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寧
中國現代詩歌的發展歷程只有短短幾十年,卻涌現出了眾多的名家名篇。
從古奧刻板的格律詩到自由書寫的現代白話詩,文人想要實現“我口寫我手”的轉變顯然是有相當難度的。首先需要重新構建一種有別于文言的現代語言系統(包括語言系統和語法系統)。向民間和歐洲學習是當時可見的兩條路徑,大師們以蹣跚卻堅定的步伐迅速找準了行走的節奏,樹立了現代詩的寫作規范和模式,這種探索與構建的痕跡是清晰而令人感動的。
胡適是“第一個白話詩人”,他的《嘗試集》是“溝通新舊兩個藝術時代的橋梁”。以今天的眼光來看,胡適的詩歌水平不甚高,但從中可以看出他一點一滴的摸索與進步。他提出主張,不斷實驗,并自覺矯正。
鑒于中國注重“詩教”的傳統,胡適把白話新詩運動作為文學革命的先遣隊,“決心要用白話來征服詩的壁壘,這不但是試驗白話詩是否可能,這就是要證明白話可以做中國文學的一切門類的唯一工具”。胡適借用歐洲國語文學運動成功的經驗,認為“歷史上的‘文學革命’全是文學工具的革命”,各國如沒有活語言作新工具,則歐洲近代文學不可能勃興,由此鮮明地提出要解構拘泥格律以致“言之無物”的古文,認為新詩要成功,在語言上“詩須廢律”,在內容上需“言之有物”。
首先是語言方面。胡適提倡廢除格律,寫散文化的詩歌,唯此才能表達復雜的現代思想、傳播現代知識。唯有廢除語言形式上的桎梏,才能“從傳統風花雪月的詩美空間轉向對‘現實經驗’的包容,以散文化的分析、邏輯性因素瓦解‘意象展示’的審美呈現,以表達復雜曲折的現代經驗”。 白話語言不但要在語言上實現現代化,在形式上實現詩體自由,也要在精神與審美層面實現自由。
胡適廣為人知也飽受詬病的《蝴蝶》便是這種理論的實踐: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這首詩純用口語,“也無心上天”一句明顯是散文句式。整體句式整齊,偶句押韻,依然保留著古詩的韻律,但無甚意趣。《湖上》明顯有進步:一是語言更加現代,不再追求每行字數相等。二是音韻和節奏感較之前的詩歌更和諧,矯正了《三溪路上大雪里一個紅葉》之類散漫不葺的寫法。三是運用對比、反復等手法,多了一些意境。完全散文化的寫法顯然不符合中國人的審美心理,也不是新詩需要的寫作范式。
胡適比較成熟的一首詩是頗類似于民謠的《希望》,“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這首的風格清新旖旎,語言淺白,音調婉轉,情思閑雅,很有江南小調的清雅,給現代詩歌創作提供了一個比較成功的范例,也指明了寫作的一條路徑。中國詩歌發展歷程一向如此,當文人詩走入絕境的時候,便會向民間詩歌學習。在這一點上,胡適改變了當時的人或“全盤西化”或“食洋不化”的傾向,啟發了后來的詩人。
其次是內容方面。胡適強調寫詩要“言之有物”。此 “言”指的是作為媒介、工具的語言之“言”, “物”指“情與思”,即情感和思想。
白話詩最初向西方詩歌學習,在手法上一是采用“白描”手法,傾向于客觀寫實。二是采用比喻象征,傾向于“托物寄興”的現代主義。
