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遠
(山西通用航空職業技術學院,山西大同 037300)
根據侯精一《晉語的分區》一文[1],大同方言屬于大包片,大同盆地則是大包片的主要分布地區。
體, 是現代漢語語法界關注較多的語法范疇之一,但有關“體”概念的界定一直是學界爭論的焦點。王力將“體”歸納為7 種情貌:普通貌、進行貌(著)、完成貌(了)、近過去貌(來著)、開始貌(起來)、繼續貌(下去)、短時貌(重疊)。戴耀晶主張“體”是觀察時間進程中的事件構成的方式。 邢向東主張“體”反映動作、事件在一定時間進程中的狀態,著重在對事件構成方式的客觀觀察[2]。郭校珍認為“體”是一個語法范疇, 即觀察動詞所表述的動作或事件在時間進程中的狀態所得的結果[3]。 本文主要是將大同方言中“體” 作為研究的對象, 旨在翔實地描寫大同方言“體”的特征。
戴耀晶認為,從事件的觀察方式入手,體的內容主要分為兩大類。 一類是從外部觀察事件進程得到的,它把事件作為一個完整體表達出來,結果得到完整體,完整體包括完成體和經歷體;另一類是從事件進程內部觀察得到的,反映的是事件進行過程中某一階段的狀態,結果得到非完整體,非完整體包括將行體、起始體、持續體[4]。下文根據上文的分類對大同方言的“體”加以論述。
完成體是指動作、行為、事件成為“現實”,或者性質狀態發生了變化或產生了某種結果。 大同方言中表達完成體的助詞主要有“嘞”“上”“啦”。
1.1.1 “嘞”
“嘞”的用法與普通話當中的助詞“了1”相似,可位于動詞或者形容詞之后, 在它們之后可以出現賓語或者補語, 一般由物量、 時量和動量短語來充當。 含有“嘞”的格式主要有以下5 種。
第一種:V+嘞+O。
當O 為物量賓語,具體例句如:①我一天寫嘞四篇作文;②我家去年買嘞一個新洗衣機;③他一上午就背嘞三首詩;④整整兒一天,我才湊嘞五十塊錢;⑤半天就挖嘞一袋苦菜;⑥我爹給我濺嘞一身水。
上面6 個例句中的物量賓語還可以是不定量的。 例如:①我爹在這件事上下嘞可多辛苦;②我奶奶這輩子吃嘞可多苦;③我那些個書就堆嘞半個家。
此外,“嘞”可帶表量功能的“個”。 例如:①那個香瓜讓我不小心摔嘞個稀巴爛; ②那個垃圾車翻嘞個底兒朝天;③他今天可是喝嘞個痛快。
O 可以由表時量的詞或短語來承擔。例如:①我從大同到太原走嘞三個小時; ②過路車在大同就停嘞兩分鐘;③路上堵車耽誤嘞三個鐘頭;④我小時候在我奶奶家住嘞六七年;⑤我和我媽出去轉嘞會兒;⑥他哥哥當兵走嘞十幾年。
O 可以由表動量的短語來承擔。例如:①今天光學校我就去嘞五六趟; ②剛出門我沒注意讓絆嘞一下;③小紅讓她爺爺罵嘞一頓;④我去陽高走嘞一趟。
第二種:V+嘞+O1+O2。
其中,O1 是間接賓語,O2 是直接賓語,V 可以和表示“給予、贈送、交還”等意義的詞相結合。例如:①我姥爺給嘞我一百塊錢壓歲錢; ②他送嘞我幾件衣裳;③小李今天早上還嘞我三百塊錢;④我奶奶教嘞我幾個繁體字。
第三種:V+嘞+O+C。
例如: ①我整整兒等嘞他三天; ②他叫嘞我兩聲,我不想理他;③我狠狠地跺嘞他兩腳。
第四種:A+嘞+數量補語。
表示事件中的狀態發生了變化, 反映了狀態程度的深淺。 例如:①昨天買的鞋大嘞一號;②去年的褲子短嘞一截;③我比冬天那會兒瘦嘞一圈兒;④他看起來比那兩年老嘞十幾歲; ⑤過年這兩天我又胖嘞差不多七八斤; ⑥她做的這件褂子比以前穿的小嘞兩三寸。
在第四種的例句中, 有些是因為對比而產生了差別或改變, 如例①和⑥中, 腳和人本身未發生變化,是買的鞋或做的褂子和以前相比出現了差別。還有一些是描述事物本身狀態的改變,如例③④⑤中,是“我”“他”本身發生了胖瘦及衰老的變化。 例②情況分析:一是褲子本身的長短并沒有發生變化,而是由于人長高了,所以褲子就顯得短了;二是褲子洗了之后縮水了,即褲子本身真的變短了。
