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詩鵬
社會理論在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學科體系中的基礎意義越來越顯著。從問題域而言,大體說來,在國家、社會與個人關系的學科建構中,對國家的建構與把握通常依靠政治學與政治哲學,對個人的定位與理解常依托于經(jīng)濟學與實定法學,對社會關系的把握,同時也是對國家、社會與個人關系的全面把握,則特別取決于社會理論。從理論資源上講,社會理論連同倫理學與政治哲學,乃是支撐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的基礎性的實踐哲學學科,從理論、方法乃至運用等各個方面直接支撐著整個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學科。其中,社會理論不只是社會學學科的一個領域,而是涉及幾乎所有的人文社會科學學科,而各門具體的人文社會學科,也越來越自覺地引入社會理論及其方法。可以說,在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學科體系中,社會理論的地位不容忽視。在諸多社會理論資源中,古典的且在現(xiàn)代性狀況下愈加凸顯和鞏固的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傳統(tǒng),因在整個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體系,特別是在現(xiàn)當代中國哲學社會科學學科體系建設中的基礎和導引性地位,又特別值得分析。
在本文看來,學科性的社會理論反映著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學科與知識體系的完備程度,而是否能夠將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資源有機地納入人文社會科學體系,又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人文社會科學的質量、創(chuàng)造性以及自我革新能力。馬克思的學說并不適合于在現(xiàn)代的學科范式下進行定位,在馬克思那里從屬于其“人的科學”的社會理論,不宜被看成是社會學或哲學或史學之下的學科。但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又有理由作為整個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的基礎,并在不同的學科中具體化。馬克思的社會理論帶來了社會科學范式的現(xiàn)代轉變,并在一定意義上確定了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分化及分科。馬克思批判的社會理論傳統(tǒng)不只是從屬于古典社會理論,也是對整個現(xiàn)代性的分析批判,從而構成了現(xiàn)代社會科學之基礎理論。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乃是直接反映人類社會及其歷史進步的唯物史觀的具體化,但在理論義涵方面又要求歷史唯物主義、辯證唯物主義以及新唯物主義實踐觀的內在統(tǒng)一,由此決定了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的哲學性質及其總體性。古典社會理論均不宜被直接置于某門單一的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學科之下,馬克思的社會理論更是如此。但是,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在總體上卻有必要將馬克思的社會理論作為基礎理論,并全面理解唯物史觀。在此前提下,若干人文社會科學顯學學科,很有必要將社會理論尤其是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作為本學科的基礎學科,并開放學科視野。
今天,我們不得不在繁雜的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學科體系中定位馬克思的社會理論,但首先應當清楚:馬克思完全是在非學科的背景下創(chuàng)立社會理論的。直面馬克思社會理論本質上的非學科性,也有益于反思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學科體系存在的問題。