“白描”類似于詩經中的賦,以客觀描寫為要,最典型的如俞平伯先生的《冬夜之公園》,畫面感強、有著西方油畫一般的冷凝色調和立體感,但沒有鮮明的“情與死”,并不符合中國人讀詩的期待。胡適的《三溪路上大雪里一個紅葉》也屬此類。在傳統詩歌寫作中,“賦”歷來是和“比、興”交融使用,單獨用賦的情況很少,因為中國古代詩歌以抒情為正統,講究情景交融,景物描寫只是抒情的基礎。王維的山水詩應該是中國古體詩運用“白描”的最高境界,所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畫中還有禪意和音樂汩汩流淌,表現詩人在山水中隱居的自在愜意。如果純粹寫景物,全無情致,是不夠純熟與優美的,會受到評論界的否定與批評。謝靈運的詩歌如果除掉后面談玄理的尾巴,便是純白描的山水詩,歷代評論家多詬病其過度著力于客觀的“模山范水”,極少見出作者的主觀感情,往往以“寡情”譏之。如蕭子顯在《南齊書·文學傳論》中批評當時文壇“酷不人情”之弊便是源自謝靈運。潘德輿在《養一齋詩話》中也說“(謝詩)蕪累寡情處甚多。”周珽說,“詠物之詩,妙在別入外意,而不失摹寫之巧。”中國詩歌的傳統是以“言在此而意在彼”為標準的,哪怕是歌詠生物的詩歌都要遵循這一原則,純粹的白描是沒有生命力的工匠之作,恰如屏風上的雕刻堆砌。這個意思在《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里有清楚的表述:
詠物詩純用興最好,純用比亦最好,獨有純用賦卻不好……徒賦一物,則是畫工金碧屏障,(令)人不悲不喜,然則不如無作。
同樣是白描,唐宋詩則達到了情景交融的境界。我們拿這首新詩和更接近現代詩的元曲《天凈沙·秋思》作對比,立顯高下。《秋思》純用白描手法繪出了一幅“斜陽日暮羈旅愁人”的圖景,但句句含情,每個詞語都兼具極強的構圖能力和抒情色彩,可以說是極容易煽動人的情思。這是中國古典詩歌的白描,也是詩歌寫作的經典范式。新詩顯然遠未達到,并且暫時背離了這一原則。
“托物寄興”的傳統其實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是個常見的寫法,從屈原的《橘賦》開始,各時期的小賦便頻繁使用這種技法,并且愈見成熟。比如東漢末年辭賦家禰衡所做《鸚鵡賦》,前兩段描繪了鸚鵡的色澤、聰慧和高情,后三段則表現自身身不由己的哀怨和無以為樂的悒悶。結構精巧,語言清麗,托情微妙,為后世詠物詩的藍本。到詩歌高度發達的唐代,詠物詩已經成為眾多詩歌流派中成熟的一支。杜甫、白居易、羅隱等名家皆有鸚鵡詩,或憐惜其被困金籠,或嘲詠其因學舌多言而招惹是非,皆有所指。這些托物寄興的詩歌,因為寄寓深廣,超出了純粹的對物的“說明”而具有了更大意義。這是中國詩歌寫作的第二個經典范式。
不特歌詠禽鳥的詩,其他如歌詠梅蘭竹菊的詩歌,歷代不絕,把動植物的自然本性和人的社會特性相對應,就具有了象征意義。無論是哪一種,在胡適作為開荒牛進行創作的時候,都還沒能做的很好。在《夢與詩》里胡適依然延續使用了白描的手法,并輔以反復、對比等修辭,注入了更加貼近現實的情感,即所謂現代人的現代情感,發出了“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這樣頗具哲理的句子來。我們有理由相信,卞之琳在《斷章》里關于“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這樣令人折服的詩意理趣受此滋養頗深。胡適在現代詩歌史上有“拋磚引玉”之功。他不僅是拋了個磚令人聽到響聲,而且用自己的聲望學識以及犧牲聲望學識鋪砌了一段小徑,這條小徑從蕪雜不葺的荒野通向開滿玫瑰的田園,然后是碧波蕩漾的湖泊,或者遼闊無極的藍天。
