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楠
王勃,初唐時期創作天賦極高的天才詩人。讀其詩,于高情壯思、雄放剛健之外,蘊藏著濃厚的“感傷”意蘊,且這種“感傷”具有多重性。
首先是感傷于現實中自身的處境。王勃天資聰穎,少有才名,被譽為“神童”。傳其六歲能屬文,九歲讀大儒顏師古的《漢書注》,就能“作《指瑕》以擿其失”(《新唐書·王勃傳》)。15歲時王勃向宰相劉祥道獻《上劉右相書》,指斥時弊,對朝廷大肆用兵的現象進行嚴厲批判,并提出一系列政治主張,展現了他過人的膽識和卓越的政治見解。劉祥道看到文章后,對其大加贊賞,向朝廷力薦,這敲響了王勃的仕進之門。之后,王勃通過皇甫常伯和李常伯,向高宗獻《乾元殿頌》及《宸游東岳頌》,可見其急切的仕進之心。乾封元年(666),王勃制舉幽素科及第,授朝散郎。朝散郎為七品上階,品秩較高,但卻是個閑散職位,難以滿足王勃實現不朽功業的宏愿。幸運的是,不久后王勃得到了沛王李賢的重視,召為王府修撰(一說“侍讀”)。進入沛王府的他滿懷治國之情,效仿相如希冀憑借獻頌得到重用。但王勃的好運比之相如顯然差得很遠,他的政治幻景很快就破滅了。總章二年(669)春,沛王李賢與英王李顯斗雞并敗下陣來,王勃為助興寫下《檄英王雞文》。這篇游戲之作,觸動了高宗敏感的神經,認為其意在挑撥,遂將王勃逐出沛王府。本想“披拂寒梧,翻然一發。自此西序,言投北闕”(《寒梧棲鳳賦》),憑借滿腹才華成就一番豐功偉業的王勃,今因一篇戲文葬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給他帶來了巨大的打擊。斗雞之風可謂盛行已久,早在鄴下時期,曹操就曾在玄武池邊筑鄴中斗雞臺,曹丕也“遣使于吳,求長鳴短鳴雞。群臣以非禮,欲不與。孫權敕付使”(《太平御覽》卷九百一十八),曹植、應玚、劉楨等人的同題之作《斗雞詩》,更是生動再現了當時熱鬧的游戲場景。可到了王勃這里,斗雞之作卻被加以“交構之漸”的罪名,真可謂無妄之災。滿腔激憤的王勃開始了長達三年的蜀中之游,留下了許多著名詩篇。
王勃在巴山楚水羈留三年,對故鄉思念深重,故多感傷于自己的漂泊無定,抒發羈旅懷思。如《山中》:
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
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
此時他西游蜀地已二年之久,思歸之情尤甚。第一句言詩人登高遠望,本應滾滾而逝的江水卻像凝滯了一樣,凝滯的江水不正是滯留他鄉的自己!“滯”一語雙關,既指江水的凝滯,恰也是自己滯留異鄉的現狀。一“悲”,言明自己感傷的心緒;一“滯”,說出自己羈旅的狀態。第二句直接表明自己身處萬里之外卻思歸的心情。三四句由情轉景,在涼風橫吹的傍晚,詩人面對眼前四處飛舞的黃葉,怎能不心生悲涼?不思念遠方的家鄉?此詩不事雕琢,高韻天成,將自己的羈旅之思寄托于蕭瑟的秋景中,宋代張炎贊其“結句須要放開,含有余不盡之意,以景語結情最好(《樂府指迷》)”。王勃的羈旅之悲,既是個人的悲劇,也是知識分子的時代悲劇。在古代社會,士人想要實現更高層次的生命價值,擁有更加自由的生命體驗,特別是實現“修齊治平”的人生理想,多數有著遠游的經歷。“飄泊豈在遠,出門即羈旅”(文徵明《無錫道中遇雪夜泊望亭》),遠行的游子,特別是底層文人,總是吟唱著離愁行役的哀歌,從而想要擁有穩定的生活狀態,有著回歸家庭的渴望。
王勃出生于一個顯赫的世家大族,他的先祖王翦及其子王賁是秦始皇時期的大將;王允在獻帝時官居司徒。對于自己的先世,王勃非常自豪,他曾說:
