術的專用芯片和核心元器件仍未具備自主研發能力[15]。事實上,數字農業技術創新不僅要求數字與農業結合,更需要技術同環境匹配,這為立體交叉的技術主體聯動提出更高要求。數字農業技術創新作為系統性集合概念,創新主體涵蓋政府、高校、科研院所和經濟組織等,但這些主體間通?!案髯詾檎保舜巳狈f同互動、共商共建的良性反饋,成為阻礙數字農業技術原始創新能力取得突破性成果的重要因素。
另一方面,數字農業技術集成創新不足,相關技術綜合配套與有機融合的價值取向有待深化。從農業代際演進規律來看,農業生產方式經歷由傳統農業、機械化農業、自動化農業和數字化農業的轉變,新老代際技術之間存在承接關系;就數字化農業本身來看,數字技術是涵蓋物聯網、人工智能、大數據與云計算等不同種類的復雜統一體,其中任何單項技術都因具有“超物的生產資料”特性使其具有一定的可集成性。但從中國目前研發態勢來看,中國技術創新仍以單項技術研究為主,彼此間缺乏相關技術配套與有效銜接,這就無法通過單項技術要素的結構整合來形成新技術形態[16]。例如,基于大數據的農情信息獲取技術和傳感器技術已經成熟,但農情信息獲取與智能處理技術銜接、傳感器與決策控制技術融合將成為創新難點,亟待形成技術融合的價值取向以發揮集成創新效能。
作為實施勞動資料變革和實現勞動資料應用的主體,“人”的數字化變革也尤為重要。數字經濟時代的農業生產方式變革對“人”的需求是復合性的,所以也需要“人”具有異質性交叉學科的受教育背景。中國在推崇學科精細化發展的同時,存在學科集群建設相對緩慢、異質性學科策略組合機制不健全的現實狀況,造成人才領域存在供給側與需求側不相匹配的結構性難題。
從大數據技術學科同農業學科耦合情況來看,二者仍受“縱深式”學科培養模式束縛。復合性不是簡單的知識疊加和整合,而是要根據知識生產模式的轉變而沖破單一學科在傳統人才培養模式中形成的固定科學思維范式。但目前,中國高校形成了高度分化的專業科學,相對封閉的教育體系使學科間存在學術壁壘。以中國農業大學為例,中國農業大學是最早開設數據科學與大數據技術專業的農林類院校之一,此專業與機械設計制造、車輛工程和工業設計等均設在電氣工程學院,農業科學、種子科學與工程和生物育種科學則設在農學院。這在充分尊重學科精細化發展的同時,也有受學科中心主義裹挾的可能。數據科學和大數據技術本是顛覆傳統技術經濟范式、超越產業革命范疇的新技術,而農業科學是研究農業發展自然規律的科學,新技術的應用也必然要適應自然發展的規律。傳統“縱深式”學科培養模式不能實現新興學科與基礎學科的交叉融合,更難以實現構建多元化知識生產模式和異質性學科策略組合效應。
從數字經濟學學科同農業經濟學學科耦合情況來看,二者的“學科壁壘”使其難以形成共同的發展目標。以“農業經濟學”課程教材為例,農業經濟學是研究農業中生產關系與生產力運動規律的科學,宏觀層面涉及農產品國際貿易、農業宏觀調控手段,以及農業生產及其交換、分配和消費等經濟活動,中觀層面涉及農業產業結構與布局、農業產業化經營,微觀層面涉及農民收入與消費、農產品消費者的偏好與預期,等等[17]。就數字經濟學的研究內容來看,同樣涉及宏觀層面的數字經濟發展規律,中觀層面的產業數字化和數字產業化,微觀層面的消費者行為與企業數字化轉型問題[18]。但由于二者學科壁壘的存在,無法通過關聯互動形成共同的發展目標。在學科規訓的現狀下,農業經濟學和數字經濟學學科皆難以運用對方的學科知識、研究方法和視角來解釋數字經濟時代農業中的宏觀、中觀和微觀經濟問題。
數字經濟的發展使農業分工更加具有社會化性質,隨之而來的卻是小農戶在現代農業產業分工體系中面臨新的困境。雖然農業數字化轉型很大程度上將小農戶卷入生產社會化進程之中,但總體來看,小農戶在現代農業產業分工體系中仍然遭遇著事實上的不平等。