總的說來,馬克思本人并不希望將其學說定位為某一門具體的學科。“問題就是時代的口號”,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年,第289 頁。馬克思按照真實存在的問題,而絕不可能依照學科既有的樣式展開理論探索。“馬克思主張知識與現(xiàn)實的統(tǒng)一、人與自然的統(tǒng)一以及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統(tǒng)一。他在其產生過程和當前的發(fā)展階段中探索總體性,即一種包含著相互補充、相互區(qū)別、相互矛盾的不同方面和層次的總體性。這樣,他的理論就不是歷史學,不是社會學,不是心理學,等等,但卻領悟了它們的方法、視角和整體的各個層次。這正是其原則性、創(chuàng)新性和持久的興趣。”②列斐伏爾:《馬克思的社會學》,謝永康、毛林林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 年,第14 頁。在馬克思所處的時代,學科分化并不明顯,馬克思的學術探索過程帶有非學科性,他不滿于當時的學科性質的研究。按照列斐伏爾的分析:“正是從馬克思所處的年代開始,個別科學才被專業(yè)化為一個學術劃分的體系,我們可以肯定,馬克思是會抑制這種劃分的。”③列斐伏爾:《馬克思的社會學》,第14 頁。馬克思對實證主義的拒斥與批判,也直接反映了反學科體制的傾向,因為實證主義實際上設定了某種看似嚴格、實則缺乏內涵的人文社會科學學科閾限與規(guī)范。青年時代的馬克思從法學轉向哲學,經(jīng)過若干年學院式的訓練并獲得博士學位,但在其踏入社會不久,即明確提出“消滅哲學”,展開了一條反對既有哲學范式并開啟實踐批判的道路。《1844 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有關法、道德、國家等進行分門別類研究的設想,也流露出一種并不希望在既有知識學科中展開理論探索的意向。馬克思在法學、宗教、哲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史學、人類學等諸多學科的自由轉換及跨越,看上去是對當時主流的“國家學”(19 世紀初古典社會科學的代稱,諸如國民經(jīng)濟學、道德科學、倫理學、政治哲學、歷史學以及觀念論哲學都從屬于“國家學”)名目下諸多學科的自覺批判與反叛,在這一過程中,馬克思開創(chuàng)了批判的社會理論以及與此相關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的實質,即市民社會批判,本身就是批判的社會理論的展開)。總之,馬克思的批判的社會理論,乃實踐批判、實證主義批判、意識形態(tài)批判、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的結果,同時也是對已有“國家學”展開自覺批判的結果,換句話說,對當時諸多人文社會科學學科的批判,成就了馬克思批判的社會理論。
馬克思的社會理論究竟應當予以何種學科定位?顯然,與其相關理論一樣,馬克思也無意于建立大全式的并且分門別類的社會理論。馬克思的整個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是基于唯物史觀展開的關于社會、經(jīng)濟、政治、歷史、文化以及環(huán)境等各個方面及領域的科學研究,總是保持著面向實踐及問題意識的開放性,不是一種完成了的理論體系,但又呈現(xiàn)為一種總體的理論樣態(tài),馬克思自己稱之為“人的科學”。馬克思認為,“全部歷史是為了使‘人’成為感性意識的對象和使‘人作為人’的需要成為需要而做準備的歷史(發(fā)展的歷史)”,因而,人的科學與自然科學都將融會為“一門科學”。①馬克思:《1844 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年,第90 頁。因此,馬克思所開辟的人文社會科學有理由從總體上被命名為“人的科學”,相應的,馬克思的社會理論應屬于“人的科學”,并成為“人的科學”的理論基礎。馬克思將人的本質定義為“現(xiàn)實的社會關系的總和”,本身就是總體的社會理論原則,而就人的生產及交往關系的具體的理解與批判而言,馬克思的社會理論又是“人的科學”的具體化。但這并不意味著,馬克思主義理論必須分門別類地列為諸如社會理論、歷史理論、經(jīng)濟理論、政治理論、文化理論等不斷增加的諸多理論——這樣一種理解顯然也肢解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同理,馬克思批判的社會理論也不能被窄化為學科性的社會學。馬克思批判的社會理論與其“人的科學”的從屬關系,并沒有過強的學科義涵,因為無論是其“人的科學”,還是社會理論,都是古典時代整個社會科學范式剛剛興起、學科色彩并不濃厚的產物,自然也不存在當代狀況下的學科定位問題。在更大的意義上,整個馬克思主義也不宜被具體化為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學科。
馬克思所處的時代,是人文社會科學學科興起的時代,學科分化相對簡單。今天的人文社會科學學科體系則日趨細化而龐雜。可以想象,面對細碎龐雜的當代人文社會科學學科體系,馬克思會感到困惑,甚至還會展開某種以破除“物質利益難題”、學科官僚制及學科帝國主義為旨向的學科批判,并要求將其社會批判理論從煩瑣的學科體系及其藩籬中解放出來,直面社會實踐及其問題意識,進而展開面向經(jīng)濟社會的社會歷史研究。