倬彼我系,出自有周。
分疆錫社,派別枝流。
居衛仕宋,臣嬴相劉。
乃武乃文,或公或侯。
(《倬彼我系》)
王勃的家族學術底蘊也非常深厚,自其八世祖玄始,每代皆有著作問世。祖父王通,是隋末名聲顯赫的大學者,曾著《元經》《中說》,受到儒士們的盛贊,謚曰“文中子”。叔祖王績,追慕陶淵明,創作了許多尋求自適、回歸田園的作品,對山水田園詩的創作具有重要影響。父親王福畤,同樣學識豐富,曾撰《王氏家語雜錄》,且為人剛正自守,“性惡儲斂,家無擔石”(《上郎都督啟》)。王勃的兩位兄長勔、勮均才氣縱橫,與勃“才藻相類”,被其父友杜易簡稱贊為“王氏三珠樹”。王勃的“神童”屬性,除了他本人獨特的天賦外,深厚的家學淵源及父兄的家庭教育,同樣是重要因素。
王勃本欲“思屏人事,克終前烈”(《倬彼我系》),怎奈“時運不齊,命運多舛”(《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先是因戲作《檄英王雞文》被逐出沛王府,后于虢州任上因恃才傲物為同僚所嫉。
對王勃影響最為深重的則是官奴曹達之事。《舊唐書·王勃傳》記載云:
有官奴曹達犯罪,勃匿之,又懼事泄,乃殺達以塞口。事發,當誅,會赦除名。時勃父福畤為雍州司戶參軍,坐勃左遷交趾令。
王勃出于同情私自窩藏罪犯曹達,又因懼怕將其殺害,最后東窗事發,被判死刑,幸逢恩赦,得以茍全性命。關于王勃的這場宦海風波,楊炯《王勃集序》僅著“坐免”;清人姚大榮的《王子安年譜》則認為:
其為官奴事致罪,疑或為嫉者朋謀構陷,假手官奴,以攻其瑕。古今事冤誣類此者多矣。
此種推測也不無道理。與王勃相差不多的陳子昂,在以父老名義解官歸鄉之后,被縣令段簡以莫須有的罪名打入牢獄,最終含恨而死。想來王勃性情孤傲,“不屈色于流俗”,為周圍人所恨、從而被構陷也是可能的。
但不論真相到底為何,這場驚濤駭浪對王勃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摧毀了他的英勇無畏,使他在本應自命不凡、恣意縱心的年歲充溢著濃厚的感傷。如果說漫游蜀中的王勃,仕進之心還暗暗跳動,希冀乘勢再起,那此時的他可謂深切感受到宦海滔天的恐懼,政治熱情徹底冷卻,面對朝廷的復職并未接受。即便自己最終免禍,仍累及父親被貶至南陲交趾,這讓深受儒學熏陶、特別遵奉孝道思想的王勃滿懷悔恨和不安,在《上百里昌言書》中自言:“嗟乎!此皆勃之罪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矣。”遂決定南下交趾,去探望父親。在途中,王勃寫下《白下驛餞唐少府》:
浦樓低晚照,鄉路隔風煙。
去去如何道,長安在日邊。
對于王勃來講,長安不只是孤零零的一座城,更象征著他的政治生命,是他窮盡半生的追求所在。但隨著南行的路越走越近,詩人離長安的距離越來越遠,卻前途未卜,對未來充滿著悵惘與迷茫。這種情感,他在《江寧吳少府宅餞宴序》中也曾流露:
九江為別,帝里隔于云端;五嶺方逾,交州在于天際。方嚴去舳,且對窮途。玉露下而蒼山空,他鄉悲而故人別。
其中蓄積了無限的感傷。
王勃的思想是多元化的。他出身于“以儒輔仁”之家,深受儒學觀念影響,特別是祖父王通的儒學思想,成為王勃的主導思想。這種思想促使王勃建立了“修齊治平”的行為規范和理想人格,自少年時起便有著強烈的治國經邦、積極用世之心。但王勃一生多遇困境,特別是斗雞和殺奴事件,讓他感受到了理想和現實世界的巨大落差,精神世界陷入困頓,急需對精神家園進行重構,故又在道家逍遙之境中尋求精神慰藉,以期稀釋和消解“感傷”心緒。