從橫向看,若將小農戶同農業企業作為分工體系中的競爭主體,數字化水平較低的小農戶無法與之抗衡。雖然當前中國存在的小農不同于自然經濟條件下分散化、原子化的小農,但是經營規模小、資本有機構成低仍然是制約小農戶向現代農業快速轉型的重要因素。農業企業或大型農場的優勢在于規?;軌蜃畲笙薅鹊氐窒麛底只O施的固定成本,而小農戶卻難以承擔數字化建設成本與投資風險,這就造成經營規模越小、發展困境越大。而且對于農業企業而言,數據要素貫穿農業再生產全過程,不僅應用于產前研發、產中監測,還應用于產后智能化運營,這使農業企業能夠最大限度地實現生產同消費相適應。所以,獨立的小農雖然早已嵌入高度社會化的現代農業分工體系之中,但小農戶由于較低的數字化水平,無法及時捕捉市場的波動及風險。生產的社會化程度、市場的規?;潭?、小農戶與大市場的矛盾深度三者之間呈正相關[19]。從縱向看,若以“公司+農戶”的形式將小農戶卷入農業產業鏈條中,那么小農戶將被鎖定在初始生產環節,無法同企業形成平等對話地位或合理利益分配?!肮?農戶”原是為雙方在生產銷售、利益分配和風險分擔方面建成契約關系的一種利益合作形式,雙方應具有相對獨立性。但由于二者實力懸殊,很大程度上生產風險被轉嫁給了小農戶。由于數字經濟的發展,大數據、物聯網等新勞動資料被引入農業之中,這使得小農原有的農業技能或經驗性知識不再適用。在高度社會化的農業生產體系之中,小農戶似乎成為工業產業鏈上技能化程度低的加工車間,農業企業憑借較高的數字化水平獲得了市場和技術上的優勢,小農戶的主體性、自主性遭到打擊。
2019年,農業農村部與中央網絡安全和信息化委員會辦公室聯合印發《數字農業農村發展規劃(2019—2025年)》,將“建設鄉村數字治理體系”作為推進管理服務數字化轉型的重要任務[20]。2022年中央一號文件提出“健全黨組織領導的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推行網格化管理、數字化賦能、精細化服務”[21],充分說明了數字賦能鄉村治理的重要性和緊迫性。鄉村治理模式作為農村權力結構的重要體現,其合理與否關系著農村社會的穩定與否。鄉村數字治理作為新治理模式仍處在探索階段,當前數字化鄉村治理體系要實現躍升和重塑仍面臨一些問題。
受傳統“強政府—弱社會”治理模式影響,鄉村數字治理仍遵循政府主導模式,鄉村“協同共治”模式仍未實現,共商共享共治的鄉村數字化治理新格局仍面臨困境。長期以來,中國傳統鄉村治理模式兼備“以政府為中心”和“社會邊緣化”的特點,行政力量占據主角地位,社會力量始終是配角[22]。這種治理模式影響下,其他治理主體難以參與公共事務,鄉村內部各主體拘泥于傳統治理模式和機制影響,缺乏橫向聯系和增強數字素養的愿望,于是他們僅僅作為鄉村治理中的“數據提供者”而存在,并非“治理參與者”。
受治理主體“身體缺場”影響,農村社會結構經歷著轉變,掌握數字技能的青年勞動力的流出造成農村人口結構“空心化”“老齡化”,這極大弱化了多元數字化治理的核心力量[23]。2021年中國城鎮人口為91 425萬,鄉村人口為49 835萬,鄉村人口占總人口數比重約35%,相比10年前下降約13%。2020年中國城鎮化率為63.9%,2010年這個數值僅為49.7%。與此同時,老齡化問題亦不容忽視。2020年中國65歲及以上人口占總人口比重為3.5%,相較于2010年上漲4.6%(1)國家統計局. 人口普查人口基本情況[EB/OL]. [2022-01-05]. https://data.stats.gov.cn/easyquery.htm?cn=C01.。伴隨著“空心化”“老齡化”問題而來的是鄉村治理青年力量的“缺場”,從而使鄉村數字治理缺少既具有數字素養、又掌握數字技能的主體力量。
數字經濟背景下的農業生產方式變革是一項復雜的系統工程,解決這個過程中的種種矛盾也必然需要充分認識農業生產方式發展的客觀規律,深入探究數字經濟與農業結合過程中矛盾產生的深層動因,從構建創新技術生態、突破學科規訓藩籬、提升組織化水平和構建數字治理共同體四個角度全面發力、精準施策。
原始創新的主要短板在于創新主體的聯動關系不足,集成創新的主要弱項在于各單項技術的互相支撐和協同共生欠缺,歸根到底二者都是復雜的系統工程,需要以系統性思想和協同性原理指導創新實踐,技術哲學思想中的“技術生態”理念為解決這一矛盾提供了可遵循之處。
一方面,數字農業技術原始創新需要技術外部生態協同演進,通過構建社會層面創新生態系統取得突破性技術。技術生態是一種參照生態系統結構來描述不同技術之間、技術與社會之間互動關系的理論,強調的是彼此間依存性、共生性與和諧性[24]。數字農業原始創新最重要的是通過技術外部生態(技術與社會)打破技術研究的“孤島狀態”和“知識悖論”,通過產學研協同創新激發創新生態系統中“信息”“技術”“知識”流動。推動建立以數字農業創新為共同目標的產學研知識聯盟、技術聯盟,掌握國際數字農業技術新動態和國內農業市場新需求,在共商共建格局中形成結構穩定、功能各異的技術外部生態系統。
