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心想
當讀者與作者產生了強烈的共鳴,尤其是作者把讀者只能意會無法言傳之處用文字非常精準地表達了出來,那種閱讀體驗無比美妙。可能是多年來感覺到學界一些學者的作品比較缺乏“歷史感”,或者覺得不少作品像“飄浮在高空中的一朵云”,距離普通人日常實際生活太遠而缺乏“社會感”,即所謂的“不接地氣”,當我近日閱讀彭剛先生的著作《敘事的轉向:當代西方史學理論的考察》(以下簡稱《敘事的轉向》)時,就產生了這樣的共鳴,尤其是讀到《歷史理性與歷史感》時,更是感到其中的道理甚合我意,與我長期的思考和感受合到一塊兒了,并進一步啟發了我對“社會感”和社會學研究的思考。
多年從事社會學研究使我有一個體會,社會學雖然說是以研究現代社會開啟的學科,但從某種意義上看,何嘗不是一種歷史研究。費孝通先生總是說,從實求知,是從已經發生的社會事實里面分析總結出道理來。已經發生的“社會事實”在某種意義上也已經是我們的“歷史”。不過,那些研究久遠一些的社會問題或者現象,在一般社會學者眼里才是歷史社會學的領域。歷史和當下,甚至可以說“過去、現在和未來”三位一體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缺乏“歷史感”,也難以具備當下的“社會感”;缺乏對當下社會的體悟,同樣難以具有敏銳的“歷史感”。
作為學者,我們的作品,不論是著作還是文章,作為研究成果如果可以說是成功的研究,大概一定程度上就取決于作者的這種“歷史感”和“社會感”,至少缺乏了它們一定不會是好作品。在這方面歷史學與社會學是相通的。作為史學理論史研究者的彭剛先生在書中寫道:“評判某一個特定的歷史理解是否成功,當然有著多種因素和標準。在必須滿足歷史學在長期發展過程中所積累起來的對于史料運用的史家技藝的要求之外,有時候,我們甚至會僅僅因為某種歷史理解所采用的史料或者其建構的歷史世界違反了我們的經驗常識而拒斥它?!苯又貌嘶舾Φ脑捳f:“一種歷史的真實性,也可以根據它是否能夠很好地與讀者關于世界是如何運轉的理解和經驗相符合來加以判斷。”這就要求史家對歷史上社會(也可以說是映射著現實社會)的運轉一定要有充分的領悟,否則就難以把歷史文本呈現給符合讀者體驗的歷史(社會)。作者這樣把不同類型的學者進行比較,筆者深有同感:“科學史(比如數學史)上不乏不諳世事的天才,史學史上的史學大師卻不能缺少‘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健全理智。我們難以想象,畢生靜坐書齋的歷史學家,如果對于追逐權力的欲望完全陌生,卻能夠勾勒出具有說服力的政治史的圖景……”何止是歷史學研究需要“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筆者從事的社會學研究同樣不能只滿足于“畢生靜坐書齋”。社會學發展出了“田野調查”或者“實地調查”,但如果沒有一定的“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基礎,調查者到了田野也很可能成為被調查者愚弄的對象。在他們眼里,不懂人情世故的調查者就是“書呆子”,也許只是當面被恭敬而已。在對社會實際如何運轉方面,社會學家和史家一樣,必須“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唯有如此,才能有“歷史感”,或者筆者以社會學者的角度說,才能有“社會感”。
世界上看似矛盾的道理往往是辯證地統一在一起的。正如這樣兩則諺語所說:一則是“太陽之下無新事”,另一則是“歷史絕不重復”。這恰恰正是歷史“過去與現在、各種相似甚而看似無關或相反的歷史現象之間,既有相通相同之處,又復有其相異相分的地方”。因此,作者說:“歷史感的一個表征,就是對于這些異同的高度敏感和恰切把握?!庇捎谶@種同與異的辨析,“從這個意義上說,一切歷史研究就都是一定程度上的比較研究,而對異同的敏感和辨析則是歷史理性的重要功能”。這一道理用在社會學研究上毫無違和感。社會學古典大師馬克思·韋伯主要是做比較歷史研究,倡導社會學想象力的米爾斯也一直說社會學是比較研究。這就是說,在對同與異的敏銳意識上,不管是史學家還是社會學家都要具有“歷史感”或者說是“社會感”。