第五種:與普通話中“了1+了2”的用法一致,大同方言構成“嘞+啦”的格式,并通過這一格式表示完成體的用法。 其中“嘞”相當于“了1”,表示動作的完成;而“啦”則相當于“了2”,用在句尾,有成句的作用,主要用來表語氣。
例如:①我吃嘞飯啦;②洗嘞衣服啦;③下嘞好幾天雨啦,終于停啦;④我取嘞那五萬塊錢啦;⑤身上的錢都買嘞西瓜啦;⑥她壞嘞良心啦;⑦嫩玉米一老嘞就不好吃啦;⑧你那件事我幫你跟他打嘞招呼啦。
1.1.2 “上”
在普通話中,“上”作名詞時,用來表示方位;作動詞時,表示趨向。 在大同方言中,除了以上兩種用法之外,“上”還可以作體助詞。 作體助詞時,“上”已經基本完成虛化過程, 表示事件的實現或動作行為的完成。 例如:①我把衣服晾上啦;②我媽把雪糕凍上啦;③我給你晾上水啦;④我給你老爹點上煙啦;⑤約嘞他好幾次,好不容易才見上面;⑥你這件事交給我,我跟他能說上話。
大同方言中“上”一方面構成“V+上+O”的形式,如做上飯啦、打上水啦、借上錢啦、腌上菜啦、起上名字啦等,這些短語都側重表達動作是否完成;另一方面,“上”構成“A+上+啦”的形式,如長上啦、大上啦、暖和上啦等, 這些短語都側重強調正反對立和比較已經完成。 具體例子如下:①出去學上手藝啦;②贏上兩千塊錢就不耍啦;③媽,做上飯嘞沒?④這兩天街上人多上啦;⑤天氣冷上啦;⑥蘋果紅上啦。
在“A+上+啦”的形式的例①②③中的“上”所表達的是動作已經完成,即“已經學了”“已經贏了”“已經做了”;例④⑤⑥的“上”主要用來強調人的“少”與“多”、天氣“熱”與“冷”、蘋果“綠”與“紅”的正反對立和比較已經完成。
1.1.3 “啦”
“啦” 主要位于整個句子末尾或者小句的末尾,句子的謂語多是動詞或形容詞, 表示事件出現了變化或已經成為事實[5]。 在大同方言中,“啦”作體標記主要有以下3 種格式。
第一種:V+(C)+啦。
例如:①那個事我問啦;②今天把高粱都收割完啦;③一看見我,小明就站起來啦;④你給我的那瓶酒,我喝完啦;⑤腳上頭的疙瘩消啦;⑥你的那個事我跟她說啦。
第二種:V+(C)+O+啦。
例如:①我昨天就到學校啦;②我剛一進門,上課鈴兒就響啦;③他又打架啦;④回家的路上突然就下雨啦;⑤饅頭上起毛兒啦。
第三種:形容詞充當句子的謂語時,“啦”置于陳述句末尾, 多用來表示事物的狀態或者性質發生了改變。
例如:①下嘞好幾天啦,天終于晴啦;②孩子幾天不見,又長高啦;③孫子衣裳穿嘞沒幾天,又小啦。
以上3 個例句中, 都經歷了一個發展變化的過程,天氣由“陰”到“晴”,身高由“低”到“高”,衣裳由“大”到“小”,也就是指事物由初始性質或初始狀態進入到終結性質或狀態。
經歷體表示在過去的時間里曾經發生過某一事件或動作,經歷體最重要的語義特征是它的歷時性,即相對某個參照時間而言, 句子所表述的事件是一個在參照時間之前發生并與參照時間脫離的事件。大同方言用“過”來承擔體標記,它與普通話中表示經歷的“過”在用法及表現意義上基本一致。 例如:①這個桌子我以前買過,一點兒也不結實;②我媽以前教過書;③我以前瘦過,這會兒胖啦;④過年冷過一陣兒, 過嘞那兩天就稍微好點兒啦; ⑤去年后半年,我去過好幾趟天津;⑥他炒的菜從來沒熟過,老是生的;⑦你帶孩子去過兒童公園沒? ⑧我早就看過那本書啦;⑨他原先做過買賣;⑩我媽做的餅子就沒糊過。
相對于完整體而言, 非完整體側重于一個事件的局部性,也就是指事件處于開始、持續或結束的任意一個階段。
“將行體”是指參照點之后,動作將會發生。將行體主要刻畫參照點之后動作發生的起點, 不關注動作的持續過程和動作的結束點。 通常表示動作尚未發生,而應該做該動作了。 大同方言中,“呀”除了用作體標記之外,它同時還具有成句的作用,常出現在句尾。 例如:①我走呀,你在哇(我將要走了,你在吧);②看這天,應該是下呀(看天氣,應該是將要下雨啦);③他做啥去呀? ④小心點,他們快打過來呀;⑤天明呀,快起哇;⑥趕緊點兒,車馬上就開呀。