不過,確定馬克思社會理論的非學科性,并不意味著有理由拒絕將馬克思社會理論置于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體系之中進行學科定位。馬克思雖批判和超越學科,但其并非徹底否定學科,馬克思批判“國家學”,但并非要否定人文社會科學學科,其“人的科學”本身就應當被看成是人文社會科學學科的總的稱謂。當今時代我們已經(jīng)置身于其間的宏大的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體系,本身就是現(xiàn)代性持續(xù)累積的結果,而且已經(jīng)成為一個規(guī)范性的學科知識體系。因而,作為現(xiàn)代性批判尤其是現(xiàn)代性社會批判的理論,馬克思主義也要求置身于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體系之中,并進行建設性的定位。
基于對從抽象到具體的研究方法的自覺,基于其社會批判理論對諸多人文社會科學的高度介入與融會,現(xiàn)代馬克思主義既要求超越學科分化,也需要因勢利導地參與學科建設,建構符合馬克思主義需要的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體系。就社會理論而言,由于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面向整個現(xiàn)代性,因而也要求在充分吸取具體人文社會科學學科成果的同時,不斷再現(xiàn)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對于整個人文社會科學的基礎性學科意義,要求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同哲學、社會學、歷史學等學科關聯(lián)起來,進而呈現(xiàn)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對于整個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的基礎意義。
在馬克思之前,孔德開創(chuàng)了實證主義的古典社會學傳統(tǒng),并在理論上創(chuàng)立了社會學,但卻并未創(chuàng)立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從學科意義上說,諸多古典學術理論都在一定意義上被歸于并命名為哲學。但是,從馬克思開始,學科格局及其論域就發(fā)生了改變。馬克思所謂的“消滅哲學”,即有消除哲學一統(tǒng)學科天下的意味,“消滅哲學”與“國家學”批判是關聯(lián)在一起的。馬克思對已有的“國家學”的批判,既針對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的西方主流社會科學傳統(tǒng),也逐漸針對孔德的實證主義。這意味著不僅既有的經(jīng)濟學、道德科學、倫理學、政治哲學等等在內的“國家學”建構不再有效,而且,孔德的實證主義也不能直接成為現(xiàn)代社會科學范式。
馬克思通過提出“消滅哲學”展開“國家學”批判,形成唯物史觀及其批判的社會理論,開創(chuàng)現(xiàn)代哲學社會科學的具體時間應確定于1845—1846 年,即馬克思新唯物主義暨唯物史觀形成時期。當然,學科化的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的形成還要晚一些。按照美國社會理論家小威廉·休厄爾的判斷:“我們現(xiàn)在所熟悉的社會學、歷史學、政治學、人類學、地理學還有經(jīng)濟學,都是在19 世紀80 年代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才逐漸獨立和專門化的學科。在那之前,思想討論通常游走于界限尚未明確的不同學術類型之間。”①小威廉· 休厄爾:《歷史的邏輯:社會理論與社會轉型》,朱聯(lián)璧、費瀅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 年,第2 頁。休厄爾所列出的都是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顯學學科,是在馬克思的基礎上由涂爾干、馬克斯·韋伯、滕尼斯以及穆勒、斯賓塞等進一步鞏固的古典社會理論傳統(tǒng)的學科結果。沒有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及其批判的社會理論,就不可能有涂爾干、韋伯等人的古典社會理論,進而也不可能有現(xiàn)代社會科學學科。馬克思的社會理論對整個現(xiàn)代社會理論及社會科學的根基性十分明顯。正是馬克思的社會理論帶來了社會科學范式的現(xiàn)代轉變,而社會科學的不同論域及其類型才得以區(qū)分開來,進而確定為不同的學科門類。通過對資產階級社會(市民社會)的歷史批判,包括對實證主義社會學的批判;通過對人類現(xiàn)實生活世界、人類社會及現(xiàn)代世界史的把握,馬克思開創(chuàng)了批判的社會學傳統(tǒng),通過對資本主義社會全面深入的研究,通過對現(xiàn)代社會政治及其歷史更為深入的洞察及把握,馬克思促使了社會哲學轉變?yōu)樯鐣碚摗?/p>
