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斐
20 世紀女性主義作家先驅凱特·肖邦(1850—1904)的代表作《覺醒》被列為美國女性文學最早的代表作品,堪稱女性文學經典。 但在小說發表之初,因小說以主人公愛德娜自我意識及性意識的覺醒為主題,《覺醒》遭到了美國文學界強烈地非議。在1906 到1961 年間,《覺醒》被列為禁書,被禁止印刷、出售。 自H.S.Stone 將1906 年版本的《覺醒》重新出版之后,該小說才成為女性主義評論家及其他學者關注的焦點。 一些評論家甚至把《覺醒》奉為女權主義運動的奠基之作。
作為一部文學經典,《覺醒》成為眾多女權主義學者評論的焦點。 此外,也有一些評論家從浪漫主義、超驗主義角度就該作品進行了探究。 然而,大多數學者都將注意力放在了小說的內容及意識形態上,很少有人關注小說在形式方面特有的魅力。本文試從經典敘事學角度,就小說所采用的敘述視角、敘述聲音進行探究,以期呈現其在形式層面上的藝術魅力。
敘事學作為研究敘事的理論,旨在研究敘事的本質、形式及功能。 敘述視角關乎故事的講述方式,即將人物、對話、動作、背景、事件等構成小說敘事的這些元素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模式。 本文采用的是國內著名敘事學家申丹教授的敘述視角四分法,即敘述視角分為零聚焦、內聚焦、第一人稱外聚焦、第三人稱外聚焦。
整體而言,《覺醒》所采用的是敘事性文學作品中最常見的第三人稱全知敘述模式。 敘述者沒有固定的敘述視角,可近可遠,可鳥瞰全景,亦可深入人物心理挖掘隱私。 由于沒有固定的聚焦,所以這一視角又被稱為零聚焦。 零聚焦使得肖邦最大限度地發揮了她的創作潛能。 肖邦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為讀者呈現出主人公愛德娜覺醒時的生活背景,勾勒出一幅立體的19 世紀90 年代美國新奧爾良上流社會婦人生活場景圖,同時,也使敘述者能自由地穿梭在小說涉及的幾位重要人物之間,栩栩如生地刻畫各個人物不盡相同的性格特點,展現幾位女性各自獨特的風韻,展露小說人物的喜怒哀樂。 肖邦借用全知敘述視角,最大限度地滿足了讀者的好奇心,使讀者熟知愛德娜的過去和現狀。
全知敘述視角也有一定的缺陷。 它會破壞故事的真實性,這種視角如上帝般無所不知,讀者會覺得作品沒有懸念,事件發生得不自然。 從而引起讀者對故事真實性的懷疑,使讀者認為這只不過是作者的純粹虛構,無現實意義可言。 肖邦作為一名成功的作家,深知這一敘述視角的缺陷,因此,《覺醒》這部短篇小說并非一味地單一使用全知敘述模式,而是豐富多變地轉換敘述視角,靈活地運用內聚焦和外聚焦來使小說呈現出多層次的敘述空間,不斷地變化敘述距離,使小說變得更有張力,情節更跌宕起伏,人物的塑造也變得更豐滿,對小說主題的表現也更加深刻全面,其現實意義也更加深入人心,更能引人深思。