另一方面,數字農業技術集成創新需要技術內部生態互相嵌合,通過構建技術層面創新生態系統形成“技術種群”。技術內部生態強調技術體系內部新老代際技術間的互動,以及不同技術種類之間的互補與集成,數字農業技術既可以在機械化、自動化農業技術的基礎上優化重組,進行漸進性技術集成,又可以通過兩項及兩項以上的新技術要素進行優勢互補、有機互動,從而產生新生產函數,實現突破性技術集成。例如美國Case IH公司的無人駕駛農機正是集合了環境感知技術、遠程運維技術、路徑規劃技術和決策控制技術于一體的集成創新典范,技術產生的合力帶來系統功能提升,實現了“1+1>2”的效果。技術集成既需要物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等信息技術的協同,也需要信息技術在與動植物本身性狀融合的基礎上建立有效的智能反饋,形成“感知—傳輸—處理—控制”的閉環應用。
數字經濟時代農業生產方式變革的主體在于“人”。從源頭看,關鍵在于如何培養“人”,如何培養既能夠掌握數字技術,又了解農業自然規律的“人”,以及能夠融合數字經濟學和農業經濟學基本原理和研究方法的“人”。這樣的“人”既能夠從自然科學層面推動數字經濟時代農業生產方式技術變革,也能夠從社會科學層面解釋數字經濟時代農業生產方式變革的經濟學原理和發展趨勢。這必然要突破傳統學科規訓下的分科教學模式,構建新型學科體系和培養機制。
一方面,創新數據科學和農業科學學科的教學內容和體系框架,推動由“跨學科研究”向“跨學科教育投入”的轉變。由于數據科學專業與農業科學專業從屬于不同的二級學院,要實現兩個學科通過組建學科集群達到科際整合的目標有一定的困難,所以應采取漸進性方式推進。在教育主體上,應先淡化教師“職能邊界”,創新考評體系,在教師考評中規定跨學科研究成果不能取代跨學科教育成果。數字經濟背景下農業生產方式變革屬于系統性、復雜化問題,應建立“以目標為導向”的教師考評制度,對教師進行數據科學和農業科學融合課程教學的行為,應給予肯定和激勵。在受教育主體上,破除分科教學中以“可算度”為標準的考試制度,建立一種新的考核制度,以檢驗其是否具備用另一學科知識、視角與研究方法來認識或解決本學科問題的能力。
另一方面,更新數字經濟學與農業經濟學研究方法,推動由“演繹”邏輯向“歸納”邏輯的轉變。從純粹的經濟學視角來看,數字經濟背景下農業生產方式變革問題包含數據要素同土地要素的結合問題,數據要素在農業中的生產、分配、交換、消費問題,農業數字化轉型對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影響問題,農村電商問題,等等。數字經濟學與農業經濟學應形成共同的“目標導向”,通過兩種學科研究方式的共同作用對數字經濟和農業經濟互動過程中的變化和趨勢進行解釋。傳統演繹法從成熟學科的理論中進行新理論的推演,這難以突破既定學科框架,而歸納法是對感性經驗的歸納,面對錯綜復雜的問題可以從多重視角考察,是科學與技術、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的綜合[25]。歸納法能夠最大限度地使受教育主體突破學科邊界,強化兩種學科對經濟問題的解釋力。
小農要改變自身在分工格局中的不利地位,就需要重塑農業產業分工體系,以小農之間的組織化、聯合化來參與社會化大生產,這既是促進小農脫離資本積累結構的重要方式,也是能夠體現社會主義本質的組織形式。此外,應為小農提供數字化生產性服務,促進小農戶同現代農業發展有機銜接,改善小農在農業產業分工格局中的不平等地位。
一方面,政府引領、帶動小農戶實施高水平合作,激發小農主體意識。列寧在蘇維埃政權進行社會主義建設時期,認為建立在生產資料公有制基礎上的農業合作社具有社會主義性質,并且農業合作社應從消費領域逐步過渡到生產領域。列寧對于農業合作社的論斷為當前中國小農在農業產業分工格局中提升地位和作用提供了重要啟示。獨立的小農單純地從事農業生產,既缺少數字化生產設施,又不具備數字化產銷渠道。建立農業合作社,以自愿為原則,對社員進行專業化分工,從生產、分配、交換和消費領域進行全方位合作,構建公平合理的增值收益分配機制。