馬克思開創(chuàng)了批判的社會理論傳統(tǒng),并使實證主義古典社會學傳統(tǒng)轉變?yōu)檎軐W性質的社會理論,從而不僅開創(chuàng)了古典社會理論傳統(tǒng),也實質性地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孔德的實證主義的社會學傳統(tǒng),必然要經(jīng)歷馬克思批判的社會理論之洗禮,才能轉變?yōu)橐酝繝柛蔀榇淼默F(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這不只是中介性的洗禮,只有通過馬克思的社會存在,孔德的社會概念才可能成就涂爾干反思性的社會事實概念。馬克思在開創(chuàng)現(xiàn)代社會科學方面的意義,不能下降至涂爾干與韋伯社會學的層面進行理解。后兩位是清晰(雖不限于)的學科意義上的社會學家,把這一定位安在馬克思頭上,則可能矮化馬克思。“馬克思不是一個社會學家,但在他的思想中有一種社會學。”②列斐伏爾:《馬克思的社會學》,第14 頁。這里說馬克思思想中有一種“社會學”,很可能是某種廣義和寬泛的“社會學”。與此同時,考慮到孔德與社會學這一學科名謂的直接關聯(lián)性,以及馬克思對孔德及其實證主義的批判與拒斥,馬克思的社會思想也不宜被稱為“社會哲學”,庫諾的《馬克思的歷史、社會和國家學說——馬克思的社會學的基本觀念》,即以當時流行的“社會哲學”講述馬克思的社會思想,但講到歷史、社會、政治以及國家時,總是不順。顯然不應以“社會哲學”來稱謂馬克思的社會理論,也不能將其理解為一般的社會學,“馬克思的社會理論”本身就是一個正當名謂。
馬克思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其批判性的社會理論有理由作為整個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的基礎。批判性的社會理論這一說法,并非馬克思自己的定義,而是現(xiàn)代學術思想特別是法蘭克福學派對馬克思社會理論的定義與定位。這一定位既精確地描述了馬克思社會理論在古典社會理論中的特征及地位,又未將其限于古典社會理論傳統(tǒng)。事實上,法蘭克福學派將社會批判理論傳統(tǒng)追溯到馬克思,既突破了經(jīng)典社會理論,也將批判的社會理論傳統(tǒng)帶入現(xiàn)代社會。馬克思批判的社會理論不僅決定著現(xiàn)代社會科學在創(chuàng)立時期的自我批判與超越,也造就了現(xiàn)代社會科學不斷變革和創(chuàng)新的動力與機制。并且,當現(xiàn)當代社會科學出現(xiàn)過度分化而發(fā)生不應有的隔閡時,馬克思批判的社會理論傳統(tǒng)還應是不同社會科學學科得以溝通對話并展開自我批判的平臺——至于馬克思社會理論傳統(tǒng)是否得到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領會與承認,則是另一回事。
從本質上說,馬克思提供的是一種既理解又超越現(xiàn)代性社會的理論范式,而且致力于探究并呈現(xiàn)世界歷史的轉變及現(xiàn)代社會世界的轉變。確切地說,是唯物史觀及其社會理論,而不是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與實證主義的社會學,真正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恩格斯明確指出,馬克思建立了“關于社會的科學”,且是“歷史科學和哲學科學的總和”。③《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230 頁。沒有馬克思批判的社會理論傳統(tǒng),就沒有涂爾干以降的實證主義的現(xiàn)當代社會學以及現(xiàn)當代人文社會科學傳統(tǒng)。顯然,把握馬克思的批判的社會理論,仍然是當代諸多人文社會科學的重大課題。
以經(jīng)濟學為例,作為現(xiàn)代社會科學顯學的經(jīng)濟學,實是在經(jīng)歷了從古典經(jīng)濟學到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的轉變之后才真正轉向現(xiàn)代社會科學。從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到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的轉變,經(jīng)歷了社會哲學或社會理論這一環(huán)節(jié)。斯密在創(chuàng)立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時,曾將這一學科同政治學及道德哲學加以區(qū)分。不過,在邊沁前后,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已逐漸自覺地向政治學、倫理學、心理學、歷史理論等拓展,與社會哲學的結合更加密切。當然,在一定意義上,實證主義的古典社會學與社會哲學,本身就可以看成是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傳統(tǒng)結下的果實。而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發(fā)展的后期也逐漸接納了社會哲學,穆勒1848 年出版的《政治經(jīng)濟學原理》的全名,就是“政治經(jīng)濟學原理及其在社會哲學上的若干運用”,可見當時政治經(jīng)濟學與社會哲學的結合與融合程度。