劉半農的貢獻首先是用現代語言構建古典意象。《教我如何不想她》是劉半農1920年在倫敦時寫的一首白話詩,1926年趙元任將此詩譜曲,立即在青年知識分子中廣泛流行。劉、趙皆是語言學家,在語音學方面有深厚造詣。其中劉半農不僅在語音學方面有很高成就,專注于對漢語四聲的研究,還是詩人、翻譯家,對于中西方詩歌都有廣泛涉獵和獨特領悟。他的《教我如何不想她》一問世便具備了現代詩歌成熟的范式和結構特點:用現代語言構建了一組頗具古典美的意象群,語言優美,音韻和諧婉轉,令人贊嘆。
首先是運用“微云、微風、銀夜、落花”等優美的詞語營造了夢幻色彩的浪漫情境,又使用“枯樹在冷風里搖,野火在暮色中燒”這樣具有動態美的描寫來模擬心情,十分動人。其中“夕陽、晚霞、落花流水、沉魚(落雁)、銀夜”等意象群既是古典的,又是現代的。“月光戀愛著海洋,海洋戀愛著月光”這樣的句子既大膽熱烈,又有中國式的典雅含蓄,極具感染力,又利于接受傳播。雖是現代詩,卻合乎中國傳統的聲韻之美。在布局上將《詩經》以降古體詩重章迭唱的結構體式靈活改造成排比段,成為既能自由書寫又結構儼然的白話詩體,也成為現代歌曲創作的經典樣式。有了音韻和形式的助力,紛紜變化的意象群如顆顆珍珠被巧妙地貫穿起來,成為一頂精巧的后冠,美輪美奐。
劉半農在文字學方面的第二個突出貢獻,便是創造了漢字中的女性第三人稱代詞?“她”。“她”的使用,不僅是語言學上的奇功,把英語人稱代詞分性別的特性轉化至新白話中,也把西方較為進步文明的兩性關系接入詩歌中,摒棄了中國傳統文化中諱言夫妻之愛,只有悼亡詩和與妓女戀愛的傳統,抒發了建立在兩性平等基礎上的健康文明的新的感情,既熱烈纏綿,又健康浪漫,對于當時的新文化新思想的建立具有重要的貢獻,也擴大了新詩歌的影響力,吸引更多青年投入到詩歌的寫作與傳播中。
人稱代詞在敘事語言中地位的明確,便于建立歷時性的敘述時間使得現代詩歌的敘述特征增強,擴容了詩歌的內容、敘事對象的明確增強了主題的針對性,與讀者的粘連性得到加強,比如郭沫若《鳳凰涅槃》對眾鳥以“你”直呼之,批判的力度陡增。人稱代詞在敘事語言中地位的明確還改變了古代詩歌語序錯綜、共時性平行的結構關系,空間秩序更加明朗而清晰,敘述可以擴展至四面八方,郭沫若在《鳳凰涅槃》從“上下左右前后”多維展開敘事抒情,以更加多樣的手法反映復雜的情緒,十分飽滿有張力。
劉半農的第三個貢獻是“啊”字的使用。古詩單獨使用語氣詞的情況很少,屈賦、漢樂府、李白古風用得較多,多為唇齒音“噫、噫嘻乎”等表達悵惘的語氣詞。現代詩歌中劉半農開創了這個先例,以開口音“啊”單用來表達熱烈崇敬的心情,成為抒情詩的重要的表達方法。后來還有詩人因為過度不當使用此字,被批評家譏諷“無病呻吟”,實在不是此字的過錯。
捷克學者普實克認為:“白話從本質上說就是一種敘述語言”,“啊”體現了現代詩歌散文化的特點,具備了敘述語言的特征,符合胡適倡導的“用一種說話的調子”寫詩的要求。同時促進了新詩“近于說話的詩體”的形成。成了建構散文化自由詩體最合適的選擇。
