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份,天津市寶坻區作協主席霍君打電話給我,說,“渠陽文苑”的“作家訪談”欄目該策劃一期新的稿子了。當時,區作家協會公眾號“渠陽文苑”名下的“作家訪談”欄目剛設立時間不長,僅刊登了專訪著名軍旅作家劉秉榮一文。我說,一些老作家尤其是年齡較大的作家,應該抓緊進行“搶救式”采訪,比如蘇連碩老師,一旦失去采訪機會,將無法彌補,就太可惜了。霍君同意我的意見。隨后我對蘇老師進行了采訪。蘇老師十分高興地接受了我的采訪,給我傳送了許多信息材料。在采訪的兩三個月時間里,僅微信語音交談和郵箱通信就達兩萬余字。其中包括他在天津南開中學求學,河北香河教書,寶坻寫作交友等多方面內容。我邊采訪邊進行文字整理,逐步完善,2022年11月下旬順利完成專訪初稿的起草。
采訪中,我就發覺蘇老師有些咳嗽,多次提醒他,千萬注意保重身體,多多休息。2022年12月29日,也就是離蘇老師去世僅不到半個月時,他忽然給我發來語音微信說:“我腦子很亂,整天不出屋,低燒咳嗽?!蔽沂植话?,再三叮囑,要注意休息,保重身體。然而,十分遺憾的是,2023年1月12日,他老人家還是不辭而別,撒手人寰。所幸臨終前,他看到了“專題訪談”文章的發表,十分滿意。
早年,他就讀于天津南開中學,還被安排在了周恩來總理曾經居住過的宿舍住宿。每當談及于此,他那激動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對于他來說,這一段經歷,讓他難忘,受益一生。他說,當年,他為有幸能住進周總理曾經住過的宿舍,而熱淚盈眶。當我問及南開中學對他的一生的寫作有什么影響時,他說,南開中學對他最大的影響,就是周總理的“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和“精神獨立,思想活躍自由”。他說,“一個作家要寫作,就要對世間一些現象看得準確透徹,既要有一定的學識、見地、修養,還得有勇于擔當的膽識?!彼麖娬{,“我的人生,與南開中學緊密聯系,密不可分的?!?/p>
他的寫作之路就是從南開中學求學開始的。當時,父親早逝,他只身投靠叔嬸來到天津,考入南開中學。他享受的是7塊5的助學金。但每月需要交8塊5的伙食費,差了一塊錢,咋辦呢?生活委員多次來找他催交。他只得無奈搪塞,求通融幾天。他決定不向叔嬸開口,靠寫作,投稿,掙錢,自立。他堅持給晚報投稿。每天下午,他都到學校閱覽室,看晚報上有沒有自己的文章。今天沒有,盼明天,明天沒有,盼后天。那種焦慮,是絕大部分學子所沒有體驗過的。他的作文多次被老師推薦作范文,在同學中口碑頗佳,他自信能夠憑寫作掙錢。眼看就到月末了,伙食費不交不行了,他的短文終于刊登了,他一下高興地跳了起來。那時,借打學校的公用電話不要錢,他立即給晚報編輯打了過去:
我是今天晚報發表的寫食堂花樣多文章的作者……
你是叫蘇連碩嗎?
是呀。
你這文章寫得很樸實很生動很清麗……
稿子發表了給稿費吧?
給,給,二十天后寄去……
他想,二十天后,自己就來不及交伙食費了,就問:明天我去取行嗎?
編輯老師說,行啊,你明天來吧。
第二天,他就去晚報編輯室拿到了他人生的第一筆稿酬,補交了伙食費。
1959年,他從南開中學畢業,參加全國高考,被滄州師專俄語系錄取。當時他已經深深地愛上了文學,并且在天津晚報和浙江《小百花》刊物發表了多篇關于校園生活的散文,遂決定從俄語系轉到自己喜歡的中文系(乙班)學習。年輕的班主任兼系黨支部書記劉燦章老師,工作認真負責。班上大部分是天津高中和泊頭、楊村等師范學校畢業的學生。另外還有十來名來自印尼、越南、緬甸等地的愛國華僑生。學生構成比較復雜,思想不夠穩定,加之生活清苦,許多同學要求回天津市里,一時“暗流涌動”。但他不為所動,一門心思刻苦學習,堅持邊讀書,邊寫作。教現代文學的王林老師,教小說寫作的李書華老師,教外國文學的趙景璐老師,教語法的張老師,教現代詩歌的黃老師等,都水平很高,講課很受歡迎。其中李書華老師對他的寫作,付出的心血尤甚。王林老師的現代詩縱橫捭闔,馳騁跌宕,激情澎湃豪邁,對他的詩歌寫作影響很大。他還記得,學校組織師生去皂坡插秧勞動,號召同學們寫作鼓動宣傳。他寫了民歌體《皂坡就是我的家》一詩,很快就在師生和群眾中傳誦開了。在縣里的總結大會上,滄縣縣委書記還滿懷激情地朗誦了這首詩,“皂坡就是我的家,老鄉勝過親爹媽,冷了給我披棉襖,熱了給我沏杯茶……”
苦難是刀,為他留下了傷口,更給予他生長、成熟和收獲的喜悅。
“四清”那年,他26歲。因為工作重業務,輕政治,有走白專道路傾向,受到運動沖擊。一天,他正在鄭口中學宿舍里備課,就聽門外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蘇連碩在嗎?