但這一結合依然缺乏批判和超越的環(huán)節(jié),而這種批判和超越恰恰要歸功于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及其社會批判。從西方古典經(jīng)濟學到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的轉變在很大程度上是汲取了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及其社會批判的結果。正是由于馬克思將古典社會理論核心論域的市民社會及其批判,轉變?yōu)檎谓?jīng)濟學批判,從而將經(jīng)濟社會的分析以及剩余價值學說引入經(jīng)濟學,經(jīng)濟學才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轉變。但西方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傳統(tǒng)往往停留于所謂邊際效應革命理論,對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帶來的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的實際轉變視而不見。與此同時,同實證性的現(xiàn)代社會科學門類一樣,一些當代西方經(jīng)濟學學科不僅拒斥馬克思社會理論對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的開創(chuàng)性意義,也自外于現(xiàn)代社會科學,其自身的專業(yè)性特征越來越深地掩蓋了其在視野、視域甚至價值觀上的狹隘性。
自唯物史觀及其經(jīng)典社會理論形成之后,其對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基礎性即已凸顯,并事實上規(guī)定著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發(fā)展。這當然是一種總體的哲學意義,而非學科層面的規(guī)定。強調馬克思社會理論對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的基礎意義,顯然并不意味著否定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的學科性質。但問題的確表現(xiàn)在:強調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區(qū)分的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學科,總會拒絕承認唯物史觀及其社會理論的哲學性質及其總體性,進而不可避免地導致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陷入學科性的碎片化。然而,如庫諾所言,“專門化領域的碎片性不能不加限制地以嚴格和準確為借口繼續(xù)下去”,所以,我們又得依靠馬克思的社會思想。①享利希· 庫諾:《馬克思的歷史、社會和國家學說——馬克思的社會學的基本觀念》,袁志英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 年,第4 頁。
馬克思從對人的“哲學”式的理解(主要是觀念論或唯心主義式的理解)轉變?yōu)槲ㄎ锸酚^及其社會理論,但就其與實證主義的原則的區(qū)別看,馬克思的社會理論顯然又是哲學性的,特別關聯(lián)于馬克思主義哲學及其學科表達。要理解這一點需要開放相關理論資源。 20 世紀80 年代,國內有關馬克思主義實踐觀的建設性的探索已經(jīng)形成這樣的共識:實踐觀不僅是馬克思主義哲學認識論的首要的和根本的觀點,也是整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首要的和根本的觀點。肯定馬克思的實踐觀,有益于確證馬克思主義哲學有關社會理論的建構。總的說來,馬克思的哲學學說就是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其對整個現(xiàn)當代人文社會科學的影響不言而喻。社會理論則是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題中應有之義。值得注意的是,與在政治、歷史、文化等方面容易出現(xiàn)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兩種范式的矛盾乃至沖突有別,在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中,兩種范式之間一直呈現(xiàn)為平衡和統(tǒng)一的關系。從廣義上說,馬克思的社會理論就是社會歷史理論,是歷史唯物主義在社會理論上的體現(xiàn)。但這并不意味著對辯證唯物主義的排斥,馬克思有關社會結構的把握與理解,特別訴諸辯證唯物主義,而從唯物辯證法論證社會結構的合理性,也具有很強的理論優(yōu)勢。阿爾都塞與列斐伏爾的突出貢獻,就是依靠辯證唯物主義范式,創(chuàng)造性地解釋和建構了一個激進的社會結構空間。