肖邦為了避免全知全能敘述視角破壞作品的真實性和戲劇性,會故意有選擇地換用作品中人物的有限視角,即采用外聚焦。 敘述者成為作品中的某個人物,以該人物的眼光來觀察,呈現在讀者眼前的便是作品中人物的所見所想,所聞所思。 讀者因此所接收到的信息是有限的,從而增強了作品的懸念,增加了小說故事的可信程度。 在小說《覺醒》中,人物有限視角被頻繁地運用在主人公愛德娜身上,即敘述者采用愛德娜的眼光來觀察,而且從全知全能敘述視角到人物有限視角的轉換多應用在主人公自我意識覺醒之時。 例如,《覺醒》第五章,敘述者多次轉換為愛德娜的有限視角,描述愛德娜眼中的拉提諾爾夫人。 “圣母瑪利亞” 是愛德娜對拉夫人的總體評價,但 “圣母瑪利亞” 的形象反而讓愛德娜看到那些好媽媽為家庭為丈夫為孩子犧牲自我的悲哀,促使其堅定了覺醒之路。 第七章,敘述者再一次轉換為愛德娜的有限視角,運用大量直接引語,向讀者呈現了愛德娜的本性及其成長歷程,正是由于這些信息均出自愛德娜本人之口,敘述才更加真實。 此外,這種視角也拉近了讀者與主人公的距離,使讀者對愛德娜的覺醒有了清晰的認識,像這樣的例子在《覺醒》中還能找到很多。 在此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以愛德娜的有限視角對大海的觀察。 肖邦用大海的意象來象征女主人公愛德娜的覺醒。 小說中多次出現了愛德娜看海,體驗在海中游泳的樂趣。 而且很有規律的是,每次以愛德娜視角寫海時,總會伴隨其心靈的覺醒,譬如第九章及第十章,愛德娜在海中游泳,與死神交臂而過,她說她要游到以前的女人從未游到過的地方,但又覺得若要靠她自己的力量是永遠無法克服的。 在此,讀者近距離地感受到了愛德娜自我意識的覺醒;同時,愛德娜又身處男權社會,個人力量太過薄弱,無以對抗,因而她內心的掙扎與痛苦也呈現在讀者面前。
此外,小說在涉及男權社會男女不平等及愛德娜抵抗丈夫的要求時,也曾頻繁運用這類視角轉換,從龐先生的男性眼光來論述女性應做賢妻良母,以及以愛德娜的眼光來表現其對男權社會的抗拒。
肖邦在《覺醒》中用細膩的筆觸進行人物的大量心理描寫,尤其對愛德娜的心理描寫更是細微深入。 肖邦在透視人物內心時靈活自由地選擇敘述角度和距離,向讀者呈現出愛德娜自我意識覺醒的過程,拉近了讀者與愛德娜的心理距離,使讀者能夠充分進入她的內心世界,感受她的心靈覺醒。
對主人公愛德娜的第一次內心透視出現在小說的第三章,晚歸的丈夫責備妻子沒有盡到賢妻良母的職責,身為妻子和孩子母親的愛德娜在丈夫發牢騷之際,獨自一人來到屋外。 她倍感壓抑、煩悶而忍不住落淚,敘述者此時采用內聚焦模式,對愛德娜首次進行心理透視,將讀者與主人公的距離拉近,使讀者清晰地讀懂主人公當時的心理狀態,以及她最終走上覺醒之路的原因。
隨著小說故事情節的發展,在第六章,敘述者幾乎占用了整個章節,用內聚焦視角來透視女主人公的內心活動。 這一次的透視要比第一次更加深入,敘述者向讀者展現了愛德娜的覺醒。 小說中這樣描寫蓬特利爾夫人開始意識到她作為一個個體與自己的內心世界以及周圍世界的關系[1]33。 通過敘述者對愛德娜的內心透視,我們可以看出愛德娜已經明白作為一個人,一個個體活在世上的意義,即活出自我,為自我而活。
在小說的其他章節中還有大量的女主人公的內心透視,正是通過這些人物的內心透視,讀者才能感同身受,同主人公愛德娜一道體驗覺醒,才能準確把握小說主題,真正領悟小說內涵。
物理學認為聲音源于物體振動產生的聲波,這種波狀運動被人的聽覺器官感知為聲音。 在敘事學中,敘述聲音并非聲音,是接近意識的存在。 傅修延在《論敘述聲音》一文中指出,敘述聲音是一種譬喻,像是發自有自我意識的主體[2]。 申丹在《英美小說敘事理論研究》一書中指出,敘事學中的 “聲音” 特指各種類型的敘述者講述故事的聲音[3]。 通過研究敘事作品中的敘述聲音我們可以間接地察明作者對敘述內容的態度和立場。
