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香定律”之背后

余長新

《變形計》是湖南衛視一檔記錄城鄉身份互換、關于青春成長的節目。王境澤是《變形計》第八季之《遠山的抉擇》的城市主人公，蜜罐里長大的他面對貧困家庭的炒飯揚言：“我王境澤就是餓死，死外邊，從這里跳下去，不會吃你們一點東西。”體會過饑餓滋味后的他端起飯碗，津津有味地感嘆：“真香！”這段視頻被制作成表情包流傳開來，網友調侃：鐵骨錚錚王境澤，始終也脫離不了“真香定律”。有人把這種先撂狠話又啪啪打臉的行為叫作“真香定律”，由此衍化出了一個“梗”，每當有人做一些打臉的事情就會說：真香。

定律是為實踐和事實所證明，反映事物在一定條件下發展變化的客觀規律的論斷。網絡上煞有介事稱“真香定律是人世間永恒的真理，是宇宙中不可抗拒的規律”。網上定律泛濫，根本經不起邏輯推理。把生活中常見的情境夸大成定律，明顯帶有惡搞成分和反諷意味，網友借題發揮，娛樂大眾。

“真香定律”產生于電視場景，嵌入日常生活，先否定，再肯定，從抗拒到適應，攜帶反轉情節，喜感爆棚。“簡單說兩句，不耽誤大家寶貴時間。”結果一個小時還收不住，這屬于“職場真香”。“我就到網上商城逛逛，如果買東西就剁手。”買買買是女人的事業，上癮就根本停不下來，自己的手是不會剁的，即使剁了也會長出來。這種是“購物真香”。“等我幾分鐘，馬上就來了。”用作家蔡測海調侃好友的話講：“王平在電話里說來了來了，他可能還在十公里外系鞋帶。”這是“麻將真香”和“飯局真香”。五十歲的阿姨發微信：“熱瑪吉五代的親測體驗真的太香了，效果太明顯了，我一直很重視抗衰，看很多人都在討論熱瑪吉，終于我也按捺不住，體驗了一番。”這是“醫美真香”。某演員扮酷，稱自己“一輩子沒比過心”，電視臺搜出他在某節目當評委時對選手做出的比心動作，啪啪打臉，這是“綜藝真香”。正如成語口是心非，意思是心口不一，“真香定律”類似于口非心是，嘴上客套地說不要，實際行動卻很誠實地出賣了本人。不得不說網友眼睛毒，他們從稀松平常的電視場景中捕捉創意，然后剪輯放大，把“真香定律”擴大到社會的各個方面，推衍出一種有趣的現象，表達對現實的嘲諷和不滿，在集體釋放中體會快樂和滿足。

據我的同事，也是《鄉村發現》《變形計》第八季制片人余淑君透露，王境澤來自長春，家境優越，又是獨生子，以往無肉不歡、非礦泉水不喝，愛打架K歌。互換環境后來到大山里，對艱苦條件不適應，經歷最初的排斥和抵觸后，一碗炒飯和白開水就能讓他笑逐顏開。2014年6月播出的節目，不曾想到幾年后有人把節目視頻翻出來，可能這就是電視記錄時代和娛樂大眾的神奇功能吧。“發際線小吳”吳正強剪發被坑，向浙江電視臺民生欄目《1818黃金眼》求助，因其高挑的眉毛、方形臉龐、夸張的發際線頗具喜感，被網友一眼相中，成為惡搞對象。網友發現這位前房產中介言不由衷，便也調侃他為“真香哥”。