另一方面,政府為合作社和小農戶提供數字化生產性服務,擺脫資本主體技術壟斷。數字經濟時代,農業合作社和小農戶要實現對資本主體(農業企業)的競爭和超越,首先需要農業技術推廣部門給予數字農業技術支撐,協調構建農業大數據平臺和農村電子商務,通過數字技術提升農戶和農業合作社生產的技術有機構成,提升農產品供需匹配效率;其次應降低農業合作社內農戶的外生交易成本,通過數據交易平臺和農村電子商務擴大市場范圍,提高分工凈收益;最后還要推動農村數字化培訓資源建設,加強對小農戶現代數字化技能培訓,向小農提供軟件服務、市場信息服務和科研平臺服務等,既增強小農戶同農業數據平臺及數字技術服務組織的談判能力,又通過組織化的數據共享機制成為農業數字化轉型的積極參與者和直接受益者。
通過對鄉村數字治理現存矛盾的分析可以發現,鄉村數字治理難以實現多元治理主體有效參與的原因在于一部分主體處于現實中的“缺位”狀態,另一部分主體雖現實中“在場”,但由于其數字素養不足,亦難以實現有效參與。所以要實現鄉村治理走向數字化,必然要實現“線上治理”與“線下培育”協同發力,以構建多元主體共同參與的數字治理共同體。
“線上治理”需要現實中“缺場”的治理主體通過數字空間聯結,實現政務網絡化基礎上的公共參與。構建和優化“互聯網+政府服務”平臺,借助政府數字技術推廣的契機,或者委托相關市場力量進行平臺設計和技術服務,強化線上政務手機軟件(App)或微信公眾號的技術供給,使在外謀生的村民能夠及時掌握集體經濟組織的建設性用地及其他自然資源動態,基層政府利用農村集體“三資”信息化監管平臺,將農村集體財務預算、收入、開支和資源登記等信息公開,在信息透明的基礎上最大限度地降低基層矛盾。借鑒鄉村數字治理先進地區經驗,例如杭州市蕭山區浦陽鎮行政審批“一窗通”系統(2)“一窗通”系統是浦陽鎮結合“最多跑一次”改革打造的行政智慧服務平臺,包括綜合治理工作、市場監管、綜合執法、便民服務四個平臺。,浦江縣薛家村鄉村決策分析系統和惠農綜合服務系統(3)薛家村鄉村治理數字化管理平臺既包括人口、環境的動態監測,也包括鄉村旅游與農業管理功能模塊,是鄉村綜合治理網格化、精細化、現代化的集中體現。,打造“零距離”便民圈,使在外工作的村民既通過線上管理平臺參與鄉村治理,又能享受線上服務平臺帶來的便捷服務。
“線下培育”需要現實中“在場”的治理主體加強橫向聯系,通過學習先進的數字技能和治理技術使自身具備數字素養,激發其進行鄉村數字治理的內生動力。鄉村基層政府應積極探索鄉村人員培育新模式,建立激勵和監督機制,引導或吸引地區行業協會組織、社會教育培訓力量或學校師資力量參與當地鄉村人口數字化教育。充分發揮鄉村經營的引領帶動作用,推動構建“精英引領+農戶參與”的鄉村數字治理體系,強化對老齡農戶和文化水平較低農戶鄉村數字治理的政策傾斜,充分保障不同類型、不同年齡和不同知識水平的農戶具有參與鄉村數字治理的同等權利。在此基礎上,推動構建鄉村數字治理共同體,打造多元主體共同參與的、良性運轉的鄉村數字治理新格局。
從人類歷史發展的角度看,新的生產要素出現總會帶來生產力的改變,而生產力的改變將會與舊的生產關系不相適應,在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中,生產方式也隨之發生變革。數據要素屬于新的現代生產要素,中國正在打造具有國際競爭力的數字產業集群,大數據、物聯網、人工智能和云計算等技術創新與產業化進程正在加速推進,新經濟、新業態、新模式不斷涌現,數字經濟已經以不可阻擋的趨勢滲透進國民經濟的各個領域和社會再生產的各個環節。雖然農業屬于傳統行業,農業領域的數字化滲透率不如工業和服務業,但不可否認的是,數字經濟已經通過對技術條件、技術關系和權力關系施加影響,逐步滲透進農業之中并且持續推動著小農戶和現代農業發展的有機銜接。農業屬于數字經濟與實體經濟相結合的薄弱環節,只有數字經濟同農業領域實現了充分互動和深入滲透,才可以說中國全面進入了數字經濟時代。當前,中國應在充分認識農業發展自然規律和數字經濟發展歷史趨勢的基礎上,系統研判、精準施策,乘勢而上、順勢而為,使數字經濟最大限度地為農業生產方式變革提供加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