在敘事模式上,《覺醒》采用的是維多利亞時期英美小說廣泛流行的第三人稱全知敘述視角。 小說中,第三人稱全知敘述者像上帝般客觀、冷靜地敘述主人公愛德娜的覺醒歷程: “孤寂、希望、追求、絕望?!盵1]62傾聽《覺醒》中的敘述聲音,有助于讀者更好地把握小說的主題意義,進而深入了解作者的思想觀點。
《覺醒》中,敘述者多次鮮明地描寫了女主人公愛德娜所處的父權社會境地。 第一章,蓬特利爾先生看到愛德娜在大太陽中游完泳歸來后,一邊打量妻子,一邊說道: “你曬得都要認不出來了?!盵1]6敘述者這樣評論,就像在掂量一件貴重的私有財產遭到了怎樣的損害[1]6。 在第十七章,敘述者這么描述蓬特利爾先生: “蓬特利爾先生很喜歡在自己的房子里來回走走,查看各種陳設和細節,好確定一切都完美無瑕。 他很看重他的財產,主要因為它們都歸他所有,在凝視一幅畫、一個小雕像、一條罕見的蕾絲窗簾,或者隨便給家里添置珍貴物件時,他都能從中得到真正的快樂?!盵1]119敘述者在這兩處都提到了財產,細心的讀者將前后文稍加聯系,便能清晰地體會到女主人公愛德娜在當時的父權社會中理所當然地被視為丈夫的私有財產、是不應該有獨立個體意識的附屬品。 而饒有趣味的是,《覺醒》以鸚鵡的咒罵之聲開篇: “門外,一只黃綠相間的鸚鵡在籠中不停地叫喚:‘走開! 走開! 該死的! 不客氣!’”[1]3對于小說而言,開篇和結尾是創作的重中之重。 《覺醒》以鸚鵡咒罵聲開篇,具有重要意義。讀者再往下看,便會發現鸚鵡咒罵的對像就是當時在場的蓬特利爾先生。 鸚鵡怎么會憑白無故朝著愛德娜的丈夫蓬特利爾破口大罵呢? 其實,在這里隱藏了全知敘述者的聲音。 當讀者回過頭來再次細讀《覺醒》篇首句時,可以隱約感受到這個聲音后面是敘述者在借鸚鵡之口發聲,是向代表父權社會的蓬特利爾先生發出反抗之聲。
敘述者借鸚鵡之口發出反抗之聲還出現在第九章。 法瑞爾家雙胞胎姐妹穿著象征圣母瑪利亞的藍色和白色衣裙,演奏鋼琴曲時, “門外的鸚鵡尖叫起來,‘走開! 該死的!’”[1]57。 此處,敘述者將雙胞胎姐妹與圣母瑪利亞聯系起來別有意味。 圣母瑪利亞是基督教《圣經》中耶穌的生母,是母性的象征。 敘述者借鸚鵡之口發出 “走開! 該死的!” 反抗之音,明顯暗示著對父權社會女性傳統身份的反抗。 主人公愛德娜生活在19 世紀美國的中產階級家庭。 19 世紀的美國文化中 “真正女性” 的社會模式占據主導地位,這種模式定義了婦女在社會中的職能——妻子和母親,對于中產階級白人女性尤其如此。 在這里,敘述者向美國 “真正女性” ——家庭里的天使、 傳統觀念的衛士、 社會道德的支柱[4]——發起挑戰。 肖邦安排敘述者借鸚鵡之口向 “真正女性” 發出反抗之聲,其超前的女性主義意識在此得到充分體現。
