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翼明
與疾病英勇頑強地搏斗之后,天瑜還是走了。我從此失去了一個最好的朋友,中國學術界從此失去了一個一流的學者,中國這片土地從此失去了一個優秀的人物。
我跟天瑜都是1942年生,我比他大兩個月,我們都畢業于武昌實驗中學。我們是三觀一致、無話不談的朋友,但真正開始頻繁交往是2008年我從海外回漢定居以后。這十五年中,我親眼看到他如何視學術為生命,如何把一點一滴的時間都擠出來用在學術上。我衷心敬佩他是一個把自己的全部生命與精力貢獻給中國學術事業的學者,而且極為勤勉,幾乎一分一秒都舍不得浪費。像他這樣勤奮的人我還沒有見到第二個。天瑜其實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他喜愛音樂、繪畫,他能吹很漂亮的口哨,能在瞬間捕捉人物外貌,畫出形神畢肖的速寫,他曾給許多文化界人士畫像,積有一本《學人側影》。但他真正全力以赴的是學術,我想不起他有別的世俗愛好,連打牌下棋都沒有。唯一例外的是看足球世界杯賽。他對最近兩次世界杯賽前八強的預測無一失手,但正如他自己說的,他只是一個“偽球迷”,他自己從不踢球,只是純粹地觀賞而已。看足球世界杯賽,大概是他晚年生命中唯一的一點娛樂,而竟又如此短暫。這一次卡塔爾世界杯賽他是在住院的時候撐著病體,一邊看一邊評的,幾乎是一看完就在與病魔的搏斗中與世長辭了。2016年初夏,他查出了結腸癌,并且已經擴散,醫生認為他最多只能活幾個月,而他坦然處之,一邊治療,一邊仍然勤奮地工作。這幾年里,他先后出版了《“千歲丸”上海行——日本人1862年的中國觀察》《中國思想家論智力上古神話縱橫談》《月華集》《明清文化史散論》等若干本極有價值的著作,并把他家藏的極其珍貴的古今名家的字畫、信札和歷代錢幣無私地捐獻給武漢大學和湖北大學,在這兩所大學里成立了“馮氏捐藏館”。一直到生命最后兩三年,他又寫出了《周制與秦制》這一部七十余萬字的皇皇大著。正如他的夫人劉同平女士所說的,天瑜是用一輩子的生命干了兩輩子的事。像天瑜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研究如此勤勉的奉獻者,可以說舉世少見,完全可以當得起“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這八個大字。
天瑜的研究領域是文史哲,他的歷史研究特別是對中國文化史的研究,在海內堪稱獨步。他的《中華元典精神》《中華文化史》《中國文化生成史》《“封建”考論》《辛亥首義史》《張之洞評傳》《新語探源——中西日文化互動與近代漢字術語生成》《明清文化史散論》以及尚未出版的《周制與秦制》,無疑都將成為經典傳世之作。天瑜的著作我基本上都讀過,上面列出的幾本尤其讀得仔細,其中《中國文化生成史》《“封建”考論》我還寫過評論文章。《周制與秦制》是天瑜的絕筆,我曾經遵他的囑托,從頭至尾,一字不漏地讀過原稿。我認為天瑜在下面四個方面的學術研究都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
第一,對中國“軸心文明”亦即他自己說的“元典精神”的弘揚;
第二,對中國文化發展演變歷程的剖析;
第三,對中外文化交流特別是中日文化交流的分疏;
第四,對明、清至辛亥革命歷史的研究,特別是對張之洞的研究。
一個人在上述四個方面中任何一個方面能有所貢獻,就很了不起了,而天瑜竟在這四個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
天瑜的研究重點是中國傳統文化,但他并不是一個無條件地欣賞中國傳統文化的“泥古者”,他在深入發掘傳統文化正面的同時,也嚴肅批判傳統文化的負面,同時兩眼看著現在、展望未來。“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近百年來大多數中國先進知識分子都在努力探索中國現代化的道路。今天,先進的中國人認識到了改革的必要,但大多數都還沒有認識到文化的變革是最根本的,也是最艱巨的。天瑜是少數認識到這個問題癥結的中國人。我以為他把畢生的精力大部分用在文化史的研究上,正是因為他看到了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兩年前他八十初度的時候,武漢大學為他出了一本紀念集,在紀念集發布會上,我應邀做了一個簡短的演講,談到了這個問題,我現在把這個演講中的一部分節錄在下邊:
文化問題是一個民族的根本問題,文化在,這個民族就在;文化沒了,這個民族也就沒了。一個民族的發展進程基本上也就是其文化發展的進程。中國自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一直處在激烈的變化中,即李鴻章所謂“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前人已經說得很多了。我想補充的是,這個“大變局”最根本的“變”還是在文化上。簡言之,三千年來,中國的文化,不論中間有什么樣的變動,整個地說來,都是一個“以夏變夷”的過程,即中原的華夏文化不斷地以優勢文化的姿態同化周邊相對弱勢的文化。但是1840年以后,情形倒過來了,相對于文藝復興以后迅速發展起來的西方文化,中華文化變成了弱勢文化,這一百多年來,發生在中國的事情,不再是“以夏變夷”,而是“以夷變夏”。西潮滾滾,席卷中國。上至意識形態、政治制度、教育體系,下至民生日用,幾乎沒有不西化的……今天看來,這席卷一切的滾滾西潮,是中國走向現代化的必要的洗禮,是無法回避的歷史潮流。它的積極面是為我們洗去了傳統文化的糟粕,但是它也有消極面,它的消極面是連我們傳統文化中許多可貴的價值也被貶損得一文不值……現在擺在中國知識人面前的一個嚴重任務,就是應該理性地對中國傳統文化作一個全面的仔細的梳理,找回其中根本性的使我們這個民族得以持續發展數千年的精魄靈魂,找回我們民族的自信。換言之,只有“返本開新”,才能實現復興中國的理想。
談到“返本開新”,我們也許可以說,這基本上是一個目前大家都表示認同的理念。但是“返本開新”其實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還有很多問題需要厘清。其中最主要的一點,是要問“返”(這個“返”只是一種哲理意義上的返回,而不是也不可能是形式上的回到或恢復)到哪里?比如,國家體制是“返”到秦制還是“返”到周制?社會倫理是“返”到孔、孟還是“返”到商、韓?不要覺得這不是一個問題,其實這是很嚴重、很現實的問題。還有,“開”(這個“開”也只是一種哲理意義上的走向,而不是也不可能是形式上的模仿或復制)又“開”向哪里?是“開”向激進主義還是“開”向漸進主義?當然還有哪些該“返”哪些不該“返”、哪些該“開”哪些不該“開”,以及怎么“返”、怎么“開”的問題。
我覺得天瑜用他最后幾年的生命與精力所撰寫的《周制與秦制》,在總體意義上的目標也就是對這個問題的探索。現在學界頗流行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實亦此意。我們可以說,天瑜畢生所致力的學術志業就是如何實現“中國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他在這方面的努力與貢獻是留給后世中國人的珍貴遺產。
天瑜是學者,但并不是一個躲在象牙塔里、沉溺在故紙堆里而不問世事的學者,他是秉承著中國原始儒家“修身以淑世”的精神,積極關懷當世、積極關懷家國、積極關懷人民的學者。
天瑜晚年曾接受朋友們的建議,寫一部口述自傳,可惜沒有完成他就辭世了。他的學生周積明教授在一篇文章中有幾句話說得非常好,我非常贊同:“馮天瑜先生從來不是在書齋坐而論道,而是直面歷史,關懷人類命運和中國的未來,在他身上,智者、學者與斗士完美結合,僅僅以學殖深厚、大家風度稱許馮先生,實未得先生精神之要諦。”是的,天瑜是一個以學術為生命的卓有成就的學者,但這不是他的全部,只有看到他同時也是一個智者與斗士,這才是對天瑜的確切評價。
嗚呼,天瑜去矣,但是他還活著,活在歷史上,活在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