他說,在。
一個約莫40歲左右的人推門進來了,說:
蘇連碩,四清工作已經進入“三定三允許”階段,現在,我向你宣讀工作隊對你的審查鑒定。如果沒有意見,需要你簽字,摁手印。
接著,那人開始宣讀審查意見正文:
蘇連碩,有一定的資產階級名利思想,重業務,輕政治,有白專傾向,比較自由散漫,有驕傲自滿情緒。
那人問他對審查意見有沒有不同意見?他坦然地說,本人沒有意見。就拿起筆來,在意見空白處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摁上了手印。
他覺得,四清工作組對自己的問題定性定位很準。自己教書寫作,不重視業務何談講政治?不重視業務何談教書育人?
從此他下定決心,堅持寫作一條道走到亮(他相信絕不會是一條道走到黑)。他就開始偷偷寫作。妻子胡老師見狀,十分害怕,就關了他的燈、奪他的稿紙。然而,他依然我行我素,堅持走自己的路。
那時,他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孩子分別讀高中、初中、小學,尚有老母親和哥哥一起生活,生活窘迫。他白天舌耕,清晨筆耕。每天三點多鐘就起床,走出臥室,到教研組,攤開稿紙,開始寫作。兩三個小時后,就會有一篇千字左右的隨筆脫稿。他用最快的速度留下底稿,將稿件裝入信封,投進傳達室的信箱里。寫作所得雖然些微,仍可貼補家用。
他結識了許多作家朋友,他們對他的文學創作影響頗多。他有緣結識了著名劇作家、詩人賀敬之,求教探討詩歌寫作之道,成為至交,得到了賀老的肯定、鼓勵和支持;他與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作家黃宗英結為“忘年交”,耳濡目染,多受教誨;他與著名作家、中國小說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湯吉夫的交往,則是因為他們都是曾經在香河教過學、“耍筆桿子”的同事,堪為“老筆友”。
在香河工作期間,他認識了著名作家浩然。他讀過浩然的長篇小說《艷陽天》,十分喜愛,期望得到浩然的指教。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們相識,同為寶坻籍作家,他們彼此一見傾心,互相視為知己。他主持“朝華文學社”期間,請浩然為文學社題寫了牌匾,給《朝華報》題寫了刊名,還對報紙版面設計和刊物內容提出了具體意見。他們結下了深厚友誼。
到寶坻工作后,他先后結識了如著名小說家林希,《人民日報》大地副刊主編徐懷謙,《今晚報》副刊部主任姜維群,《政協之友》主編田桂林,著名作家周占華、王新、王彥煥等許多中青年作家朋友。他以文會友,交誼甚廣。同時在他的周圍團結了不少青年才俊,影響和帶動了寶坻“秦柳文學社”等一批愛好文學的青年,美文佳作不斷,一時傳為佳話,輻射京津冀,在全國文壇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當年,我就是秦柳文學社的一名青年作家。我和蘇老師都在田場南宿舍區居住。我和文友常到他家串門,向他請教寫作問題。記得他家院子不大,種有一棵胳膊一般粗的石榴樹,樹上結了許多紅彤彤的石榴。他高興地將自己出版的新書《榴園小品》《養生益壽百訣》送給我們,還在書的扉頁上鄭重簽上了名字。那時節,他的愛人胡老師還在,他的老母親也健在。
后來,蘇老師當選縣政協委員,我則已調縣人大常委會機關工作。當時的縣政協機關與縣人大常委會機關在同一個院內的同一幢樓里辦公,我們見面機會比較多,我總是不失時機向他求教。他素以寫作勤奮著稱,堅持每天清晨四點起床筆耕,被我戲稱為“老母雞每日一蛋”。另外,他還是我高中同學李萍的舅舅,因此,格外對他又多了一層欽佩和尊重。
后來,他退休后離開了寶坻,先去了天津市區,最終卜居于東麗湖畔。盡管他離開了寶坻,但仍心系故土,關心寶坻的發展,保持著和寶坻文友的聯系。我得知他退休后仍堅持寫作,“筆耕不輟”,著實為他高興。我曾有幸淘到了他的兩本書,一本是《榴園小品》,一本是《湖光心影》。后一本還有蘇老師的親筆題字簽名。這些書,我珍存至今,不想,竟成了永久的紀念。