在馬克思那里,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與其本人命名的新唯物主義或實踐的唯物主義是相通的。新唯物主義或實踐的唯物主義特別強調人的感性活動與感性關系,強調人本質的社會關系規(guī)定,實踐的唯物主義對社會生活及其實踐性的強調,也就是馬克思社會理論的重心與特質所在。晚近以來,學界的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以及實踐的唯物主義之名謂之爭,并不會實質性地影響到對馬克思社會理論的把握或理解。換句話說,在承認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前提下,新唯物主義或實踐的唯物主義完全是一種有益的補充闡釋模式,而且特別有益于開放和闡釋馬克思的社會理論,但這一方面的工作仍然有待于做實。實際上,當斷定了唯物史觀及其社會理論的哲學性質時,它就已不是黑格爾觀念論意義上的“哲學”,而是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哲學及實踐觀,并基于此體現(xiàn)出唯物史觀及其社會理論對于整個社會科學的總體性。
社會理論是唯物史觀在社會發(fā)展上的運用,強調馬克思社會理論的學科意義,其前提便是確立唯物史觀對于現(xiàn)代人文社會學科的基礎地位。這同時也需要恰當?shù)乩斫夂吞幚韽奈ㄎ锸酚^及其社會理論的理論樣式向學科形態(tài)的轉化與拓展,實際上是定位唯物史觀的學科性要求。馬克思主義性質的人文社會科學的統(tǒng)稱是“哲學社會科學”,這一馬克思主義性質的人文社會科學稱謂,本身也包含著唯物史觀對具體人文社會科學的統(tǒng)領性。這里,就理論論域而言,唯物史觀所包含的現(xiàn)代世界歷史視域同批判的社會理論是內在貫通的(但在學科對話方面不盡如人意)。在這里,唯物史觀既是科學,也是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此即唯物史觀的總體性。這決定了唯物史觀及其社會理論介入社會科學專業(yè)的界限。從理論上說,唯物史觀及其社會理論,不能具體化為某一門社會科學。歷史唯物主義作為“現(xiàn)實的人及其發(fā)展的科學”,“不能降低為一種文化史,也不能降低為一種經(jīng)濟史”,①列斐伏爾:《馬克思的社會學》,第134 頁。在列斐伏爾看來,也不能降低為學科意義上的社會學。在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中,的確存在著第二國際那種“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學主義”,列斐伏爾直接批評“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學主義只適合于馬克思在對‘哥達綱領’(1875)的評論中有力批判過的那種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框架”,②列斐伏爾:《馬克思的社會學》,第134 頁。實即資產階級改良主義,因為唯物史觀及其社會理論的哲學性質及其總體性,不宜于降低為(更不能由此否定)某一具體的社會科學(包括社會學)。但是,另一方面,從客觀上說,蘇聯(lián)時期歷史唯物主義對具體的社會學的替代并且在同一陣營的擴散,也帶來了消極的學科效應。列寧曾稱唯物史觀為“科學的社會學”,并提出“唯物主義歷史觀始終是社會科學的同義語”。③《列寧選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年,第10 頁。這原本是特別值得把握和闡釋的判斷,其中,從唯物史觀建立馬克思科學的社會理論,應當是建立“科學的社會學”以及整個哲學社會科學的理論基礎。但是,在一種偏激的態(tài)勢下,列寧的判斷被誤讀為是以“科學的社會學”排斥和祛除社會學的實證主義傳統(tǒng),由此將作為“實證科學”的唯物主義與實證主義的社會學傳統(tǒng)絕然對立起來,并在實踐層面一度導致社會科學學科的齊一化,社會學學科也干脆被廢止。這顯然走向了否定社會科學學科的極端。不過,重建后的包括社會學在內的社會科學學科,又存在一定的矯枉過正的傾向,即對唯物史觀及其社會理論的簡單化理解甚至拒斥(無論是否真正理解唯物史觀)。
不只是社會學學科,不少現(xiàn)代人文社會學科實際上都存在著簡單理解、疏離或拒斥唯物史觀的傾向,由此很難將馬克思的社會理論把握為自己所在學科的基礎。正因為如此,在今日的社會科學學科格局中,把握唯物史觀及其社會理論對整個哲學社會科學的基礎意義,進而理解和建構整個人文社會科學學科,顯得至關重要。當然,如何將唯物史觀內涵性地而不是形式性地納入現(xiàn)代社會科學,一直都是有待于突破的難題。比如,如果不同的社會科學學科所理解的唯物史觀依然不過是馬克思恩格斯在晚年所反對的經(jīng)濟決定論,如果現(xiàn)代社會科學因為強調實證主義精神,從而必須排斥社會歷史的總體性以及應有的社會批判意識,那么,唯物史觀及其社會理論就始終外在于現(xiàn)代人文社會學科;當然,如果唯物史觀及其社會理論只能堅持其單一的非學科性而難以同具體社會科學學科形成實質性的溝通對話,那么,唯物史觀也可能自外于現(xiàn)代人文社會學科。隨著當代人文社會學科體系的細瑣繁雜,上述情形均在加劇。