想象力是完成一切杰作的必備品質。米爾斯稱社會學的想象力是一種把個人遭遇與社會結構和歷史進程聯系在一起的心智品質。不管是說“歷史感”還是“社會感”,都需要一定的想象力,通過想象力把看似無關的要素有機聯系在一起,把不完整的“拼圖”拼完整。彭剛說史家的健全理智“在包含了對于世界如何運轉的深入了解、更加開放和包容的價值觀之外,還需要歷史學家具備開放而自我克制的想象力”。這種想象力,作者稱為“歷史想象力”,并解釋了兩個修飾詞的意指?!伴_放”是說“這種想象力包羅甚廣:在習見的史料中間發現隱微而重要的聯系,于他人看來題無剩義之處探幽發微,別有勝解;提出能夠給舊有的領域帶來嶄新視角的新問題的能力;對于人性在各種條件下的可能性有所洞悉等等”?!白晕铱酥啤眲t是說“歷史的想象應該自覺地受到史料和現實世界可能性的約束”。只有有了這種約束,才能不偏離歷史學家作為史家研究歷史的職業身份,有自己的“分寸感”,否則可能“錯置時代”,甚至淪為江湖術士之流。不管史家如何把自己“同化”為自己的研究對象,如何“移情”,如何強調對歷史對象的“復活”或者“重演”,都不能不受到這些約束。這種“歷史想象力”同樣適用于社會學家,與米爾斯的社會學的想象力不同,我們暫稱為社會想象力。社會想象力也是需要“開放”和“自我克制”作為修飾詞的。這些想象力,總體上都可以說是學者們的“學術想象力”。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的學者,沒有學術想象力都很難產出杰作。
具有了學術想象力,研究的天空才可能更寬闊和明亮。比如,在研究對象上,筆者對彭剛的這一觀點深有同感。他說:“具體的歷史學研究的意義和價值,并不完全取決于其研究對象的大小和重要性(且不論大小和重要性總是相對于人們所要觀察的特定的歷史脈絡而言的,就仿佛對于特定個體的生活而言,平常至極的家人比之叱咤風云的大人物遠為重要)。籍籍無名的小人物、過往不為人知的發生在僻遠之地的小事件,也可能折射出特定時代人們的生活方式和觀念世界,讓我們從‘一滴水中看出整個世界’?!惫P者新發表了一篇《生命歷程研究質性取向及其意義》的論文,其中就提出通過可能被人們忽略的普通個人的人生歷程來研究社會結構和社會歷史進程。筆者認為,“個體生命帶有社會世界的印記。正如古語云:‘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m然個體很難帶有時代進程中所有方面的印記,但這些印記確實是他們穿越歷史時空隧道留下的痕跡,在變遷劇烈的社會中尤其明顯。所以,對個體生命歷程進行研究的時候,在結構框架上要有意識地把多重歷史聯系起來,個人生命經歷可以體現由小到大的家庭(或者家族),地方社會、國家和世界的歷史進程”。正如作者引用伊格爾斯的話說:“……微觀歷史學家們盡管是專注于地區史,卻從未喪失過更廣闊的歷史與政治語境的眼光。”與史學界一樣,社會學界也從來不乏于微觀研究中展現宏觀視野,由小問題著手而得出更具宏觀和普遍意義的社會學研究的案例。見微知著、由小見大是“歷史感”的構成成分,也同樣是“社會感”的組成要素。
《敘事的轉向》寫的是歷史哲學(或者史學理論)從分析學派向敘事主義的轉型。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之前的史學理論是以分析學派為主要范式。而在敘事主義代表人物之一的安克斯密特看來,分析學派的基本理論傾向主要有兩個路數:一是概括率模式,認為“任何成功的歷史解釋,都是將特定的歷史現象納入某種一般性規律中才得以實現”。讀到這里我想到幾年來我參加評審研究生的論文或者參加論文答辯中的發現,不少學生的論文強行將自己研究的社會現象納入“某種一般性規律中”,不管是吉登斯、布迪厄,還是拉圖爾等的理論,頗為符合這種模式。就是用自己研究的現象“削足適履”地作為那些社會學家的某個理論的注腳,失去了自己的獨創性和個性發現。