敘述者對父權社會的批評之聲還明顯地存在于第二十四章中。 全知敘述者客觀、無情地指出主人公愛德娜母親去世的真正原因:上??赡芨緵]意識到,他自己的老婆就是被這么活活逼到墳墓里去的[1]170。 “這么” 指的是上校向愛德娜丈夫傳授的馭妻之道: “得有權威,一言九鼎。 立言立行,說一不二, 這才是馭妻的不二法則。 聽我的沒錯” 。[1]170而這里的 “根本沒意識到” 具有強烈的反諷意味:正是上校所引以為傲的駕馭妻子的獨門秘籍奪去了他的妻子的生命。 由此可見,當時父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不容小覷。 敘述者一針見血,直戳問題根源,客觀地揭露了父權社會對女性的迫害,其批評之聲可謂清晰可辨。
第三人稱全知敘述者在第四章插入了介入性評論:簡而言之,蓬特利爾太太不是個母性十足的女人。 那個夏天,慈母型媽媽們在格蘭德島上隨處可見……她們溺愛孩子,崇拜丈夫,把抹殺自己獨立的人格,變成長翅膀的救死扶傷的天使當作自己神圣的使命[1]20。 此處,敘述者在描述慈母型媽媽特征時,運用 “不是” 這一否定詞,將主人公愛德娜置于其對立面,構成二元對立,傳遞出婦女應該追求人格獨立的呼吁之聲、對傳統婦女觀的反叛和顛覆之聲。
主人公愛德娜不是慈母型媽媽。 用愛德娜自己的話說, “根據我所熟悉的常規來看,我是女人中壞透了的典型。 但在一定程度上,我又不愿意承認這一點,所以必須好好想一想?!盵1]197愛德娜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呢? 在傳統父權社會的偏見里,愛德娜是離經叛道的 “壞女人” :她找尋自我,忽視孩子和丈夫,掙脫家庭天使、傳統觀念衛士、社會道德支柱等父權社會對完美女性的桎梏。 在敘述者眼里, “她的態度、她整個樣子都呈現出王者風范,如同統領天下、超脫而孤獨的女王”[1]213。 第三人稱全知敘述者在愛德娜29 歲的生日宴會上,介入性地如此評論到已經覺醒的愛德娜。 采用 “王者” “統領天下” “女王” 等字眼,說明敘述者給予了愛德娜極高的評價,可以聽出敘述者對主人公的贊美之聲。
在第十七章,從格蘭德島回來幾周后的一個周二晚上,愛德娜因未像往常那樣接待丈夫的來訪者,并與丈夫發生爭執。 在丈夫對愛德娜進行一番責備、丟下愛德娜,去俱樂部吃晚餐后,愛德娜佇立窗前,找尋自我。 這時敘述者這樣描述到, “但是從黑暗里、天幕上、繁星中傳來的聲音不能使她感到安慰。 它們嘲弄著她,奏響著哀傷的調子,不給任何許諾,甚至連希望都匱乏”[1]124。 第三人稱介入性評論體現在后一句。 敘述者在措辭上采用 “嘲弄” “哀傷” “不給任何許諾” 及 “連希望都匱乏” 等這些表達,字面上是在評論從黑暗里、天幕上、繁星中傳來的聲音,實際是在批評主人公愛德娜所處的父權社會。 正如《覺醒》前部分提到的 “她們溺愛孩子,崇拜丈夫,把抹殺自己獨立的人格,變成長翅膀的救死扶傷的天使當作自己神圣的使命” 。 在19 世紀末期的美國,婦女追求獨立人格被視為違背社會道德,這樣的行為在當時的社會是堅決不被允許的,像愛德娜那樣尋找自我的女性遭到的只有嘲弄,得不到任何許諾和希望。 在這里第三人稱介入性評論不僅揭露了愛德娜當時的處境,更是暴露了當時美國社會對待尋找自我的女性的態度。
本文運用經典敘事學理論,從敘述視角、敘述聲音對小說《覺醒》進行探究,具體分析了肖邦如何靈活自如地運用各種敘述視角細膩全方位地描寫女主人公的覺醒歷程,以及透過敘述聲音聆聽其反對父權之聲、爭取女性獨立之音,為讀者呈現小說在敘述層面上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