詩歌的形式與語言哪個更重要?楊景龍教授認為關鍵是“怎么說(形式)”,而不是“說什么(內容)”。因為詩歌的母題從詩歌誕生之日起便基本固定,唯有寫作的形式不斷推陳出新,愉悅著人類的耳目。普通作品重在自主敘述,優秀作品注重與讀者對話,通過各種形式的對話讓讀者參與到作品構建的“未知”世界中,在逐步抵達“理解”的過程中得到滿足。《教我如何不想她》便是與讀者談心一般剖析了沉浸在戀愛中的人那幽微又細膩的心思,引發了廣泛的共鳴。《妹妹你是水》亦是采用對話的形式,明是詩人與戀人直接對話,暗是作者與讀者對話。此后徐志摩的《雪花的快樂》《我不知道風向哪個方向吹》、戴望舒的《雨巷》、卞之琳《我用我殘損的手掌》等作品在結構上向此詩學習頗多。當代如李保田、艾青、舒婷、席慕蓉、汪國真等人的詩作皆可以看出對這種寫作范式的繼承。
對話詩體可謂是建構了中國現代詩歌寫作的范式,并且幾近完美,但此時讓所有人接受還為時過早,畢竟還有更多人依然在新與舊、洋與中的對決中糾結,需要一個更加從容的過程來嘗試、檢驗、反思。
應修人的《妹妹你是水》語言是那么樣的清新通俗,感情是那樣的清新淺白,以致人們往往忽視了他在藝術上的巨大成就。其實這首詩較《教我如何不想她》手法更精巧,藝術上更優美,語言更加富有現代性。
首先是寫作手法更加精巧。連用排比,意境不斷翻新而又勾連不斷,把戀人比做水,暗喻“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然后又運用連比,從不同角度贊美妹妹的美麗清純,且三節逐層深入,展現詩人從初見、熱戀到兩情相依的戀愛過程。第一節先是把“妹妹”比作清溪,接下來順理成章把自己比作在溪邊流連忘返的人,寓意自己沉迷在妹妹的青春率真中無法自拔。第二節把妹妹比做溫泉水,隱喻妹妹也煥發出愛的熱情,把自己比喻成在溫泉中游泳的人,身心都被蒸騰的熱氣氤氳,一顆心更是熾熱滾燙,以致自己都被它燙到難以觸碰。第三節,詩人把妹妹比做荷塘里的水,溫度陡然從熾熱變得清涼,意境卻瞬間開闊優美,熱烈而不失控,更加意味悠長,符合“思無邪”的古典審美,也符合愛情的唯美定律。“荷葉、荷梗、荷花”蘊含的美好意象,使得滿紙溢滿清香,又有“和合”的寓意。“我要到荷花深處來”,是詩人愛的宣言,也是情到深入的無限旖旎情思。
對話體加深了這種深情,抒情主體與客體圓融無間,使詩具有玲瓏婉轉的精致美。
其次是全詩形成具有現代詩性的語言。整首詩由于使用了敘述句式,句子成分更完整,語法形式更豐富多變,語言較同時代的詩歌更加完整、完美,具有示范性。韋勒克·沃倫說:“真正的詩歌史是語言的變化史,詩歌正是從這種不斷變化的語言中產生的。”現代白話文曾不能避免地“歐化”, 同時不斷地向民謠學習。只有“充分吸收西洋語言的細密的結構”,才能快速構建起自己的體系,只有學習民謠的語言曉暢、音韻婉轉、活潑的生命力,才能構建起真正屬于中國的現代語音系統。這是一個崎嶇的過程,詩人們逐漸找準了方向,那就是現代詩歌必須是在古典詩歌的基礎上除舊布新,而不是全盤否定或拋棄。學習西方詩歌,也必得挑選那適合中國人的審美與思維習慣的,否則會引起水土不服或者湮滅。李金發及穆木天純然學習西方印象派的詩歌。因為純然學習西方的語言結構、形式和思維情感,導致呈現一種碎片化的表達,和怪異的意向群,既不符合中國人的審美習慣和認知習慣,也難以被理解與接受,使讀者產生不知所云的感覺,這一派詩歌流派沒有真正流行起來也就不足為奇了。
至此,新詩的摸索完成,第一個十年進入了大跨步實踐的階段,并終于迎來了郭沫若、徐志摩等詩人的成功,也催生了新月派、湖畔詩人等不同流派及理論主張,共同造就了中國現代詩歌異彩紛呈的三十年。
(作者系廣東女子職業技術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