起始體著眼于事件的起始階段, 側重于表達動作行為的起始和情狀變化的開始[6]。大同方言用“開”“起/起來”“將”作為體標記來表示起始體。
2.2.1 “開”
“開”一般用于動詞、形容詞后面或動賓之間表示起始義。 往往與體助詞“啦”同現,表示事件中動作行為的開始和狀態的變化[7]。 主要有以下兩種情況。
第一種:V/A+開+啦。
例如:①孩子哭開啦;②昨天晚上,小肚子不知道咋就疼開啦;③大半夜的這兩人又吵開啦;④剛剛暖和嘞幾天,又冷開啦;⑤咱們村的戲唱開啦沒?⑥廚房的燈不知道咋就閃開啦。
第二種:V+開+O+啦。
例如:①孩子吃開東西啦;②我養的雞終于下開蛋啦;③我聽見外面敲開鼓啦,估計戲快開呀;④弟弟和妹妹兩個人又打開架啦; ⑤他又做開生意啦?⑥他們吃開飯啦沒?
2.2.2 “起/起來”
受普通話的影響,大同方言也用“起/起來”表示起始體。例如:①老師剛走,學生就叫喚起啦;②那邊又打起來啦;③他說起來就沒完沒了的;④我想起來啦,這本書確實是我的;⑤愁起來的時候,我都不想活啦;⑥他家窮過,這兩年才富起來的;⑦剛才還哭呢,這會兒就又高興起啦。
在以上例句中,“起/起來”都可以用“開”來替換,替換之后,兩者在意義上沒有差別。 而在大同方言中,同樣一句話是用“起/起來”表達還是用“開”表達,都依照說話人個人的用語習慣而定。
2.2.3 “將”
大同方言還用“將”表示動作的起始,但它沒有“開”的使用范圍那么廣,多用于“V+將+O”結構。 例如:①下將雨啦;②刮將風啦。
“將”表起始時,不太自由,附著的動詞十分有限[8]。在以上兩組舉例中,“將”都可以用“開”來替換。兩者都表起始,替換之后,雖然在用法上沒有不同,卻在語義方面有著細微的差別。 “開”用來表明動作或者狀態的起始點已經完全實現, 動作和狀態將持續下去;“將”表示動作或狀態逐步靠近起始點,并且動作或狀態持續的過程才逐漸表現出來。 如,“刮開風啦。 ”隱含風已經刮起來了,這個“刮”的動作已經實現。 “刮將風啦。 ”隱含風將要刮起來了,“刮”的動作還沒有實現。
持續體表示事件中動作行為或狀態的持續,著眼于事件中持續時段的觀察[9]。大同方言中持續體的標記有4 種。第一種是“住”,它在意義上相當于普通話述補結構中的補語成分;第二種是“著呢”;第三種是“的呢”;第四種是“呢”。“呢”單獨作為持續體的標記,出現在句子的末尾。
2.3.1 “住”
“住”在大同方言中作為持續體的標記,在意思上相當于普通話述補結構“看住”“盯住”中的補語成分“住”。 例如:①端住碗,看打嘞的;②看住孩子,甭讓跌下來呢;③抓住繩子,我拉你上來;④拿住嘞,甭跌嘞。
2.3.2 “著呢”同現
大同方言中時態助詞“著”的意義是表示動作的持續進行。“著”與“呢”必須同時出現在一個句子中,在口語中常見的結構是“動+(賓)+著呢”,主要有以下兩種情況。
第一種:“著呢”緊跟在動詞之后。
例如:①外頭下著呢,出去頓兒拿上傘。(強調外邊在下雨,下雨的狀態還會持續一段時間。 )②他正吃著呢,你進去哇。(強調他正在進行吃飯的動作,并且該動作不會馬上結束,還會再持續一段時間。 )③他忙著呢,你等一會兒。(表示他“忙”的動作,同時不會馬上忙完,還會持續下去。 )④他還在路上走著呢。 (表示他還沒有走到目的地,不會當下立刻停止“走”的動作,還會再持續走下去。 )
第二種:“著呢”放在動賓之后。
例如:①孩子寫作業著呢;②我媽洗衣服著呢,你找她有啥事?③我姥姥這會兒打麻將著呢;④我吃飯著呢,你先別過來啦。