王勃對于自然山水有著特殊的熱愛,常縱情山水、笑傲林泉。與儒家“學而優則仕”的理想不同,道家遠離塵世、崇尚自然,向往閑適隱逸的生活,本質上是放棄功名之爭。《道德經》言:“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這種大道的體驗自然不在眾人爭相高居的廟堂之上,而是在遠離喧囂的江湖之地,在游牧山水的真實體驗中。不爭姿態的選擇更多是一種爭而不得的無奈與感傷,所以不得已完成寄情山水,向往歸隱的情緒、思想及生命實踐的轉換。因此,山水已成為人的精神寄托之處,是人的本體自由的象征,是文人的精神歸途。王勃在《游山廟序》中說道:“吾之有生二十載矣,雅厭城闕,酷嗜江海”,可見他已將山水之樂視為他脫身城闕、以求心適的重要途徑。試看王勃的兩首山水行游之作:
空園歌獨酌,春日賦閑居。澤蘭侵小徑,河柳覆長渠。
雨去花光濕,風歸葉影疏。山人不惜醉,惟畏綠尊虛。
(《郊興》)
閑情兼嘿嘿,攜杖赴巖泉。草綠縈新帶,榆青綴古錢。
魚床侵岸水,鳥路入山煙。還題平子賦,花樹滿春田。
(《春日還郊》)
兩首均是王勃于虢州參軍任上的春日踏青之作。春意日濃,萬物生機勃發;春景秀美,紅花綠樹明艷動人。詩人對目之所致的景象感到迷戀和陶醉,感受到了自然的美好,頓生歸隱田園之決心。“春日賦閑居”與“還題平子賦”,借用潘岳作《閑居賦》和張衡寫《歸田賦》的典故,暗含詩人想要遠離塵世、回歸自然的愿望。完成由“宦游人”到“山人”的身份轉換的王勃,完全沉浸在自然之美中,并喜吟出“自然催一醉,非但閱光年”(《對酒》),可見他對山水自然的喜愛。
除了欣賞山水之樂、依托自然尋求感傷情緒的轉化外,王勃也幻想脫離塵世、企慕神仙長生。這是王勃試圖選擇以更深切的姿態與世俗進行割裂。此種決絕態度從某種意義上來看更反映出其對現實的不滿,由此感傷也轉為更激烈的悲憤,又轉為構建一種精神的幻象。對于人們向往神仙長生的原因,日本學者窪德忠這樣概括道:
神仙能永遠年輕不死;神仙能實現凡人可望而不可得的一切愿望;神仙能永遠享受現世的快樂等等。正因為神仙能即刻實現人類的一切夢想,所以在人們心目中神仙成了實現人類夢想的偶像。
(《道教史》)
與世俗的爾虞我詐、機關算盡、飽含苦難相比,仙界就是一種美好且無掛礙的終極理想境界,實現神仙長生就能夠擺脫世俗羈絆、解脫現實困境,從而實現心靈上的愈合。他在《忽夢游仙》中寫道:
仆本江上客,牽跡在方內。
寤寐霄漢間,居然有靈對。
翕爾登霞首,依然躡云背。電策驅龍光,煙途儼鸞態。
乘月披金帔,連星解瓊佩。浮識俄易歸,真游邈難再。
寥廓沉遐想,周遑奉遺誨。流俗非我鄉,何當釋塵昧。
詩人發揮了大膽的想象,為我們描繪了一次夢游仙境的經歷。開篇交代了“我”作為山野之士,在俗世生活中備受牽制的狀態。開頭既統領了全詩,也為之后的發展提供了合理性的背景。接下來詩人寫了自己借夢境游仙的經歷,與屈原《離騷》中上天入地的尋求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仙境是無窮的,但夢境是短暫的。夢醒之后,只能重歸“流俗”。
在這里我們不難發現,王勃現實世界的失落感甚至危機所帶來的感傷意緒和悲劇意識,其消解方式已經由向往隱逸轉化為一種求仙訪道的愿望。尋求仙境就成為一種可以在想象中實現諸多愿景的替代方式。
雖然王勃一生只經歷了短促的二十幾年春秋,但他卻始終以生命的本真狀態去體驗現實生活的每一時刻,保持人格的獨立與清醒。感傷也好,探求也罷,都彰顯了他對“人生”內涵的充分領悟。
(作者系文學碩士,長治學院中文系講師。)