文如其人,人如其文。蘇老師的文章與人格是高度統一的。他在《人民日報》《博覽群書》《今晚報》等全國數十家報紙雜志發表了4000余篇散文詩歌作品,出版了《湖光心影》《榴園小品》《黎明星宇》《黎明吻痕》等七本散文、詩歌集,是近年中國散文和詩歌創作的最美的收獲,是他人生亮麗無比的圖畫和風景,更是他赤子獨行、低吟迴唱的詩意表達。
蘇老師骨子里是一個詩人。他以80歲高齡寫就的詩集《鳥兒世界》,由1300多首詩組成,詩情濃郁,風格老辣奔放,激情四溢。它們充滿了對大自然和生命的熱愛,是洋溢著清澈澄明的華美樂章,是他暮年生命之光中的最后的歌唱。
他的散文,或歌頌自然,或贊美母愛,或描摹生活,或吟哦況味,都充滿真情。他的文字率樸赤誠,富有靈性,皆“真性情”。著名作家周占華對蘇老師的創作評價頗為精準,說蘇老師的作品是堪稱“極度的豐碩和無限的清澈”。用“豐碩”和“清澈”來概括其作品的思想精神和文本風格十分精準到位。蘇老師自己也對這樣的評價十分認可。還是他去世前不久,我請他??辈稍L稿時,他就曾表露出對用“豐碩”和“清澈”的喜悅。的確,諸如《享受春雨》《秋雨》《另類午休》《湖畔賞雪》《冬晨的小鳥》等,已是文壇公認的名篇佳作,多有如“智者的行吟”,“為老人折枝之作”,“文壇美的收獲”的美譽。
他熱愛自然。他熱愛母親。他熱愛妻子和孩子。他熱愛家鄉故土小河。他熱愛那棵結滿果實的石榴樹。他熱愛生命中最后的那片圣潔的湖水。他給太陽拜年,向月亮致敬。他給母親敬酒,向晨鳥問安。下雨了,他欣欣然,沖入雨幕,接受洗禮;落雪了,他興興焉,迎風被雪,飲雪高歌而去;他以湖水洗面,臥草而眠,天人一合,流連不返;他偶遇天鵝,逐之戲之,有如肋生雙翅,飛翔而升。他的心靈有如碧水靜流,清澈無垠,他筆下的文字容不下一?;覊m。他曾多次對我說過,文學創作貴在真誠真心真實。他不為利益所動,無私無畏,正直崇高的精神品格,實在是人生之大境界。
蘇老師已經離我們而去了。我的心情依然無比沉重。生死離別近在咫尺,生命是如此脆弱,不堪一擊。幾個月前,他還在和我通話,接受我的采訪,交流采訪記的寫作問題,而今,物是人非,陰陽兩隔,痛哉痛哉!
蘇老師雖然已經離我而去,但他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他曾對我說:
這次接受渠陽文苑的采訪,也是我一次學習的機會,是我們又一次友誼的重逢。真要是(讓我)說的話,還是那句話,希望你們過來(當面談)一下好。你的性格我知道,不愿意過來(喝酒)……
可以說,沒有去東麗湖當面采訪蘇老師,是我最大的遺憾。當得知蘇老師去世后,我十分震驚、悲痛,還有就是遺憾。他曾經對我說:“你現在60歲真好。我60歲那年,還是寫了好幾本書的。人剛退休,感覺真好。如果過了70歲,就難了。我80多歲了,寫了《鳥兒世界》,來了一次自我挑戰。我堅信,鳥兒的詩我還是可以堅持寫下去的……”
此刻,窗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雪,凄凄瑟瑟,天地同悲。我想,蘇老師雖然離開我們遠去了,但是,他的靈魂仍在。當我們想起他時,他就在我們的身邊。我相信,他也是在想我們的,他和我們的心靈在感應,在互動和共振。此時此刻,我已經看到蘇老師在他家的石榴樹下小飲微醉,看到他在東麗湖畔戲水漫步,看到他與晨鳥和聲共鳴,看到他與天鵝乘風共舞,奄忽而逝。遂作詩記之:
深冬落雨夜,我為君一哭。
漆漆黑暗天,渺渺迷離師。
朗朗乾坤在,俁俁生死如。
榴園一隅醉,湖光百鳥孤。
且歌且呼愈,與飛與翔諸。
天若有情在,何必妒君乎!
(作者簡介:李寶林,筆名三木子、然非非。天津寶坻人,袁黃〈了凡〉紀念館名譽館長。天津市作家協會會員,創作有小說、詩歌、散文、劇本等,短篇小說《開會》《眼睛》分獲天津市文化杯小說一等獎,詩集《八月的午夜》獲全國魯藜杯詩集三等獎。另創作完成舊體詩集《雜柴集》、小說散文集《無花集》、學術著作《周易心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