要擺脫這種局面,除了全面深入地理解唯物史觀,還特別需要將唯物史觀及其社會理論內在地融入諸人文社會學科體系之中。當然,在很大程度上,只有當嚴峻而復雜的社會問題倒逼社會理論成為整個社會科學的基礎,并且要求足夠地引入馬克思的資源并進行開放性研究的時候,唯物史觀與社會科學的實質性的對話與交融,才能真正成為可能。應當指出的是,經(jīng)過改革開放以來幾十年快速的學科建設與發(fā)展,中國諸人文社會學科實際上已經(jīng)擁有了將唯物史觀及其社會理論融會于一般人文社會科學,并促進學科內生發(fā)展的條件。
在現(xiàn)代復雜的人文社會學科體系中如何定位馬克思的社會理論,頗值得思量。當然,這里首先需要討論社會理論在人文社會科學學科體系中的定位問題。社會理論在中西方學科體系中的情形不太一樣,西方的社會理論跨學科較為明顯,而中國的社會理論(如果考慮的話)往往被學科性地歸屬于社會學學科,通常具體歸屬于社會學理論或理論社會學。不過,值得注意的是,20 世紀80 年代初,中國社會科學院在進行社會學學科設置時卻有著獨特的深謀遠慮的考量。彼時,蘇國勛先生認為,社會理論是哲學性質的,因而當時即將相應的研究室定為社會理論研究室(而不是看起來更切合社會學學科要求的社會學理論或理論社會學研究室)并延續(xù)至今。應當說,面對今天這種極其繁復的人文社會科學體系,蘇國勛先生對社會理論的定位極具眼光。社會理論具有更大的人文社會科學學科基礎意義,因而實在不必限于社會學學科。當然,將社會理論歸于社會學學科,本身就意味著社會學學科要承擔更大的面向人文社會科學學科體系的對話與融通功能,實際上超出了社會學的學科功能。因此,很有必要在大學通識教育中大力引入社會理論課程,特別是人文社會科學專業(yè),也有理由將社會理論設為基礎課程。實際上,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的成熟,越來越取決于能夠將社會理論引入學科基礎,并超越因學科細化而帶來的狹隘的學科視界。相關人文社會科學自不必說,就是管理學這樣的運用性很強的社會科學學科,也有必要引入社會理論,因為管理理論的根,也許就在社會理論中:難道提出失范、整合以及集體文化認同思想的涂爾干不應該被看成是管理學的資源?僅僅限于以彼德·德魯克為“鼻祖”的學科史敘事,難道就能確保管理科學的理論底氣?筆者不揣冒昧且無意于置喙,但還是愿意拋出這樣的問題供業(yè)界同仁參考。
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還是應當扎根于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學科體系中的。在多種可能的人文社會科學定位中,基于馬克思社會理論對古典社會學的開創(chuàng)性意義,將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定位為社會學有一定的合理性甚至優(yōu)越性。不過,這樣的定位還是弱化并且誤解了馬克思社會理論。前面已經(jīng)分析過,馬克思的社會理論不能被具體化為社會學(無論是理論社會學還是應用社會學)。實際說來,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在學科體系中的定位與發(fā)展,要更加復雜一些。在三大古典社會學傳統(tǒng)中,馬克思開創(chuàng)了批判的社會科學這一奠基性的現(xiàn)代社會科學范式。但馬克思學說卻不如涂爾干及韋伯那樣專業(yè)性地從屬于社會學,把馬克思學說完全收縮為社會學,的確可以滿足一些學科建設需要甚至理論需要,但與馬克思學說應有的現(xiàn)代性批判及其寬廣的學科視野是不符的。把馬克思學說(包括從中抽取社會批判理論)看成是專業(yè)性的社會學理論,顯然是不妥的。馬克思提供的是一種總體性的彌漫性的社會政治批判理論。從這一意義而言,如果在現(xiàn)代社會學中只是章節(jié)性地講述馬克思,而在講述其他社會理論時又仿佛馬克思不在場,那么顯然難以反映馬克思社會理論在整個現(xiàn)代社會理論中應有的位置。然而,將馬克思的社會理論資源摒棄于理論資源之外,卻是西方主流社會學學科傳統(tǒng)一直以來的做法。在西方主流社會學學科傳統(tǒng)中,馬克思這位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開創(chuàng)者,竟因其社會批判而被后起的涂爾干(結構主義)與韋伯(制度文明分析)及現(xiàn)當代社會理論傳統(tǒng)看成非實證的,并因此是“不規(guī)范”的理論樣式,而被摒棄于西方主流社會學之外;甚至馬克思主義對實證主義的批判反過來也鞏固了馬克思社會理論的“不規(guī)范性”。現(xiàn)代西方的主流社會學,彌漫著對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傳統(tǒng)的輕視、傲慢與偏見。實際上,不僅馬克思的社會理論資源,還有法蘭克福學派的社會批判理論資源,以及20 世紀60 年代法國激進社會理論的興起及其至今的延展,如阿爾都塞、列斐伏爾、霍耐特、卡斯特爾斯等左翼社會理論傳統(tǒng),均沒有進入西方主流社會學理論序列。