現在娛樂圈門檻降低，網絡紅人大舉入侵，與原本須仰視的明星同場競技，爭奪有限的流量。其貌不揚的李誕由網絡段子手晉升脫口秀制作人，李誕愛躺著開會，放在其他公司早就被開除了。在《十三邀》里，他對許知遠說：“我很感激這個時代，像我這樣的人也能穿金戴銀的。其實，以我這樣的性格，懦弱、懶惰、不愿與人合作，放在以前的年代，早死了。”傳播個人主義興起，抖音、快手風起云涌，草根族只需有點特質，會做菜的、會吹口哨的、會扮鬼臉的，或像四川理塘小伙丁真一樣，長一張清澈而野性的臉，被攝影師偶然發現，把七秒的短視頻發到抖音，就可以輕松走紅。歌曲《早安隆回》2020年問世，沉寂兩年后，2022年借助短視頻翻紅，帶火作者袁樹雄的家鄉隆回縣。這樣的天方夜譚過去難以想象，證明娛樂圈并非少數人的特權和專利，草根逆襲頻頻創造奇跡，體現了互聯網“去中心化”的特征。沒有一技之長，嘟嘴賣萌也不乏關注。有人對網絡選秀節目不滿：“娛樂偶像的門檻怎么這么低？”經紀人楊天真不服氣，回懟觀眾：“娛樂本身是沒有圈的，這是個英雄不問出處的行業。這個社會給了我們機會和舞臺，每個能紅的人都是得到了千千萬萬觀眾的喜愛他才能紅。”2018年，王境澤和小吳錄制某節目，“真香”本尊和替身同框，網友戲稱“大型打臉現場”。“真香定律”在四年之后走紅，四年間，社會發展日新月異，手機須臾不可分離，網紅登上主播臺，短視頻掠奪受眾注意力，泛濫成災，社交和購物的形態往縱深拓展，微信模糊了工作、生活的邊界。

美國人克萊·舍基（Clay Shirky）被稱為“互聯網革命最偉大的思考者”，他的經典論著《人人時代：無組織的組織力量》（原名《未來是濕的》）有兩個核心觀點：一是無組織的組織力量，二是大規模業余化。無組織的組織力量打破固有僵化的內部結構，將眾多角色席卷進來，激化社會成員活力，網民臨時速配，每人承擔一部分工作，原本不相干的人群被動員起來，心甘情愿成為互聯網“打工人”，這種自組織力量還不用報銷勞務費、加班費。大規模業余化一方面讓壟斷的壁壘瓦解，以前媒體從業者的工作被廣泛業余化了，網絡為大眾賦權，許多非專業人員熟練剪輯視頻、制作表情包和多渠道分發，自媒體部分取代了記者和媒體的功能，舊有的社會鴻溝被抹平，“沉默的大多數”崛起；另一方面，專業人士業余化，技術升級換代，專業人士離開專門范疇，被迫操弄不熟悉的營生，身份、技能等職業素養一夜失靈，光一個智能手機應用系統就把人折騰得抓狂。

屏幕后面究竟隱藏怎樣的面孔？他們不請自來，又呼嘯而去。沉淀的話題經由某個自媒體的刺激復活，以勝利者的姿態返場，“真香”脫離原始語境，邁向更加廣泛的應用場景。網友評論四川外國語大學辭退六名幾年離崗未歸的教師：“帶編制的大學教師工作不香嗎？”“真香”是感嘆詞，“不香嗎”是反問句，蘊含一種更內在的力量。因為表情包走紅，“真香”四年后浮起，王境澤被有記憶的互聯網打撈上岸，這朵搞笑的奇葩點燃網友的狂歡。“真香”二字經王境澤之口喊出，但發明權屬于富有娛樂精神善于拼貼搞怪的網友，他們與王境澤共同歷練，一邊抵抗環境，一邊又努力適應環境，接受現實和自身的不完美。“真香定律”是以搞笑方式呈現的自我調節機制，在泛娛樂場景下，借助互聯網減壓閥門的神奇功效，有助于社會成員釋放壓力。

走在人群里，王境澤的臉平常得讓人難以記住，“真香”二字脫口而出，卻在不經意中切中人性的弱點，經過網友的拼貼加工，深入日常生活的毛細血管。時代發展太快，顛覆以往認知，我們糾結、抗拒、掙扎，命運反轉猝不及防，啪啪打臉，人們習慣用戲謔掩飾尷尬，回歸平凡肉身，漫不經心的微表情下隱藏著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