還不如干脆去掉那個理論“虎皮”,把社會現象和問題的來龍去脈枝枝節節敘述清楚,做個敘事主義的轉向。筆者2008年就寫過一篇《敘事·理論·數理統計:也與本科生談論文與治學》(收錄在《明尼蘇達札記》,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就在倡導本科生甚至碩士生要以敘事方式寫作社會學經驗研究的論文。第二個路數是邏輯關聯論證模式,強調“只有對歷史當事人的內在思想有了充分的把握,才能對歷史現象達到深入的理解,而此種把握端賴于歷史學家對研究對象內在精神世界的成功‘重演’”。社會學者倒是極少有這類主張,多的是“只見森林不見樹木”,個人被隱匿了。不過在安克斯密特看來,兩個路數都“表現出了歷史感的缺失”。作者把安克斯密特對分析學派史學理論的批評認為“似可概括為對其‘有見于同,無見于異’的指責”。以海登·懷特1973年出版的《元史學:十九世紀歐洲的歷史想象》為標志,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分析學派為敘事主義史學理論取代。
敘事主義史學理論不再聚焦于歷史解釋這樣的認識論問題,而是將歷史學進行了“文本化”轉向,也是“語言學轉向”。敘事主義“以歷史文本整體作為資深考察的對象”,史料與最終的歷史“文本”的關系得到了新的認識?!霸谶@一理論范式下,人們認識到,歷史學因其承載工具是‘日常有教養的語言’,從而具有不透明的特性,無法毫無扭曲和不加損益地將‘過去的真實面目’傳達給讀者,而總是滲透了史料制作者和史料闡釋者的價值傾向、審美偏好、政治立場等各種‘主觀’因素;歷史文本的整體的特性,不是構成它的對于歷史事實的單個陳述的簡單總和,所有陳述都為真的某個歷史文本,完全可能被人們普遍視為無法接受的扭曲了的歷史圖景;如此等等”。這一說法放在社會學研究領域,亦復如是。但是作者指出,這一史學理論有過之而無不及地缺乏“歷史感”。安克斯密特和該理論領域新銳人物魯尼亞發展了懷特開啟的史學理論,前者提出“歷史經驗”,后者提出“在場”概念,都是為了感受“如其所是”的過去。作者這樣概括:“如果說,歷史感的一個重要內涵,就在于史家能夠在意識到自身時代與另一時代的差異的同時,真切地體驗和感知到過去,仿佛置身于過去之中,‘設身于古之時勢,為己之所躬逢’,那么,此種理論轉向就可以說是將歷史感置于了史學理論的中心位置?!?/p>
歷史感和社會感以及想象力都很難避開一個問題,即“后見之明”。在附錄一《后現代視野下的沃爾什——重讀〈歷史哲學導論〉》一文中,作者討論了這個問題。在社會科學研究中,所謂“后見之明”問題常常為學者們所忽略,實際上非常值得關注。
“因為了解了事件的進程和結果,我們往往自覺不自覺地就會帶有一種目的論的眼光,把和事件相關的過往所發生的一切都看作一連串導向最終結局的鏈條。認為只有將它們視作鏈條中相互關聯的各個環節,事件過程和環節本身才能夠得到真切的理解。”以這樣理解來說,目的論忽視了在每個關節點上,都有多種可能性時刻向人們開放著,“而且,最終成為現實的雖然絕對不會是不可能性,卻也不會是只此一種可能性”。不然,社會和歷史就沒有了“自由”,一切都是沒有選擇的余地的“鐵定的必然性”?!捌鋵?,最終成為現實的,只是可能性中的一種,而且,還未必就是其中最大的那種可能性”。這種目的論問題不僅是分析歷史事件和過程要避免的,也是社會學研究者做社會研究和分析中須極力避免的。
閱讀《敘事的轉向》是一次愉悅愜意的旅程。該書共分八章,加上三個附錄:兩個前序和后記。盡管如作者在后記中所說,該書呈獻給讀者的并非一部框架嚴整的專著,主要是圍繞論題的論文組合在一起的“文集”,但整體從案例到歸納還算是比較完整系統的史學史著作。品讀本書猶如在滿園春色中漫步,這里只折出其中幾朵與讀者分享芬芳。作為后現代主義的敘事主義史學理論的轉向,作者的梳理和評判清新并富有啟發,歷史學和社會(科)學研究者都可從中汲取營養,繁榮自己的學術花園。
(彭剛:《敘事的轉向:當代西方史學理論的考察》,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