而福柯、哈貝馬斯與吉登斯等,則常常是在其宣稱不屬于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時,才被西方主流社會理論所接納。當然,與學科方面有意排斥馬克思的理論資源情形有別,當代西方社會理論研究還是比較多地吸納了馬克思社會理論資源的。對此我們需做出恰當?shù)脑u估。在一定程度上,中國社會學重建之后,因為學科怨恨、偏見以及論域等方面的原因,一度還是存在自覺或不自覺地排斥馬克思社會理論的傾向。好在如今畢竟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傳統(tǒng),并且越來越多的社會理論學者已經(jīng)具有跨學科視野及前沿眼光,在追蹤、批判并汲取國外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的最新成果。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中國社會學學人開始自覺在社會學中引入或還原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資源,并卓有成效。
現(xiàn)在看來,在社會學學科中嵌入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除了在社會學學科方面存在困難,還有一個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本身的跨學科問題。馬克思社會理論不只屬于社會學,其不僅屬于馬克思當時所關注的若干學科,而且有理由延伸到馬克思所開創(chuàng)的整個現(xiàn)代哲學社會科學。將馬克思的學說局限于某一具體學科,實際也是對馬克思思想本身的限定。列斐伏爾說過:“馬克思的思想視野簡直太寬廣了,不能適應后來哲學、政治經(jīng)濟學、歷史學的狹窄(甚至更為狹窄)的范疇。”①列斐伏爾:《馬克思的社會學》,第14 頁。在列斐伏爾看來,正是將馬克思的社會學歸于具體社會科學的做法,“武斷地肢解了馬克思的思想,并導致了無休止的爭論,其登峰造極處就是一種新的拜占庭主義和經(jīng)院哲學”,使得馬克思主義“掉入實證主義的行列中”。②列斐伏爾:《馬克思的社會學》,第13 頁。不過,盡管不能簡單地將社會理論特別是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歸于某一具體的社會科學,但在中國已經(jīng)形成的復雜而又現(xiàn)實的人文社會科學學科體系中,一些主要的學科,如哲學、社會學、史學以及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科,在學科層面引入社會理論特別是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不僅必要而且可行。當代中國社會理論的發(fā)展,已經(jīng)顯示出其跨學科方面的效應,在諸多研究領域,其受學科的負面影響較少,在進一步的跨學科研究以及新文科建設方面,社會理論特別是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發(fā)揮的空間很大。
社會理論是整個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基礎,而不是一門獨立存在或依附于某門社會科學而存在的學科,社會理論的學科建設從屬于整個社會科學。社會學更有理由重視社會理論尤其是馬克思的社會理論,但也不必將社會理論看成是一門從屬于社會學學科的二級學科,馬克思的社會理論更不必從屬于某一門具體的學科領域。社會理論具有哲學性質,馬克思的社會理論也具有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性質,但并不是說其社會理論依附于哲學學科或從屬于馬克思主義哲學學科,如果說社會理論尤其是馬克思的社會理論面對現(xiàn)代性社會問題仍然具有卓越的和不可代替的反思批判及綜合分析能力,那么其就更有必要超越學科范式。社會理論尤其是馬克思的社會理論,是整個現(xiàn)代社會科學共享的基礎,其標示著人文社會科學的總體的活力與創(chuàng)造性,也反映了人文社會科學對愈益復雜的現(xiàn)代性問題的分析與應對能力。從更大的意義上說,吸納了馬克思社會理論資源的現(xiàn)代社會理論,也標示著一個社會、國家、民族以及地區(qū)對現(xiàn)代性展開了系統(tǒng)的反思與重建,從而是現(xiàn)代文明成熟的標志。這也是我們?yōu)槭裁匆獜娬{馬克思的社會理論對于現(xiàn)代社會科學建設的重要價值。對于當今中國而言更當如此。治理能力與治理體系的現(xiàn)代化任務,社會固化以及全面深化改革面臨的深層次矛盾,全球資本主義及其新變化對中國發(fā)展的阻礙及挑戰(zhàn),當然也包括當前中國人文社會科學學科發(fā)展中社會理論不應有的滯后,都表明社會理論尤其是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的培植與開拓,有理由成為當前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的理論與學科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