綜上所述,在“動+(賓)+著呢”結構中,這兩種情況表達的意義是相同的,都表示動作正在進行,并且動作不會立馬停止,還會再往后持續一段時間,進而形成動作的持續。
2.3.3 “的呢”同現
大同方言中,“的呢” 必須同時出現在一個句子中,跟在動詞及形容詞的后面,表示動作行為或者狀態的持續。 口語中經常構成“S+V+的呢”這一形式。其中“S”既可以是施事,也可以是受事,“的呢”則用來表示主體所處的狀態。
例如:①她還哭的呢,啥也不說;②飯在鍋里頭熱的呢;③面還硬的呢,往軟和和;④太陽還紅的呢,你就睡呀?⑤天還早的呢,你忙啥呢?⑥張老師教物理的呢;⑦今天天陰的呢;⑧這玉米還生的呢,再煮上一會兒。
大同方言中用“的呢”表述的句子在意義上與用“著呢”表述的句子是相同的,都表示動作或狀態的持續進行,不會在說話時當下立馬停止。現代大同人口語中已經不嚴格區分兩者使用情況的不同之處了,往往只是根據習慣來使用,同一個意思兩者都可用來表述。
在此還要特別注意“的”在“(S)+V1+的+V1+的,(S)+V2”句型中時,“的”可以不用與“呢”同現,就表示動作的持續不斷進行,并且動作V1 是動作V2 的伴隨狀態, 但動作V1 一定要發生在動作V2 之前。例如:①小華說的說的,就哭啦。 (小華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 )②爺爺聽的聽的,就睡著啦。 (爺爺聽著聽著,就睡了起來。)③孩子吃的吃的,就吐開啦。(孩子吃著吃著,就吐了起來。)④孫子學的學的,就耍開啦。 (孫子學著學著,就玩了起來。 )
在普通話中, 與此相類似的句型可以簡略說成“(S)V1 著,(S)V2”。 如例①句普通話為:小華說著就哭了起來。 大同方言類似的句子“小明說的,就哭開”是不成立的,大同方言必須用“V1 的V1 的”形式,強調動作的持續不斷進行。
2.3.4 “呢”
“呢”可以單獨使用,出現在句子末尾,表示動作或狀態的持續,與普通話基本一致。
例如:①天還沒明呢,等會再起哇。(天未亮的狀態還會持續一段時間。 )②時間可早呢,你再睡上會兒。(還沒有到規定起床的時間,即睡眠時間還可以再持續一會兒。 )③孫子還沒上學呢。 (未上學的狀態還會再持續一段時間。 )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大同方言中的“呢”不僅擁有普通話中“呢1”“呢2”的語法功能,還可以用來表示施事具備某種意愿和能力的語法意義, 兩者均出現在相同的語法位置上[10]。 因此,脫離了具體的語境,容易引起歧義。如下面的例子在沒有具體語境的情況下就有兩種不同的句意。
例如:①他喝酒呢。(他會喝酒。 /他正在喝酒。)②那只狗咬人呢。 (那只狗會咬人。 /那只狗正在咬人。 )③我老爹抽煙呢。 (我老爹會抽煙。 /我老爹正在抽煙。 )④我妹妹跳舞呢。 (我妹妹會跳舞。 /我妹妹正在跳舞。 )
由此可以看出, 以上例句單獨出現時都包含了兩種句意:一種是指具備某種能力;另一種是指此時此刻正在進行某個動作。 只有將它們放在具體語境中,出現前后句的問答,才能消除歧義。 如將例①②放在具體情境中:
——你爹喝酒嘞不?
——他喝酒呢。 (側重表示我爸爸會喝酒這一能力。 )
或者是:——你爹這會兒做啥呢?
——他喝酒呢。 (側重表示他正在喝酒。 )
——那只狗咬人嘞不?
——那只狗咬人呢。(側重表示那只狗會咬人這一能力。 )
或者是:——那只狗這會兒做啥呢?
——那只狗咬人呢。 (側重表示那只狗正在咬人。 )
大同方言的“體”就形式、意義、語法功能來看,形式多變、數量豐富,語法功能受限小,主要作狀語。另外我們也對具體語境的“體”進行了探討,希望對大同方言的“體”的狀況進行全面的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